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边,有位名叫仰抄的作家朋友。他和我一样,对写作有着极高的热情,始终热衷于在文字的世界里耕耘。最近,他完成了一本个人自传作品。他满心欢喜将这部自传从电脑里发送给我,真诚地希望我能仔细看看,给他一些反馈。
仰抄文笔十分出色,流畅且细腻,情感多彩。这部自传里,他详细记录了自己从出生那一刻开始,经历读书求学的时光,之后投身军旅生涯,再到步入政坛开启从政之路,直至卸甲退休的整个人生历程。无论是那些令人难忘的成就时刻,还是细微却珍贵的美好瞬间,他把自己一生当中所有点点滴滴的闪光点,都毫无遗漏地记录了下来。而且,他还把自己所有作品的内容,也进行了重复记录,似乎想要全方位展示自己的创作生涯。当我读完这部自传后,内心只有一声感叹!这部厚厚的自传书稿,通篇看下来,竟然见不到丁点记录自己污秽方面的文字。或许是因为他经历了多次婚姻的搅扰,在日常生活中,他其实性情怪癖,对身边总是充满了抱怨和讥诮。我想,这还仅仅只是我们能够看得见的一面,还有我们看不见的另一面,又会咋样呢?
我把那部自传的电子稿最小化,目光望向窗外。此时,窗外的暮色正缓缓地沉降下来,整个世界仿佛都被一层淡淡的灰暗所笼罩。仰抄流畅的文字,似乎还在我的视网膜上残留着温度,那些被他反复打磨的童年趣事,充满了天真无邪的欢乐;军旅豪情,展现出了坚韧与担当;政坛风云,又透露着智慧与谋略。每一个字都光洁如卵石,仿佛在记忆的河床里流经过了长时间的冲刷和洗礼,被清洗得发亮。甚至连他三次婚姻的离散,在他的笔下,都被写成了“不同季节的风景”,他还写道“感激每一段陪伴的云彩”,用这样富有诗意的表达来诠释那些曾经的情感经历。
可就在昨天,确切地说是昨天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的缝隙,稀稀落落地洒在我家客厅里。他安静地坐在我家客厅那张陈旧的沙发上,那沙发因为年代久远,表面的皮革已经有些磨损,坐上去还会发出轻微的嘎吱声。整个客厅里的气氛显得有些压抑,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厚重帷幕笼罩着,让人呼吸都有些不畅。
原来,他的第三任妻子刚刚给他发来最后通牒,那通牒就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他原本就不平静的内心世界里炸开了花,这让他的情绪变得十分烦躁,来找我倾诉。他坐在那里,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面前的茶杯,那茶杯是普通的青花瓷质地材,上面绘着淡蓝色的花纹。他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发出有节奏却又让人感到不安的声响,那声响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就像是一声声无形的催促,不断地刺激着人的神经。
他嘴里嘟囔着:“女人总是这样,永远不懂得欣赏……”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怨愤。那语气里所透露出的怨毒,就像梅雨季墙角突然蔓延撑开的霉斑,一点点地侵蚀着周围的空气,让人感到厌恶和不适。那霉斑带着潮湿的气息,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就如同他言语中所包含的负面情绪一样,让人避之不及。
而此刻,当我再次静静地看向屏幕上他的自传时,屏幕发出柔和的光,照亮了那一行行文字。上面正写道:“我一生都在学习宽恕与感恩。”这几个字在屏幕上显得格外醒目,却又与我刚刚在现实中所看到的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种强烈的分裂感,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紧紧地束缚着我的思维,让我的脊背不禁发凉。我在心里反复思索,很难将现实中那个充满怨毒的他,与自传里那个倡导宽恕与感恩的形象联系在一起。这巨大的反差,就像一道冰冷的寒风,在一个温暖的春日里突然袭来,直直地穿透了我的内心,让我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仿佛连灵魂都被这股寒意冻结了。
我想起他书房里那些整齐码放的手稿,每页边距都经过毫米级的测量。他退休后最大的工程,就是用文字的防腐剂,把一生腌制得晶莹剔透。那些在深夜里打电话来的哽咽,那些对老同事含沙射影的讥诮,那些因稿费纠纷与出版社撕破的脸面——所有这些“污秽”,都被那台忠诚的电脑精准地过滤了。
最让我心悸的是他写母亲去世的那个章节。在自传里,那是“圣洁的告别”,“母亲在微笑中飞向天堂”。可三年前那个冬夜,他醉醺醺地对我嘶吼:“你知道吗,她临终前把祖传的玉佩给了妹妹!”那时他眼中的怒火,几乎要烧穿黑夜。
我突然明白了这部自传的真正读者——不是我们,甚至不是后人。是那个坐在电脑前,一字一句构建圣徒形象的仰抄自己。每一个删去的污点,都在屏幕上投下更深的阴影。他写得越完美,就越被自己创造的幻象囚禁。
窗外彻底暗了。我重新打开文档,光标在“后记”处闪烁。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写下评论:“这里缺少了某些真实。”但我最终只是关掉了窗口。
夜色吞噬了高楼。在城市的另一扇窗后,仰抄大概正在给第四任妻子发信息,或者在文档里增添新的光辉事迹。而这部厚重无瑕的自传,终将成为他一生最精彩的乐章,也是最悲哀的真实——它如此诚实地记录了一个人是如何用尽毕生力气,用最美丽的外衣,装点自己。
我叹了口气,给仰抄回复:“读完了,很精彩的一生。”点击发送时,我感到某种共犯的寒意。我们都在这暮色里,以各自的方式编纂着人生,删减着不愿认领的碎片。而那被删除的一切,正在我们共同缄默的黑暗里,长出比文字更真实的形状。
(本文作者:刘存荣)
刘存荣: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中国诗歌学会、中国散文学会、中国生态学会、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云南分会秘书长,州作协秘书长、州网络作家秘书长。永仁“阳光城”彝族后裔。历任法庭庭长、乡党办主任、广播电视局总编、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文明办主任、610办主任、楚雄创研室主任等职。其创作涉及古、今及现代网络多领域。2021年10月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大会,纪实文学《楚雄哀牢生态记》影响广泛。代表作《我生活在子弹里》《硅谷娱乐》《罪恶将尽》《让我悄悄蒙上你的眼睛》《情系血地》《争相斗艳的文学奇葩》《野山》《屋语》《黑土地·红村歌》等!个人俚语:你无法强迫一条河流屈服,你必须顺从其水流,并将其力量化为已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