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农历三月二十八,我和妻在医院里忙得天昏地暗,整个门诊,病人多得像赶街一样。临到下班,心中总在诧异:今天南华县城又不赶集(街天总是病人云集),也不开乡村医生例会(只要乡村医生一开会,病人就压到我们社区来了),为何会有这么多病人?后来还是一位病人给了我们答案:今天是南华土城传统“哭丧会”。那时我就想着,今年一定要去“哭丧会”看看,写一篇记述“哭丧会”的文章。
2013年南华县土城大石桥“哭丧会”村民祭祀野炊场景
今年的三月二十八,我吃过午饭,就拿上相机来到位于南华县城东的土城大石桥,还隔老远,就听见鞭炮声此起彼伏,一路上摆满了卖香烛、冥币、锞子的摊子,看上去黄灿灿红彤彤的一片,有的用一只农村抓松毛的大花篮装着,有的码在路边有一人多高。卖祭品的多是些六七十岁的农村妇女,还有几个算命卦象测字的先生。大石桥的两头,烟雾弥漫,堆积了很多焚香后的灰烬;站在石桥上往下看,龙川江两岸的树林里,人们用几个石头支砌灶台,以家庭为单位,在那里边煮饭边搞祭祀活动,到处是烟雾缭绕,酒肉飘香,熙来攘往的人群,好一派热闹的景象。
南华土城的传统节日“哭丧会”由来已久,最早叫东岳会,如果按土城村里有东岳庙建于明永乐年间算起,至今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了,是民间自发的一种祭祀形式,就是在那极左的“文化大革命”期间也未曾停止过,只不过是隐蔽在附近的树林里,对着大石桥或东岳庙祭拜。每年农历三月二十八这天,四面八方的妇女会聚集到土城东岳庙和大石桥一带哭泣,从早到晚一天有万余人在此杀鸡、煮饭、烧香、磕头、祭祀,场面蔚为壮观。按当地人的说法,在这一天,新近亡灵都会来此报到,成为有主魂后来生才能投胎转世,故“哭丧会”又叫“新亡会”,因封建迷信色彩浓厚,说法也不甚吉利,至今一直不被官方所认可,也没有正式的文字记载。光绪《镇南州志略》对此仅有一句记述:“每岁三月二十八日于城东东岳庙建会,女士往观,商货俱集“。十多年前南华有人提出把“哭丧会”改叫“早春会”或“迎春会”的,但这时已进立夏节了,哪里还称得上是早春呢?再说,你改了当地老百姓根本不认可。
“哭丧会”东岳庙祭祀场景
晚清和民国时期的镇南州是“四大穷州”之一,以地瘠民贫著称,男人们不得不抛妻别子到思茅、景洪、西双版纳、腾冲边境一带打工,那时叫“走夷方”;有数以千计的人甚至远到缅甸打工,名曰:“走老银厂”,那时镇南流传一句话:“穷走夷方饿走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在旅缅劳工中,当时就已出现大小工头,缅语叫“扛得勒”,工头每年有组织地自带工人到缅甸做工,获利甚丰。据《镇南县志》记载,清宣统二年(1910年),我南华旅缅劳工每年为南华县赚回外汇约合英币小洋(卢比)10余万元,折合富滇新币80万元,占滇西各县旅缅劳工收入的八分之一。旧时南华出解板匠,从事木工的人在滇西、滇南及缅甸都有些名气,每年秋天待庄稼收种结束,大家就结伴一起外出“走夷方”,直到来年立夏栽小秧时才回来,人数有两三万之众。在打工赚钱的同时,也把外地种茶经验和其它先进的工艺学到手带回来。
到滇南滇西缅甸“走夷方”、“走老银厂”的人也很不容易,他们每个人都肩挑重担,一头是篾箱装着米面油盐和锅碗,另一头是草席被褥和干活的工具。一路上,白天就在路边找柴煮饭,晚上就睡树下、草堆或坎下遮风挡雨,就这样风餐露宿,徒步三十多天才能到达缅甸。在去缅甸的路上,要经过杳无人烟、野兽出没的原始森林,为了避免豺狼袭击,“走夷方”的人一般都结伴而行,特别喜欢与马帮一起走。因为马锅头一般都带有枪支自保,还带几面大铜锣可以驱赶野兽。南方多瘴疟,也就是我们俗称的“打摆子”,是通过蚊子传播的一种传染病,在缺医少药的年代,得了此病的大多数人就只能等死。就是“走夷方”在异乡挣到了钱,也常在沿途因匪患猖獗性命难保,常常遭遇土匪杀人越货,许多“走夷方”者因此而命丧黄泉,使得家人望眼欲穿几年十几年都盼不回自己的亲人。于是在南华乡村就出现了一种怪现象:只见奶奶坟,不见爷爷冢。许多人从小就对爷爷没多少印象。有民谣说:男走夷方,妇多居孀;生还发疟,死弃道旁。年纪轻轻的妇女就要守活寡,独自养育孩子,别说有多苦了;有的老妇人,因孩子不孝,或受儿媳虐待、辱骂,无依无靠,在那贫困年代,就只有到这“哭丧会”上来诉说了。清代福建诗人黄大琮随军来到我们镇南,看到此状,写了首“哭丧会”的杂咏:缅甸茶山远学商,夏归冬出习为常;多愁瘴疟传谣谚,男走夷方妇作孀。
“哭丧会”土城临街卖金锞的老人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煤矿工作的时候,煤海文学社的沈阔先生与他老婆每年都来南华赶“哭丧会”,他那时跟我描述的情景是妇女们都一排排遣跪在石桥下河边的沙滩上嚎啕大哭,伤伤心心的样子,有的还口中念念有词,诉说衷肠。如果你仔细听,大半都是诉说儿女、儿媳不孝的,媳妇诉受婆婆委屈的。哭着哭着,有人忍不住在前面放了个响屁,人群中便会传来咕咕咕的窃笑声。
巧的是,我在“哭丧会”的人流中,竟然遇到了吕合煤矿的退休工人笪思全,我们同在煤矿工作了二十多年,只是不知道他年年来此赶“哭丧会”。只见他拿出从家中带来的灶火灰,在空地上撒了一个圆圈,以防他“人”来抢,圆圈留一缺口,以供“人”出入。然后就开始在圆圈内烧锞子,烧“包封”。“包封”是用黄纸做的一个特大信封,里面装纸衣纸裤纸鞋冥币等祭祀物品,外表印得如冥币一样规整庄严,你要烧给哪位去世的亲人,填上他的名字就可以了,这与七月半接老祖宗时的仪式是一样的。
去赶“哭丧会”的路上
从古代“女士往观,商货俱集“来看,过去的“哭丧会”不仅是妇女们的聚会,还兼具物资交流的功能,人们来赶会的同时,也会把家中那些多余的农副产品带到土城及大石桥一带销售。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哭丧会”也还是一个很热闹的物资交流会,人们在祭祀完毕后,还可以交换农副产品,也可以买到瓜子、炒豆、凉粉、凉虾、冰棒、腌梨等小吃食。而如今,这一切都随着超市的出现及农村市场的繁荣而消失了,只剩下匆匆忙忙来赶会祭祀的妇女。
在今年的“哭丧会”上,我没有看到妇女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场景,我拿着相机一直在找这样的镜头,但转悠了一个多小时,始终未能捕捉到这样瞬间的画面。从心理学角度来讲,哭也并不是一件坏事,许多不良情绪,就在哭诉中消解掉了。女人爱哭,故女人一般要比男人长寿。如今这“哭丧会”,我看也不完全是女同胞们来赶,有一部分是由她们的男人陪着来的,有的则全家出动,其中不乏城里的机关干部、退休工人,打扮入时的美女。“哭丧会”随着时代的变迁,好像已有了很大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