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元月十三日的夕阳是否有些异样?喷洒到我胸怀的是一缕缕金黄色暖光,犹如冬天里降临的一丝丝春雨令人感到温柔。是那暮霭似画的时刻,我收到来自遥远国度的一封书信。英文书写的寄信地址是加拿大多伦多,信封背面印有三双鸽子的尾巴闪开三片枫叶的图案――在这精巧别致的信徽的左下方,有一行手写的苍劲朴实的汉字:“不久回外双溪,再来信请寄台北市士林故宫博物院图书馆转,可也。”
虽未署名,我即刻明白,是台湾著名学者李霖灿先生来函。李老今年该是八十二岁高龄了吧,不说别的,仅凭他对东巴文化研究的卓越成就,他的书信无疑将是不可多得的当代文物。我喜不自禁地急忙拆信,站在路旁就拜读起来。天空中恰好有一群从万里冰封的西伯利亚荒原飞到昆明市中心翠湖来避寒过冬的海鸥唰唰唰地低翔盘旋,把一片片带音的翅影投射到信上,宛若那漂泊的时光……
“九四年十一月十三日来信辗转于加拿大收到”,挂衔名为“丽江人李霖灿”的这位东巴学者,在他印制在贺年卡的近照上,自然而亲切地写道:“谢谢你寄来的美丽照片,十分珍贵,附寄一纸问候近佳……”还用丽江么些(今称纳西)族古老的象形文字书写了一行只可意会而读不出声的“新年祝福之辞”,末尾这样画着:“ ”,就是“李霖灿鞠躬”。这封英、汉、纳西象形文字三合璧的充满着文艺内涵和美感情感的书信,不是十分难得的吗?但要说清我寄给他的“美丽照片”的来龙去脉,却也是并不那么容易的。
前些年我在图书馆翻看到抗日战争时期昆明出版的由沈从文先生主编的《今日评论》,这本陈旧不堪的杂志上却有一篇内容仍然十分新疑的李霖灿先生一九四三年六月五日写作的散文《锦绣谷――雪山最胜处》像鲜花一样吸引了我。那美丽的“锦绣谷”和在谷中发生的纳西族青年男女为爱而殉情的悲怆哀怨的故事仿佛是一个令人想往但又是非常遥远的梦。
其实“锦绣谷”以及随之又改名为“云杉坪”的“雪山最胜处”,都是李霖灿先生他们五十二年前那次――也是他们至今仍然是唯一的一次游览时即兴取的地名。在那以前没有任何文人去过。那片胜地最早是自由散漫的牧童和牛羊一起发现的。照纳西族象形文字的写法是“”,读作“达乍谷”,意为地神下降的小草原。这在东巴经书上就有记载,因为自古以来那地方就兴宗教信仰和情死习俗有关。
为着造访达乍谷――也就是后来人们都惯常称之为云杉坪的小草原,我在想像中期待过漫长的岁月。当这样的时机终于来临,我便乘坐日夜兼程的大客车,在淅淅沥沥的秋雨拍落红叶的黄昏,离开滇池之滨的省城闹市,又在漆黑的午夜穿越唐代南诏古国的废都大理,于次日黎明经过遥遥一千多里的艰苦行程到达了始建于宋末元初的历史文化名城丽江――就是李霖灿先生自称为“丽江人”的丽江。跨出车门,一夕一夜的惺忪困乏立刻便与长旅风尘一起抖落。因为我一眼便看到了气候反差组合的奇妙美景:一排挺拔的亚热带骄子棕榈树伸出它那扇形叶掌毫不费力地托起了一列积雪晶莹得泛起绿光的雪山诸峰,那就是只能令人仰慕而从未让人登上过主峰的玉龙雪山。
玉龙雪山是北半球纬度最南的现代海洋性冰川,地处云岭山脉中段,身旁虽是炎热的长江上游的金沙江河谷,但山巅积雪终年不化。它之所以有“玉龙”的尊称,是因为最南端最高的海拔五千五百九十六米的主峰酷似龙首昂然屹立,接下来向北逶迤的十二座雪峰恰如身披银鳞的龙脊山山相连,远远望去很像一条腾空的巨龙。而那片使纳西族青年男女痴情着魔地选定为殉情之地的云杉坪,便在这条慈祥而丰饶的玉龙的怀抱之中,便具有扑朔迷离的诱感力。
一九九二年十月十日是我终生难忘的美好日子,我们乘汽车从海拔二千四百米的丽江坝子出发,与玉龙雪山并肩齐驱,百多里的路程始终是银屏彩画贴在车窗。来到雪山东麓的白水河畔,便弃车步行登山。这是牛羊和牧人踏出来的小路,时而蜿蜒曲折,时而笔直陡峭,但都沉没于茫茫林海之中。偶尔从林梢露出半面雪岭,像是少女的笑脸。凉风自云端送下牧笛声声伴和着的牛铃叮叮,好似断断续续的山涧小溪。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攀爬,我们终于由低处向高处瞧见了飘荡在坪边四围的云杉树……
几个快步冲进云杉坪的坪口,我虽已饥渴无力,但我只要心还在跳,还在喘气,我就要向它跑去,以便早一秒钟投入那如梦似幻的红黄青蓝紫白绿等光彩一齐闪耀的万花筒里。云杉坪是美的招手,美的呼唤,美的磁场的吸引,使我激动,欢欣,仿佛生命已经属于云杉坪。当我跑到坪上,喜不自禁地还以年过半百之躯在草地上连连打滚,像羊羔牛犊一样撒野放情。我为什么不呢?鲜花像层层云彩铺在足下;而云彩却又宛若朵朵鲜花掠过头顶;雪山则似明镜摆在眼前;杉树扰如绿玉串成的珠线挂在颈间……疯狂过后,我静心下来仔细观看,其实这片海拔高达三千二百米的草坪是个干涸了的冰湖。冬天它仍是冰雪的宫殿。而此时它很像神话中王母娘娘遗落人间的大花篮。一转念又觉得还是东巴经说它是“玉龙第三国”最富想象力。云杉坪既不是人间的,也不是仙界的,而是人间与仙界的爱神相恋才孕育诞生的“第三国”!这美梦般的“第三国”,便是由雪山、森林、花草、圆坪所组合的物质世界和由宗教、文学、艺术所创造的精神世界而托举起的既不虚渺又不实际、既有欢乐又有悲伤、既充满生的魅力又幅射死的诱惑的纳西族青年男女们为爱而甘愿情死的云杉坪。那些相爱而不能结合不能同生的情侣,背着父母悄悄地约定,背上最好的食物,穿着最美的衣裳,走很远的路,爬很高的山,来到这片鲜花的芳草交欢,冰川与绿树共映光辉的圆坪,向着太阳跳舞,迎着月光唱调。当流星滑落的时候,一齐动手给篝火添柴加木把烈火燃得红红旺旺的,用火光的闪烁驱赶毒蛇猛兽,然后面带微笑,四只手端起一个碗,你一口我一口喝下草乌煮成的药水,相互伸出臂膀紧紧地拥抱着,让生命发动最后的冲击。没有羞涩,没有恐惧,只有爱情的音韵和旋律、雪山和树林的颠倒、星星和月亮的倾斜,慢慢地闭起眼睛,轻轻地停止呼吸……
一位身披毡子手握竹笛的老牧人给我指点了一处殉情之地。当年那情恋之火和杉木之火共同燃烧的灰烬已被绿茵茵的草叶和红灼灼的花朵所掩盖。只是这里的花草比别处的花草显得更要茂盛和漂亮。唯一可作证的是那片开着蓝色小花的草乌,高出花草一头,在秋风中凄然摇曳。也许是情侣们挖来的草乌没有煮食那么多,剩下的便自行繁殖起来。这些草乌的花朵叶茎根块似乎并不知道正是它们的祖先以剧毒的药性结束了人们的爱情悲剧……
云杉坪是美的诞生的圣堂,又是美的毁灭的舞台;是因为它太美,人们才想在这儿死的么?我实在无法细细评说,只摘下两朵草乌花夹在笔记本里,默默地告别了云杉坪。
当我返回丽江古城,来到玉泉公园内的东巴文化研究室参观访问,便被灿烂的东巴文化照耀得目眩心跳。因为我看见和感觉到纳西族祖先一千多年前所创造的无价的文化财富,要使任何珠宝都会黯然失色。我敢说,全世界至今仍唯一活着的纳西象形文字及其所画写的东巴经书,是中国的国宝,华人的文宝,人类的字宝。纳西人由图腾崇拜进而信奉原始巫教,巫师被尊称为东巴,意即智者。由东巴们发展原始巫教而创建起来的宗教就叫作东巴教。东巴在宗教的各种活动仪式中念咒或诵经所创造出来的记载语言的图画般的象形文字,纳西语叫思究鲁究,意为木石之痕迹,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东巴文。经过李霖灿先生到各地考察和找了许多东巴访问,他编著译注的象形文字共有二千零一十六个,除去重复的至少也有一千八百个。东巴们运用这些丰富多彩的象形文字画写刻印了东巴经一千五百多种共约两万多册。浩如烟海的东巴经是纳西族古代社会的百科全书,亦是现代人研究人类学、宗教学和历史文化的“活化石”。世界各国研究东巴文化的学者犹如众星拱月。然而还是中华民族的优秀子孙为祖国的文化赢得了最大的光荣。也就是说海内外研究东巴文化的学者当中,功夫最深、成就最大、贡献最多的应当首推李霖灿先生。
迎着玉龙雪山吹来的秋风,在古老的麻栗树飒飒作声的伴奏声中,我翻阅着李霖灿先生不断由台北寄赠丽江东巴文化研究室的几本著作,诸如《么些象形文字字典》、《标音文字字典》、《么些经典译注九种》、《么些研究论文集》以及散文著作《玉龙大雪山》、《阳春白雪集》等,加上纳西朋友的介绍,我深深地被海峡那边的“么些先生”的智慧和感情震撼了。由于李霖灿先生博学,精通象形文字和东巴经,人们敬佩地称他为“大东巴”。正是他的这些权威著作使欧美和东方各国的许多学者以及无数游客如流水般地涌到丽江研究东巴文化,观赏玉龙雪山美景。李霖灿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说:“我对美丽的玉龙大雪山情有深眷……我喜欢这里的一切,不但时时思念,他日化去,我的精灵魂魄必定会栖憩于斯,因为我在这里度过了我最美丽的年轻时光……”
抗日战争时期,李霖灿先生是由西湖岸旁迁至滇池之滨的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学画的学生。他一九三九年初夏到丽江本是写生画画。但一接触到图画般的象形文字,便含泪把书箱埋藏于玉龙雪山白雪深处,转而研究么些东巴文化。直到一九四三年,他以四年时光辗转流连纳西族聚居的玉龙雪山周围、金沙江流域和滇川康藏交界处,全身心地投入到深奥无穷的东巴文化天地里。四十年代末期移居台湾,任职故宫博物院副院长,在研究中国绘画的同时,仍孜孜不倦地研究么些象形文字和东巴文化,成为国际东巴论坛上一致公认的大学者。
问起李霖灿先生近况时,东巴文化研究室的李静先生反过来问我:“你没有看见云杉坪西北边沿的那座花岗石吗?”
“是有一座心形的墨绿色巨石呀!”我记得正是那座祥和稳重的石头把鲜花盛开的草坪和深邃的云杉树林连成为一片别致的风景。
“半年前,也就是四月十六日那天,是我和杨福泉、杨世光一起登上云杉坪把李霖灿先生的一绺头发埋在那座石头下面……”
“什么?”我欢喜地跳了起来,转身就想走出东巴文化展览馆,重上云杉坪去拜谒那座石头,但一看时间已不允许了。夕阳被玉龙雪山吞没,那边绵起伏的诸峰在云霞中悠悠地飘浮……
原来,李霖灿先生在七十八岁诞辰那天,望断云山,想到年迈之躯已很难前往丽江,便在台北外双溪寓所绿雪斋对着明镜剪下一绺黑白相间的头发夹在特制的信函中,遥寄德国科隆大学,给在那里研究东巴文化的丽江纳西族青年学者杨福泉先生,请这位同行在回乡之便时把他的头发埋在玉龙雪山上,以借丝丝头发倾诉他对东巴故国的思恋之情……
我把那座埋着李霖灿先生头发的花岗石当作一本东巴经书放在心灵深处,返回昆明。事有凑巧,七个月之后,也就是一九九三年初夏,我又重访丽江。五月十六日那天,我真有路熟山轻、心急路近的感觉,穿过几片盛开着粉红色花朵的大树杜鹃林,丢下几座松杉栗树混生的山岭,很快就登上了彩霞笼罩、鲜花覆盖的云杉坪。也许是离别不久而思念又太深,我一眼就望见了那梦里寻它千百度的花岗石,便急忙跑到跟前。这从远古以来就是么些先民视为图腾而顶礼膜拜的石头,莫不是天空的一颗明星滑落而在此安身的陨石吧。石上闪耀着雪光、花彩、树影,使我感到那都是它生命之脉的跳动。石跟脚前有去年春天纳西族东巴学子掘穴埋发的三根黄栗木棍,还有花叶已化为泥土而剩下来的杜鹃树枝;再默忆和对照我采访过的几位埋发者的描述,我敢肯定了,这就是埋藏着李霖灿先生那一绺黑白相间的头发的石头,这就是接纳了远在台湾的东巴赤子对玉龙雪山眷恋皈依之情的石头……
五十年前李霖灿先生首次登临云杉坪时,他一定站在这座石头上凝望过雪山上的万古冰川,五十年后掩埋着已是耄耄之年的李霖灿先生的头发的石头,已成为一种东巴精神的标志和永远也解不开的玉龙雪山情结了。我仿佛看到了那作为李霖灿翻天覆地的精血与灵魂、智慧与恋情的化身的头发在石头下放射着光芒。我就近采了几朵红花献在石上,并虔诚地鞠躬致敬。
离此不远便是去年秋天那位老牧人给我讲述的纳西族青年男女情死之地。不知为什么我会自然地把李霖灿先生对玉龙雪山的爱与殉情男女对玉龙第三国的爱作比较。从埋画箱到埋头发,李霖灿先生不但发现、挖掘并且还通过学习与创造进而弘扬了中华东巴文化的辉煌。这当然是有别于以情死去寻求乌托邦玉龙第三国的那种爱的另一种更为伟大而美丽的爱。因为这种爱能够在文化中永存并滋养人类的精神花朵。
我举起相机摄下埋藏着李霖灿先生头发的石头。只见玉龙雪山站在旁边微笑。我忽然想道:玉龙雪山那白的雪青的崖,不正像李霖灿先生寄自台湾的那黑白相间的头发吗?
作者张昆华系云南老作家,彝族,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名誉委员,第二届世界华文文学化秀散文奖评委全副主任,曾任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人以来,长期跋涉于诗歌,散文、小说创作领域,已在海内外出版《西双版纳恋曲》、《不愿文面的女人》、《蓝色象鼻湖》、《白浪鸽》等长篇小说,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二十九种,有多种作品或被译成英、法、乌尔都、孟加拉、朝等外文出版,或入选年鉴、辞典和精品、精编、文库、集萃、诗选等选本。其小说、散文、诗歌作品获国家集、省级奖项三十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