彝族小说史上的《清明上河图》 ——评彝族历史人文长篇小说《兹祖濮乌》
作者 沙辉 2016-06-14
原出处:彝族人网
  一、开篇语:从简要回顾彝族长篇小说创作历史说起
 
  在彝族文学史上,小说并不是起步较早的文学形式,至今也并不见得在彝族文学中占据最重要的位置。彝文典籍,从《玛牧特依》《阿细的先基》《梅葛》《查姆》四大史诗,到《阿诗玛》《妈妈的女儿》《我的幺表妹》《逃到甜蜜的地方》四大叙事、抒情诗,以及《指路经》等等,诗歌一直是彝族文学的主流,或者说占据着主要地位。“从文学艺术的角度考察彝文文献,最显著的一个特点就是,各种类别文献的著述均采用以五言诗为主的诗歌体裁。……从广义上讲,所有的彝族古文献都充满了诗歌的神韵和浓厚的文学气息。”“彝族文学典籍表现了彝族文学内容丰富、体裁多样、形式齐备的特点,包括神话、故事、传说、歌谣、史诗、叙事诗、谚语、格言等文学样式”(见朱崇先《彝文古籍整理与研究》)。这说明早期的彝文作品中,并不存在小说一说,我们顶多可以说那些彝族神话、故事、传说是彝族小说的发轫与萌芽。就我所知,彝族小说的真正成型或许始于新中国以后。我们所知道的从事现代创作文学较早的彝族作家李乔,真正写出小说(汉文作品)也是在1955年,那一年他写出长篇小说《欢笑的金沙江》第一部《醒了的土地》。而之前,在30年代,他写的是通讯、报告文学。新中国彝族第一个女作家李纳的短篇小说集《煤》1951年出版,长篇小说《刺绣者的花》则出版于1981年。
 
  不过,起步晚并不说明不可以成为后起的劲旅。从老一辈彝族作家李乔、李纳、苏晓星、龙志毅、普飞、阿蕾、马德清、阿凉子者,到正当年富力强的彝族青年作家贾瓦盘加、杨佳富、吕翼、杨林文等,到新锐和后起之秀如勒乌伍列、熊理博、俄狄小丰、阿克鸠射、起云金等,加上当下进行小说尝试写作的更是数目可观,队伍庞大,佳作迭起。难能可贵的是如贾瓦盘加、阿克鸠射、马海吃吉等人出版了母语长篇小说。然后,从外族人写彝族题材,如高缨的《达吉和他的父亲》、邓友梅的《凉山月》、北来《大凉山往事》,到彝族作家写彝族题材,如阿凉子者的《血染的索玛花》、马德清的《诺日河》《厚墙裂痕》、杨林文《兹祖濮乌》;从描写民国彝区故事的回族马方久同彝族勒乌伍列合著《鹰落魂断》,到描写彝族解放初期的生活与斗争,为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中较早反映共产党的民族政策胜利的长篇小说,如李乔的小说,到改革开放小说、官场小说,如马德清的小说;从汉文创作,如前面所举例这些作品,到母语创作,如作为中国第一部规范彝文长篇小说的贾瓦盘加《火魂》、阿克鸠射获骏马奖的《雾中情缘》、马海吃吉获2015年中国作协扶持项目的《生命曲》;从梦幻小说、诗化小说,如英布草心的《玛庵梦》,到土匪小说、悬疑惊悚小说,如吴华的《彝人匪王麦旺》,到新时期彝族生活全景式、百科全书式皇皇巨著,如杨林文《兹祖濮乌》,——彝族小说在新时期以来取得了长足发展,无论是文本的总体数量、题材开掘,还是作品的审美旨趣、创作手法、思想意蕴都达到了一定高度,获得了一定的突破。
 
  但是,纵然如此,我觉得在杨林文的这部小说之前,至今还没有诞生一部真正地与历史如此贴近,而真正地与历史如此厚重、文化底蕴如此深厚这样一个民族相“匹配”、可以大观的史诗巨制小说作品。在这部作品之前,甚至也没有一部直面斑斓的彝族现实生活和丰富厚重的传统文化与历史,两者兼顾而包罗万象、全景式并且是采用老老实实的书写方式创作出来的大部头作品。如果说类似的题材和主题不是没有人写过,但那也是“横截面”式的,攫取历史的“一个镜头”式的,而不是把“触须”伸入到历史与现实生活的方方面面“各个角落”的;许多当代作品,更是使用“巧劲”、凭借所谓的创作技术、顾左右而言他进行层面性、浮光掠影式进行创作和表现的。而《兹祖濮乌》一部是凭着作者的愚公精神和“蛮力”,以一种使命感深入和全面书写的大书。
 
  时下,人们动不动就爱以“史诗巨著”来形容一些作品,事实上,很多时候是过誉,但像《兹祖濮乌》这样的花了几年时间写出的沉潜作品,我以为的确是真正意义的史诗巨著。我相信,杨林文卷帙浩繁的170多万言《兹祖濮乌》的横空出世,必将在彝族小说界,甚至整个中国文学界竖起一个大大的惊叹号。这个惊叹号不仅是指在小说字数的“突破”和创造纪录上,当然更是指在内容和体量上,在它的如此真实可感而全方位式展现一个民族的历史和现实生活上。我甚至可以动情地说,作为每一个彝族作家,应该都有着写出这样一部“反映民族”,足以可慰平生的作品的野心和渴望,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作品的诞生,不仅需要天时地利,更需要“人利”和一种契机,它需要一个合适的人选。时下,虽然一些网络小说(以娱乐为主)动不动就写到了四五百万字甚至是七八百万字,但是“严肃”写作的纯文学,在整个中国小说界,也很少和很难有人写到一百六七十万字。我们知道,文学作品不能以字数多少来说事,但是,当一部170万字的皇皇巨著《兹祖濮乌》实实在在摆在了我们面前的时候,这不得不迫使我们思考一个问题:是什么促使它诞生,是什么力量迫使它具有了这样的篇幅和体量?并不得不以一个与之相应的很大的眼界来打量它。
 
  二、《兹祖濮乌》的精神价值:是彝族社会生活中岁月的一部挽歌,更是彝族当下生活的鲜活呈现,是一部“活着的史诗”
 
  《兹祖濮乌》是一部作者历时四年写成而比较全面客观地反映彝民族一个历史时期社会面貌、人民生活的优秀长篇叙事作品,是一部大开大合的史实型史诗巨著、波澜壮阔的彝族历史画卷。
 
  《兹祖濮乌》以作者的生养地攀枝花格萨拉,小说里称之为“兹祖濮乌”的一个古老彝族山寨“老鸹坪山寨”为原型和背景,通过描写阿苦、阿西、阿底、几黑“四大家族”三代人半个世纪的历史沧桑巨变和人生悲、喜剧,客观展现了从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的中国改革开放为起始到当下(其中还穿插了回溯性历史的书写,如对民改、合作社以及之前的民族历史的书写)的相当长一个历史时期内彝族社会生活中方方面面的真实影像。小说更多是对社会形态进行“真实还原”,和对人性善恶进行揭露和鞭挞性描写,对群族心理和个人在历史背景、社会生活下“暴露”出来的各色心态及微妙心理世界进行深刻展示和刻画,对人生万象、社会百态进行深入描绘;以若干细节、各样表现形式,系统和全面地展现一个民族的真实样貌,和这个民族(彝族)源远流长的历史、丰富多样的文化底蕴和魅力。巴尔扎克说:“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诗选刊》杂志社社长、一级作家简明也说:“一个人的秘史正是一个人内心的全部,一个民族的秘史正是一个民族内心的全部。”《兹祖濮乌》不是正史,它是以野史、秘史的身姿切入或者说靠近彝族的所谓正史。它不失为是一部对大时代下一个民族的准确“把脉”与“诊断”,对大时代下之中国社会某些侧面的深入解读与剖析,展现出了风起云涌的大时代之下的民族影像、民族风姿。内容不仅生动展现了彝族的历史、风俗、人文等宏大主题,也从细节和情节入手,既有对彝民族婚丧嫁娶、民族事务民族历史事件(比如里面涉及到的中国社会变革中的农村改革和企业改制等重大事件)等一些族群生活场面、历史场景的描写,也有对新形势下彝族人们各种心路历程的真实呈现和细致刻画;写出了彝人的善良本真、宽容大度、感恩好客、热情大方、吃苦耐劳和坚韧不拔的精神特点——比如在小说人物肖光阳身上集中体现出来的“贤者去仇家,仇人变亲友”这种公而无私、化敌为友的高贵品质,就可以对当今那些一切以个人利益为上者、极端个人主义和民族分裂主义者起到很好的教化作用;同时,小说运用唯物史观,也写到了彝民族中丑陋和落后的一面,譬如贪婪,愚昧,嫉妒,阴险等。小说以这样的“真实手法”,全面展示出彝民族古拙奇异、甚至显得有些神秘和诡异的生存形态,以及在新时期下真实的民族生活样貌。小说通过这样的历史呈现、宏大叙事,试图在民族学意义下对彝民族甚至是人类的社会发展规律和趋势、未来走向等严肃话题进行力所能及地探讨,交上自己的答卷,具有很强的思想性、民族性、历史性和文学艺术性,很具有历史意义、现实意义和教化意义。
 
  书名“兹祖濮乌”,彝语音译,通常写作“兹兹普乌”“孜孜普巫”等,是彝族传说中的一个地名,它其实应该就是指今天的云南昭通。兹祖濮乌意为君主住地、理想地。彝族祖先,为了寻求一个适宜于人们生存、发展的理想圣地,在彝族君王的带领下,几经周折,几代甚至十几代地迁徙、寻觅,最终才寻得了“兹祖濮乌”这个梦想中的圣地。兹祖濮乌是彝族祖先的发源地,更是彝人灵魂的归宿地。至今,彝族老人去世后,超度亡灵送归的终点就在这个兹祖濮乌。作者主要写的是格萨拉彝家山寨的历史风云,却用象征着彝族精神圣地的“兹祖濮乌”来做书名,并非是做史料上的考证与书写,而只是对它进行文学的想象和描写。小说中的这个“兹祖濮乌”,是实指,又是虚指:在文化传统与根基和小说灵感来源上说,它与彝学意义上的兹祖濮乌(今昭通)有着脱离不了的思想根源上的关系,但它的直接素材却取自于生养作者的那个叫格萨拉(在攀枝花市)的古老山寨,它在小说中是个虚拟世界。“兹祖濮乌”这四个字的不同于“兹兹普乌”“孜孜普巫”等通常写法,给了小说很大的丰富性和很多的张力,使之显得很具有文化含量。毕竟,小说是小说,它与学术著作完全不是一回事。
 
  “兹祖濮乌”是我们彝族文化的一个重要源头。要想了解彝族和彝族文化,必得了解“兹祖濮乌”。从彝族的经书和史诗对它的描写来看,“兹祖濮乌”是个很美的地方:“上边有山能放牧,下边有坝能栽秧,中间有圈能赛马,有姑娘小伙玩乐的场合,有老人休闲小孩顽皮的地方。清清河水门前过,背水会把鱼儿舀回家;幽幽森林长屋后,找柴也把松明带回家……”书中写到了祖先对“兹祖濮乌”的追寻,和对它的精美描绘。但是,从生态环境大面积惨遭破坏的现代眼光来看,“兹祖濮乌”已成了一个虚幻之地、梦幻之处,一个理想的王国。即便如此,它永远是彝族人心中的一个精神梦想之地,是一个承接着剪不断的历史渊源和宗族的繁衍谱牒的溯源的神圣之地。从而召唤美好人性得到复归、召唤人们寻找自己的“兹祖濮乌”,精神的“兹祖濮乌”。
 
  即使如传说中那么完美的“兹祖濮乌”至今已不复存在,但只要是彝人,都宁可相信“兹祖濮乌”曾经那么完美地存在,心里也都装有“兹祖濮乌”这个圣地。作者就是基于这样的民族心理和文化背景,以民族生活史这样一条明线或曰故事大圈,紧紧地把握时代脉搏,写出了四个家族的兴衰历程,同时生动展示出它们间的恩怨情仇,以及文明与野蛮、先进与落后的历史碰撞与交锋,和人们对爱和情的忠贞或叛逆、婚姻的完美或破碎、人性的升华或沉沦、人格的坚守或丧失等这些丰富而永恒的主题;写出改革开放以来发生在彝家山寨的巨变,歌颂社会的进步和发展的同时,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在世界日趋一体化中,许多独特、珍贵的民族文化正自逐渐陨落、消失,人们获得丰富的物质利益之时,也不可挽回地丧失了一些不该丧失的东西这样的社会现实和值得让人深思、反省的问题,挖掘和疏理出许多已经消失或即将消失的珍贵彝族文化传统,力图对彝族这个群落在当今时代巨变中的生存现状、民族心理范式和思维习惯等方面进行一定描述。
 
  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在如此庞大的史诗描述中,在这样的明线或者说大故事下面,套以暗线或者说故事小圈,以若干的细节、各样的表现形式和表达手段,系统、全面、深入地叙述出彝民族的丰厚历史、丰富的文化,同时尽作者最大努力写出了他对彝民族从过去到现在变迁史的自我历史观和对其未来走向的“猜想”。这样的写作意图和举动,不能不说不够坚决和庞杂。
 
  以现时的眼光来看,如今,彝家山寨或许已人是物非,旧貌换新颜。所以如果有已经对小说里所写内容感觉陌生和生疏的人的话,正好让它成为一部献给那一段历史的浅吟低唱的岁月歌谣,成为一部献给“躺着”了之历史的厚重“生活典籍”;放眼眼下,生活正当于“热气腾腾、轰轰烈烈”中,而对此《兹祖濮乌》也是有所触及的,所以它又是对活生生之当下生活的描写。外国史学家说:“一切历史即是现代史。”《兹祖濮乌》是一部描写大历史下民族史、生活史的巨作,是彝族社会生活中历史岁月的一部挽歌,更是彝族当下生活的鲜活呈现,是一部“活着的史诗”。
 
  《兹祖濮乌》的意图昭然若揭,就是要以故事的形式“写史”,是把我们彝民族的相当长一段历史整个儿端出来,放进这部书里。它的总体特征,是以人物命运和“民族历史”为线索,虽然也有时间(历史)的纵向联系,但是各个“故事”之间的主要联系,还是横向性的。即:这部小说追求的是历史的“全景式展演”和深入内里的刻画,以及它的丰满度。因而,这部小说不同于当下流行的那些单纯地追求趣味,追求情节营造的故事性小说,它还有更为重要的“使命”,就是“呈现”历史。它以横向性为主体纵向性为辅,而彼此螺旋性支撑和串联成一部“史书”,这是这部小说在写作上的一大语言气象和内容追求,是作者在小说叙述中的用力处。
 
  三、《兹祖濮乌》创作手法简议:这是一部朴实的、老老实实脚踏实地写出来的史诗巨制,具有贾平凹等人乡土小说一样的厚实感与历史厚重感
 
  这部作品,是以作者所有前期(甚至可以说是前半辈子)写作经历和他丰富广博的民族文化知识底蕴、储备以及人生阅历“垒就”的。它不是仅凭一腔热情、一个目标、一份计划或者所谓的聪明才智可以写出。在这之前,杨林文断断续续坚持了二十多年的业余文学创作,发表过一些具有一定影响力的作品,积累了一定的小说创作经验。作为练笔,他也曾尝试过两部长篇小说的创作。“我动用了我四十多年的生活积累和人生感悟,才开始埋头写,花了四年终于使这部一百七十万字的小说顺利脱稿”“我一直梦想着把《兹祖濮乌》这部书写成我这生中最有分量的作品。现在看来,其实以前所有的文学创作,都是在为这部书做练笔和准备。”作者如是说。
 
  《兹祖濮乌》是一部沉实的民族历史风物小说,它几乎就是对一个民族的历史不加修饰的再现。作为一个创作多年的作家,作者并非对所谓的后现代、意识流、魔幻之类的创作手法不熟悉,之所以没有把这部小说写成当下流行的小说样式,这是题材和主题表达需要所决定的。在我看来,当下许多人写小说,全凭的是自己的聪明才智,需要做的只是前期的作品构思和材料准备,而并非作者的人生积淀层面上的知识、阅历和包括哲学、美学、社会学在内的思想储备。这样的写作属于“智慧性写作”,而不是文学精神里最可贵的生活写作、生命写作。比如穿越题材写作、仙侠题材写作、网络和市场写作之类,便是如此。而《兹祖濮乌》,可以说根本上就没有去迎合当下读者的口味。甚至仅仅从语言上看,作者的写作还是一种传统老套的写法,更毋庸说具备了当下流行小说所追求的每300个字内达到一个“阅读高潮节点”之类。贾平凹最近在一次演讲里说:“我们现在的文学确实太精巧,也太华丽,就像清代的景泰蓝一样,而中外文学史上的那些经典作品,有些现在看起来显得很简单,有些可能显得很粗糙,但它们里面有筋骨、有气势、有力量。”这与我阅读《兹祖濮乌》时的感受相互一致。如果以时下所流行的阅读眼光来打量,或许它的传统化叙述方式可能对那些追求时髦的读者带来一定不适,但只要是不那么注重于形式感的人,一定会为之惊讶赞叹!如果你是想寻找小说层面下的彝族“历史”,彝族“传统”,寻找的是一个民族——彝族的生存史,那么,我相信这就是一部“最完美”的或者说是你所一直寻寻觅觅的百科全书式“民族历史故事书”。例如小说第六章里写贺老师“吐口痰沾《中学生守则》”那样的情节,似乎显得很“土”很“俗”,但它不是作者的虚构,也并非作者“土”和“俗”,稍稍熟悉彝民族生活历史的人都知道,这是“历史的真实”。只要你深入了解一下他所写这个民族的那段历史,“土”和“传统”正是它一个极其明显的特征。并且,因为质朴,而更接近原生态,更本质,更纯粹,更能进入和触动历史最柔软而坚硬的部分。
 
  这部小说,史实大于虚构,生活的真实大于艺术虚拟(这里的史实不是指我们平时认为的历史事件意义上的史实,而是指民族历史的真实性程度)。从这一角度而言,它简直就是一部“非虚构”作品。纯文学作品,总体上有两种最主要和基本的表现形式:一种是尽量以虚构进入生活的真实,抵达社会现实和人性深层,它重于艺术氛围的营造,是写意的;一种则以尽量贴近生活现实试图还原社会和生活,以抵达现实和人性深层,重于对还原现实的逼真,是写实的。《兹祖濮乌》无疑就是对民族历史生活图景做放大镜和显微镜所能做的事。
 
  我时常想,中国古代小说史,因为《聊斋》,因为四大名著之类,而成就了它厚重的分量,高峰迭起;中国现当代小说史,因为贾平凹,因为莫言,因为余华,因为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因为陈忠实的《白鹿原》,而具有了历史的厚重感;就是中国少数民族小说史,也因为一部阿来的《尘埃落定》,而交出了自己那份应有的有分量的答卷。而对于彝族小说的史诗和历史长卷的层面而言,我以为,在《兹祖濮乌》之前,还没有产生一部甚至是以创作历史长画卷作为唯一使命的作者和作品,而这部皇皇170万言的《兹祖濮乌》,我相信就是足以在历史长河砸起巨浪激起恒久而长长的漩涡的大作!
 
  我跟踪关注了这部小说有近三年了,最初接触到它并且知道要写成一百四五十万字以上时,我有个疑虑,认为作者是不是在搞“噱头”搞哗众取宠和唬人的事?是不是一厢情愿想搞所谓“创造历史”之事?但慢慢慢慢地,我彻底打消了这样的顾虑。是杨林文深厚的彝族文化知识储备、丰富的人生阅历和对民族的无限热爱,迫使他写这部书,迫使他做一个很大、大得几乎让人难以想象的工程:以一部气势恢宏的大部头“装下”彝民族一段历史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内容和作者自己的“历史思考”。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可以说,是这样一部作品,将会成就杨林文;而没有杨林文,也就诞生不了这样一部作品。在这二者之间,有种某种必然性存在。我在这里可以讲几个小桥段,以“佐证”这两者间的“必然性”:今年四月,我跟杨林文一个县(盐边县)请来作“孜莫毕”(即作辟邪求平安的祈福活动)的一个亲戚毕摩问起杨林文,他说,杨林文啊,他就是个怪人,经常跑我这里来问毕摩文化还有关于民族文化方面的事。我还听说,杨林文经常在家乡彝族人的婚丧嫁娶场合里,悄悄用录音笔录下相关语言对白、克哲和尔比尔吉(彝族谚语),他还经常“打酒”到那些彝族老者处摆龙门阵,专门“抠”(即攫取)、搜集有关彝族人和彝族文化方面的见闻、传说、知识。我于是会心一笑,也对杨林文和杨林文小说,多了一份信任!在这样一个全球化时代,生活中的许多名字和记忆总是以飞快得令人难以置信和接受的速度消失,他的这部小说,是对这样的情形的反抗,是对这样的民族记忆的“存盘”。这部小说,将在“抢救”和保护民族文化工作上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很多人说,这部小说显得很“魔幻”,是一部魔幻小说,因为里面许多场景、情节的描写匪夷所思,带有一些魔幻性和“域外风情”色彩,其实,这不是作品的魔幻,也不是作者在刻意追求“魔幻”,这只是彝民族的“生活本色”和思维模式使然。不可否认,彝民族,本来就是一个带有点神秘色彩的民族。颇具神秘色彩的毕摩、苏尼文化,独具特色的礼仪规约,以及祖先崇拜精神、万物有灵说、十月太阳历、三星堆文明,等等,足以说明彝族是一个具有一定原始性和宗教性意味的民族。所以,与其说这部作品具有一定的魔幻性、诡异性,还不如说彝民族的生活原本就普遍具有一定的魔幻和诡异的宗教色彩。它其实是日常生活的、现实世界的。
 
  在当下,是一个追求形式的最特殊化的时代,在作品形式求变求新的探索方面,现今这个时代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个时代。而这部作品,是一部“沉”下来写作的作品,它不追赶稀奇古怪的描写风格、不去追求“花式”写作,而是采用一种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的写作态度;通过平实的语言,给我们描述出一个斑斓的、神秘的世界。这部小说的语言风格在流行文学层面上来讨论,不是“潮流”性的,但反过来说,不是说不“潮流”的东西就不是好东西;有时候,恰恰相反,有可能不先锋的东西才是先锋的,所谓“退守的先锋”,说的就是这个。在我看来,这部作品语言和结构上的传统手法、平实写法固然与作者的创作风格有关,更与它迫切地要把一个民族相当长一段人文历史“整个儿”端进来的思想追求有关:过于宏阔的历史只能直接书写。由于它要写的太多太宏大了,以至于皇皇170万言,还有很多地方,作者也不得不采用了直接叙述和白描的手法。
 
  阿来在《尘埃落定》十五周年纪念版后记里说:“中国偌大的国家,已经很少真正涉入现实的作品。记得有前辈作家说过,文学有着游戏的层面,但那只是一个层面,是在达成了历史与道德(人性)这些更重要层面上的探求后展开的一种智力与幽默的华彩。”我坚信,就在这样的“逆袭”中,作者和作品,将会在大浪淘沙中、在越发林林总总的小说里,脱颖而出,傲然立于我们和历史的面前!
 
  四、《兹祖濮乌》大体量的价值:这是一部民族志性质、百科全书式、在彝族小说里类似于绘画界的《清明上河图》的彝族历史长卷小说
 
  “历史”与“生活”,最具厚实品质,是人间正剧。
 
  《兹祖濮乌》必将是一部彝族小说历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小说,这不在于它篇幅超长,而在于它对民族历史和民族生活深入、全面展示和史诗性描写的宏阔气象。
 
  如上文所说,彝族小说缺乏足够令人满意地“面对历史”、全景式“扫视”和描写历史的厚实作品,彝族小说更多的是从一个侧面、一个历史断片进行描写,有的只是一种小巧式、捷径性的奔袭式描写,而没有直接面对整个民族历史、直接以“写史”为己任“正面强攻”的宏阔气象。正面强攻“历史剧”,是具有大胸襟大气魄的写作者的一贯“作风”,也是写作的意义,写作的历史意义,而非“娱乐”的意义。娱乐性作品与非娱乐性作品的区别,是前者是以“占领你的时间”的方式让你度过你的生活、“浪费”掉你的时间和生活,而后者是以某种恰如其分的“占有你的时间”的方式“挽留”你的生活,记录你的生活。在彝族历史中,我认为在《兹祖濮乌》前还没有一部从宏阔的“大历史”中对其进行试图或者成功讲述的作品。面对这样一个具有深厚文化底蕴和历史的民族,没有一部能够与之“匹配”的厚实作品来承载我们“波澜壮阔”的历史,来承载我们可歌可泣的鲜活生活,是难免令人遗憾的。而《兹祖濮乌》相对来说,叙事的多了些,渲染的、营造的少了一些,但是,它所描述的历史画面、生活场景绝对是雄浑的、恢弘的。它的诞生,在很大程度上消弭了我们的上述遗憾。
 
  《兹祖濮乌》就是这样,具有历史的广度、宽度和深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不是在讲故事,是在写史,是想把我们彝民族一段历史“整个儿端了出来,放进这部书里”。所以说它绝对是一部民族志性质的、百科全书式、在彝族小说里类似于绘画界的《清明上河图》的彝族历史长卷小说。
 
  作为一幅历史大画卷,《兹祖濮乌》题材广泛涉及到包括彝族的社会、历史、文化、经济、政治、宗教、伦理、天文、地理、哲学、建筑、医药学,以及风土、民俗、信仰、宗法、婚姻、家庭等方方面面,是囊括民族学、民俗学、社会学、人类学甚至是语言学之类的描写百库全书;内容涉及彝族的民间艺术、故事传说、爱恨情仇、人心人性、阴阳风水、五行八卦、毕摩活动、俚语俗语、生死观、宇宙观等社会万象、人间百态,以及民主改革、土改工作、合作社、包干到户、引水工程、干部选举、“葩姆莫姆”(彝族习俗,子女安家后为感恩和孝敬父母办的家族宴席)之类的社会生活、民族历史,和例如禁毒贩毒、艾滋病现象等一些社会现实问题。所以我们说,这是一部囊括了方方面面,把彝民族的一段历史“整个儿端进去”的,记载“立体的历史”的著作。
 
  上面所说这些,是全方位渗透于这部彝族风物长篇小说中的,正是这样的内容丰满了这部小说,使一个民族在那样一段时间里的“历史全貌”活脱脱展现在我们面前,完成了它对民族历史的记录与书写。限于篇幅,我们只随手试举几例加以说明:
 
  1、作者在开篇不久的第一章用“庄稼一年长在坎上,一年长在坎下;死亡一年降临你门槛,一年降临我门槛”这样的谚语和一些故事情节,阐明彝民族信捧“世事轮回运转”的观念,是朴素的事物运动变化观。这个观点同样贯穿在整部小说中,也体现在作品中人物命运上。这样的基调,有点类似于《三国演义》开篇写到的“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定论。
 
  彝民族的世事轮回观认为,世事轮回运转现象无处不在无时不显。作者在第一章里有这么一句话:“就像眼下的老鸹坪山寨,早晨吹响的那尖厉哨声,谁会联想到它竟是轮回世事的宣告?”提出这样的悬念后,引人不由得想:是什么又在轮回运转了呢?只要读者留意,后来的内容中就会讲到这样的意思:过去是把人集中起来,办合作社,实行集体管理,现今是把人们分开实施“包干到户”,世事(政策)就这样在难以预料中开始了发展变化。
 
  2、例如下面一段,写出了彝族人独特的阴阳学说——
 
  “人家汉人有句话叫‘龙虎相斗’。就因为我们这个老鸹坪山寨,阳山是一头虎,阴山是一条龙,所以阳山和阴山两面的人一直合不拢。过去是我们阳山的虎头形山岩上草木茂盛;你们阴山的那条龙形山梁上草稀树矮,阳盛阴衰。你们阴山人才因此一直斗不赢我们阳山人。如今阳山虎头形山岩上的树木都枯完了,阴山的龙形山梁上倒是草木都长得那样茂盛,现在是变成阴盛阳衰了,你们阴山人才那样强过了我们阳山人。你现在这样给阳山种树种草,让阳山的草木茂盛起来,又回到阳盛阴衰,以后阳山人又来压着你们阴山人了,可怎么办?”李忠荣从副驾驶位上钻出来,对贾峰岭不失幽默地开起了玩笑。(《尾声》)
 
  彝人认为,阴阳相依相对,相反相成,认为这也是事物的矛盾对立和彼此转换并无始无终。作者在第一章里这么写道“‘唧——唧——’憋足了劲儿的哨声,一阵尖过一阵地传来。哨声过后就是社长‘号角’那个愤怒的喊声了,‘吆——对面阴山那边的,你们的耳朵腐烂了吗?已经吹过这么几次口哨了,喊过这么几回了,还不见人来!吆——你们都死完了吗?’‘号角’的哨声和喊声,从对面的阳山艰难地穿过浓稠的雾霭,剌耳地落到了阴山这面的几户人家里。”作者借这样的人物语言,预示也被后来的故事情节所“佐证”:事物的矛盾对立此消彼长不可消弭,彼此转化轮回。
 
  3、如第五章“分地”里的一段,就写出了一些彝族历法和宗教信仰等:
 
  “年寒年暖由北斗七星尾来分明;月初月尾由月亮卯星来分明;天黑天亮由公鸡来分明。”狗咬爷爷走进人群中,盘腿坐在男人堆里,
 
  一脸慈祥的笑容,轻言细语又说开了,“可能就因为鸡和猴都是像人样是雪族的子孙,属鸡或猴的年月日子里就会有些预兆或怪事发生的。前几天属鸡那日,天空就开了天门,我就想,不知将有什么怪异的事要发生了。原来是‘包干到户’分土地这事哩。”
 
  众人吃惊了:“什么,鸡日那天天空开了天门?”
 
  狗咬爷爷轻描淡写地说:“鸡日那天下午,鸡叫最后一次送太阳落山的时候,在西南羊位①那个天空上,天开了门,里面的那些人呐,有喂猪喂鸡的,有忙着收打荞子燕麦的,有牧放牛羊的,还比我们地上的人忙碌呢。”
 
  “号角”脖子一梗,眼珠一轮:“你真是看见了这些,那你可能就不吉了。”
 
  狗咬爷爷意外了:“噢啊,难道你们都没有看见吗?”
 
  私下有人嘀咕了:“真的,前几天有人也传言说,看见天空开天门了,所见的也跟狗咬爷爷说的一样呢。”
 
  阿西老村长冷漠地注视着狗咬爷爷,说:“狗咬爷爷,我们其他人都没有看见开天门,就只有你一人看见,看来得把你们几黑苏尼的‘根惹佳佳’②唤来对付你才行了。”
(注:①西南羊位:彝族的八个方位之一。②根惹佳佳:几黑苏尼专门用来对付疯子的神灵。)
 
  4、彝人生死观。作为一部反映现实和民族历史、人生百态的人文小说,没有对生死的描写,应该可以说是欠缺的。在《兹祖濮乌》中,也有不少地方涉及到了对生死或生死观的描写,第十七章“拖伙”(283页),在主客对话中,用谚语说明生死观。第一百五十五章“烈火中的生殖器”(2844页),影射出狗咬爷爷内心世界里的生死观。第一百五十章“金桥银桥”(2779页)《指路经》里对人死后归宿地的描写。第一百六十二章“浴火重生”(2942页)寡妇婆婆对死的渴望。“按脖走阴间”充分体现了彝族人的“阴阳学说”……总的来说,彝人的生死观是:信捧“死亡是自然现象”的观点,认为死亡就像“笋壳离开了笋,枯叶离开了树”一样自然。“有新生就有旧死,有旧死才有新生,生命需要轮会来平衡”,彝人甚至认为,“老者不去,后代不好”,信捧朴素的“自然轮回观”,若是老人(一般指60岁以上者)过世,则为“喜丧”。并且认为死亡并不是终结,认为人死成三魂:一个去祖界与祖先团圆,一个守火葬地或墓地转阴世,一个在牌位(灵台)成为吉尔库伙(菩萨)护佑子孙。因为笃信灵魂不灭,彝人面对死亡没有太多恐惧感。
 
  5、《兹祖濮乌》不仅是一部包括民族风物的彝族文化辞典,更是一部彝族谚语、俗语和克哲尔比大辞典,是研究彝族语言学很好的素材收集。英国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说:一个民族的天赋、智慧和精神都从他们的谚语中表现出来。小说中比比皆是的彝族谚语,凸显了所写社会生活的真实感,彰显了小说语言的理趣、民族气息等独特魅力,也使小说亲切自然。如:“不能不有的是夫妻,不能不养的是羊群,不能不吃的是粮食”“草坪长什么草,牛羊就吃什么草;时代出什么政策,人们就用什么政策”(第二章)
 
  “人的勇懦在于父母;马的优劣在于品种。”(第五章)
 
  “两条大河相互打不断腰,两户仇家相互恨不到头。”(五十九章)
 
  6、还有不少地方,从某些角度真实展现了一些独特的民族心理、人文风俗、生活现实等方方面面。如李忠荣做引水工程那一节,他一壶酒“拿下”阿西瓜儿,阿西瓜儿又以一瓶假“敌敌喂”拿下妹妹一家:
 
  “于是,李忠荣连夜把阿西瓜儿带到乡政府。他吩咐手下的工作人员,除了招待好阿西瓜儿外,按他的方案,买来一瓶‘敌敌喂’,倒掉里面的农药水,保护好外面醒目的标志,把它清洗消毒干净后,再买来同样颜色的饮料倒满盖好,另外再打来一壶白酒。”然而,“水管铺设到另一个山寨的一片山坡时,又受到阻拦了。”:“‘这片山坡是我家的放牧区,不给我一笔钱的话,你们的水管就不要从这里铺过去。’意料之处,一位村民无理出来刁难了。”戏剧性的是,“后来乡长找来一个比这个人‘更歪’(即比他更蛮横、刁蛮)的人,三言两语制服了这个人。”
 
  这样的桥段在外人看来似乎很八卦很逗,却在彝族生活中确实存在的:“边远山区比不得大城市,法律的参与有时反而会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倒不如用本民族的一些习俗来处理妥当些。他更不愿意让古萨惹受到法律制裁来激化相互之间的矛盾。”(第十一章)
 
  《兹祖濮乌》直接面对了立体的历史,是庞杂的,包罗万象的,所牵涉到的许多主题和所反映内容,在我这个企图面面俱到点到一下的单篇文章里,是难以全部细解的,要认真研究,非得分门别类写成一本书!例如小说在描写寡妇一家的生活情状和别人对待她们的态度,以及在一些其它章节和内容,不动声色地写出了世间人情的冷暖、人性的缺陷,写出了对人性的拷问;小说把彝民族的风俗和文化传统巧妙地置于鲜活的“当下”生活背景,勾勒出一幅人间世相的同时也刻画出人在现实生活“压迫”下的人心丑陋人性扭曲的一面、民族的愚昧落后的一面;小说也是反思历史的,比如通过合作社杀猪称肉这些情节描写,很好地写出了合作社的弊病(第十一章第165页),等等。
 
  《兹祖濮乌》作为反映和反观历史的巨作,有在描写彝族历史时的对彝族文化中神秘文化的渲染,也有对民族文化中糟粕的无情揭露,有肯定,也有否定。这是作品成熟的具体体现。
 
  五、《兹祖濮乌》的艺术特点:历史的真实与自具特色的语言、经典化细节描写相结合
 
  《兹祖濮乌》呈现历史的意义和价值,是毋庸置疑的。这在彝族小说界,不说绝后也是空前的大手笔,是书写彝族历史的扛鼎之作。不过,因为“囤于”对它的史志意义和价值的阐述而忘了提及一下它作为小说的文学性、艺术性,也是难免有所疏漏而欠缺的。虽然可以说它的一些作为小说的特点和成功之处,已在前面的所有文字中有所体现和反映。限于篇幅,我们不再具体阐述这部小说的一些诸如人物、语言、动作、结构、环境(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等小说要素中的成功之处。(例如第四章《不死的命案》里的一个动作描写:“俄足嫫的百褶裙提起来折掖在腰上,白布裙下摆露着饱满的小腿。她忽尔跨到左的一块石块上,忽尔跳到右边的一堆土包上,尽量避开道中的稀坑水凼,免得弄湿脚上的半筒黄胶鞋。”结合着彝族人服饰、生活环境等一些生活实际和“历史的真实”来欣赏这样的描写,是极其迷人的。)我们只说说,《兹祖濮乌》作为一部“历史剧”,从内到外自然散发着一种迷人的气韵,这虽然与它运用类似上面所举“美女俄足嫫跳跃着前进”的符合民族生活现实的生动语言和方言土语、音译彝语而很具有自己的语言特色不无关系,更与在小说中“设置”了许多迷人的故事情节描写有关。我这里只谈谈第三章“吃阴毛的虱子”到第四章“不死的命案”里的一些细节描写:贾峰岭因为屁股上的裤子破了两个洞被同学取笑,也因为“他们要看我屁股”而扎了“队长家的儿子”肖华林的眼睛……然后学生排队报数——
 
  “……小贾老师用彝语责问道:比哈结巴,你上边的都喊‘10’了,你怎么还倒回去喊‘6’?
 
  “比哈结巴认真地回答说:‘我…我昨…昨天也是喊…喊‘6’。
 
  “学生们又笑得更欢了。小贾老师说:你昨天是站在‘6’的位置上,该喊‘6’。你今天是站在‘11’的位置上,就该喊‘11’了。
 
  “比哈结巴立即喊:‘10——11!’学生们都在讥笑他。贾峰岭更是看不起比哈结巴了。心想他怎么这样笨呀。贾峰岭暗下决心,自己要好好地表现一下,不仅数字要报得准,声音也要喊得高,好让刚才欺负了自己的肖华林他们佩服自己。
 
  “贾峰岭把吊在后面的破烂麻布书包,拉来盖住了屁股上的破洞,提足精神准备着。初中班的已开始报了。终于等来了。贾峰岭清清楚楚听见身边的肖光阳报了‘28’,他就闭目仰脖高声一吼:‘92——’
 
  “学生们‘哗’地又笑开了,比先前嘲笑比哈结巴的声音还更大。贾峰岭以为同学们又看见了他的屁股,慌乱拉下书包紧紧地捂在了破洞上。
 
  “小贾老师看清喊‘92’的是堂弟,更气了:肯古,你在那里捣什么乱?
 
  “贾峰岭不解了:我……我没有捣乱呀?
 
  “还说没有捣乱。你上边的报了‘28’,你怎么就报‘92’,要反着报?
 
  “贾峰岭听小堂哥这么一说,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是太心急了,竟把‘29‘报成了’92’。”
 
  类似于这样的描写,是使人捧腹的,也是使人不小心就“坠入”其中“坠入”那样的民族历史里去的。然而,更经典的还在后面:贾峰岭打了队长家的儿子,他的妈说“这该是‘没死命案’了。你家得按这种活命案来赔偿。”便抓走了作为寡妇儿子的贾峰岭家的唯一一只老母鸡作为“消灾鸡”……于是,为了报复,贾峰岭便上演了一出出“精彩”的桥段:“屁眼泄稀屎自救命”和“奇妙趁黑捡走‘打’出来的鸡”等,这里只引“屁眼泄稀屎自救命”的桥段以供大家先睹为快:
 
  “……可他怕母亲,知道母亲还会再打他的。一想起造成自己眼下这种状况,贾峰岭就恨死了肖华林,他想明天要狠狠地打他一顿,解解恨。可又担心贺老师会把他罚站在同学们面前,当着那么多同学批评他,还让他写检讨在班上念;他更怕肖华林的父母亲再跑到自己家里来,骂自己母亲,并要抱走鸡牵走猪。想来想去也没想出更好的报复办法,肚里却有泡稀屎要急着想出来了。贾峰岭突然一想,不如干脆把这泡稀屎悄悄屙到他家屋顶上去。
 
  “想出了这个绝妙的报复方案后,贾峰岭不免有些得意和兴奋了。他强憋住肚里的这泡急屎,朝阳山快步走去。抄近走过一块洋芋地,翻越一道木栅栏,走近了肖华林家的木板房。贾峰岭听得出,肖华林家好象动手要打鸡了。贾峰岭想正好呢,趁他们念辞打鸡的说话时候,从屋侧齐屋顶高的土坎悄悄爬上去。贾峰岭正走向那个高坎,却被肖华林家的两条狗发现了。两条狗狂吠而来。贾峰岭惊得差点脱口叫喊了,他咬牙折身拼命往回逃。身后的两条狗追得更猛了。贾峰岭攀上了那道木栅栏,他感觉到狗的尖嘴已经触到了自己的屁股,他忍不住就要喊出“阿嬷”了。可他的嘴还未来得及叫喊,肛门却“哗”地先开口了。稀屎从正对着屁眼的裤洞上喷射而出,准确地打在两条跳跃而来的狗头上。
 
  “两条狗让这意外的美餐惊喜了,从半空中折头落地享受起来。贾峰岭粘在木栅栏上端,这突变的事态也让他惊喜不已。他狂跳的心儿渐渐沉静下来,急促的呼吸也慢慢平缓了。望着下面互舔对方头上稀屎的狗,贾峰岭又试探性地再喷了点出去,两条狗抬头接住了,已完全放弃了对他的吠咬。贾峰岭一边轻声唤着狗,一边小心梭下去,蹲在洋芋地里狠狠屙出了一大堆。两条狗竟对他亲热地摇起了尾巴来,还因为争屎相互撕咬起来。贾峰岭趁机丢下狗,放心大胆又朝肖华林家走去。”
 
  不过,需要我们“正色”地说明的是,这样的描写不是“轻佻”的,也不是单纯为了取悦于读者,这是民族历史的真实,面对如此真实的历史,不由得人不引起遐思与唏嘘感叹。所以,我认为,结合着写作背景和所反映内容,有些细节描写甚至具备了“经典”的品性与意义。
 
  六、结语:回归式写作,反而彰显作者的野心与抱负
 
  我喜欢这部作品,我更喜欢这部作品里“躺着”一个民族。
 
  《兹祖濮乌》的生活味、历史味、民族味,它的厚实与大气,自然地把人“拉回”“吸回”到一个民族的历史,生活史,生存史。而在展现这样恢宏的民族历史生活中,作者难能可贵地采用的是“客观地呈现法”,平实的、客观地讲述,让生活自己言说、让历史自我呈现。不像当下所流行的写法,它有效地抵制和摒弃了猎奇写作、玄幻甚至是玄乎写作和所谓的后现代手法写作。他不以华丽的语言来吸引读者,甚至也不以整部故事的曲折和离奇来吸引人,他只是把“整个”的历史搬到一个人人可见的山坡上,让它“暴晒”于天下。用一个流行的话来说,他这是在晒自己那个民族包括丑陋的一面的真实历史。
 
  不可否认,人在面对时空、现实世界时,是“无力”的、“力不从心”的,它太立体和庞杂了,人不能同一时间进入现时世界的每一时空每一角落,我们永远只能“在此”、“此在”。而艺术和艺术家,是能“穿越”时空的,它(他)们可以把同一时间不同空间和同一空间不同时间的事物、不同时空里的事物艺术性地“拉”到一处,集中展示给人看,这就是艺术和艺术家常用的“伎俩”,是它(他)们超乎平常事平常人的地方,也是艺术和艺术家的最大魅力。杨林文就是这样,一个人面对着如此“庞大”的一个民族,面对如此驳杂的民族历史,并让如此看似杂乱无章的不同时空里的不同人事引人入胜地“拉进”170万字里,也揉进了作者自己的民族和人文历史观、社会观以及人性立场,使之立体地呈现于我们面前。我以为,这就是这部长篇历史风物小说最大价值和最值得肯定的地方。
 
  当下是一个“偷奸耍滑“的时代,是一个人人善于走捷径的时代,人们写史,写自己的民族,写一个民族的生存史,都是运用的“截取”法,都是用的“用部分反映整体”法,都是运用的“艺术化”法,而杨林文却相反。所以,反过来说,他以这样的沉稳和“笨拙”的方法,彰显了自己的野心、抱负和能力。这就是这部皇皇巨著何以能够产生并且是“这个样子”的原由。
 
  《兹祖濮乌》这部书,应该成为我们许多人的枕头书,就冲着因为它真实再现了一个民族的历史。
 
  今年刚刚获得素有“儿童文学的诺贝尔奖”的国际安徒生奖的曹文轩,评价某部作品时说过这样一句话:“不管有没有人将它看成是经典,我不在意,它有严肃的主题,严肃的思考和严肃的语言,阅读这样的作品,容不得有半点轻浮的联想,阅读之后只有一番肃然起敬。”这说出了我对《兹祖濮乌》的心声。我还想说的是,你可以对一个不是专家教授的作者不以为然,但你绝对不可以对写出如此一部史诗巨著的歌者不以为然;你可以对它的技法嗤之以鼻,但你绝不能对它的内容不屑一顾。否则,你就是一个浅薄的人,因为,里面“躺”着一个民族。而一个人如果对一个民族不屑一顾永远只能说明他的浅薄,何况这里面“躺着”的是一个创造了如此辉煌灿烂的文明、历经几千年风雨而不失自我的了不起的民族。《兹祖濮乌》以巨幅画卷的方式,以它博大的人间情怀、民族情怀,以它文字上的日常美感、生活美感,以它的民族历史、人文精神、文人立场和民间文化传统,以及一种野性、民间性、原生态的姿态和力量,有机结合成为典型的彝族小说、彝族叙事、彝族腔调,使这部史诗巨制灵动生趣中不乏厚重大气、跌宕浩荡,给人带来它应有的震撼力和巨大惊喜。
 
 
  沙辉,彝族,70后,大凉山人,青年诗人、文学评论家。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盐源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发表诗歌、散文诗、散文、小小说、评论文若干,作品入选《中国诗歌选》)《中国实力诗人作品选读(1940—2015)》《中国散文诗》等十多个选本。著有诗集《漫游心灵的蓝天》和爱情长诗《心的方向》。 
发布: 阿着地 编辑: 措扎慕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