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帮走过的地方
作者 阿里 2006-01-11
原出处:彝族人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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坝溜古渡
 
  坝溜现在是一个地名,位于李仙江北面河岸上。汽车从省道晋(宁)思(茅)公路拐进大黑山至坝溜公路便道后,一直顺李仙江往下走五十公里即到坝溜。
  坝溜现在是一个橡胶种植场场部所在地。他们的种植面积已经发展到三万亩,常住农工三百多人。虽然地处深山,并不显得荒凉寂寞。
  开初听到坝溜这个名字,觉得它傣味十足。到了坝溜,并不见一间竹楼,也不见一个傣族装束的人,随便问了一个年轻的农工,他说这里住的全部是胶厂工人,没听说过有傣族村寨,这使我的好奇心遭受一瓢冷水,凉冰冰的不是滋味。
  我的判断得到证实,是在一个愉快的晚上。那天由于去李仙江漂流,回到坝溜已是晚上八点多钟,吃饭时,绿春县委宣传部驾驶员马师傅跟我坐一条凳子,向他问起坝溜的历史时,他笑着说你找对人了。我的心窝口一下又舒松起来。
  马师傅四十多岁。他的家就在坝溜上面两公里多的山坡上,是个哈尼族寨子。他母亲八十多岁,精神还很好,天天参加农事劳动,是附近最长寿的老人,也是一本活着的史书。马师傅肚子里装的,就是从母亲那里传承过来。
  坝溜是一句傣语,意即可以划船的渡口。这个渡口存在了多少年,八十多岁的马老太太也说不清楚。在历史上,有了这个划船的渡口后,陆陆续续从李仙江沿岸的傣族村子搬来了几户人家,靠摆渡养家糊口。这些外来人口中,不乏下游上来的越南傣族。
这个“划船的渡口”立村建寨以后,过往的旅人们就将“坝溜”送给村子做了村名,反把“坝溜”的本意给忽略不计了。
  民国初年,有一户人家在平整地基盖房时,意外发现地下埋有金沙。金沙的矿脉虽然不大,但品位高,矿层浅。这户人家因此发了天财,成为当地首富。以后还取得了渡口的控制权。
  不管村里人怎样守口如瓶,坝溜有金沙的风声还是传了出去。以后的几年,杀人放火的事就不断出现,迁进来逃出去的人家交替变更。至中国解放时,坝溜有三十多户人家。首先挖出金沙的那户人家采了没有多久,感觉世道太乱,又把矿洞填死了,期待世道好转,或者儿孙落难时再开采享用。
  大炼钢铁时期,当地一些无知者以为坝溜采过金沙,自忖或许也有铁矿,就让全村人搬迁,要在村址上挖矿炼铁放卫星。结果,全村人倒是如数迁到土卡河去了,地下却一把铁渣都没挖出来。十几年前,橡胶场建盖场部,开了一台大型推土机平整场地,当他们从弃土中看见一些乱石不像原生石,赶忙找邻近老人询问。但一切都晚了,那个傣族暴发户企图留给后辈的金沙矿脉,早不知被铲到哪里。他们见到的只是当年用来堵塞矿洞的乱石。
  作为渡口,坝溜有过它的兴盛衰落。直到今天,它依然是一个渡口,接送着李仙江上航行的人和物。但现在是萧条时期。
上世纪初,滇南地区的商贩纷纷组织马帮,到周边国家贸易经商。以后的五十年时间里,坝溜作为出境的一个水运码头,曾经有过它的繁忙时代。
  红河县城迤萨被称为滇南侨乡,它的儿女分布世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华侨和华裔多达两千多人。这对一个解放初期只有四千多人的小镇来说,外出者不能说不多了。
  迤萨人境外谋生,主要是老挝、越南。从迤萨到老挝,途径元江、墨江、普洱、思茅、勐腊,这是一条历经五十年的繁忙商路;从迤萨到越南,则可以在迤萨山脚的斐脚渡口乘小木船,顺红河漂流到河口出境,也可沿藤条河南下,从金平那发陆路出境到越南莱州。
  过去,曾听迤萨赶马的老人说过他们经绿春进越南的事,偶尔也听他们讲过李仙江的鱼如何甜美,江里的“席子”(一种类似蚂蝗的大水怪)如何可怕等等。但当时只将这些当作故事来消遣,没当作今天需要的珍贵历史来了解,也就没有追问进越南的具体路线,把这条早期的马帮路线给尘封了。现在,当我去迤萨企图寻找到一个走过这条路线的赶马人时,我的良好愿望成了白日做梦。那些走过“烟帮”下过“坝子”的白头老倌告诉我,走过那条坝溜水路的人要是活着,怕有百把岁罗!
是马师傅给我解开了这个谜。坝溜,就是迤萨马帮从水路到越南莱州的古渡码头。
  马师傅举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用来证明迤萨人从坝溜出越南的真实性。
  “认识你们州里的马山吗?”他问我。
  “认识。”我说。
  “他爷爷就是从迤萨来到坝溜后又结婚留下来的,搬到土卡河后在六十年代去世了。”
  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马师傅越讲越玄了。我骂他为何不早说,他说你活该,为什么不早问。
  马山的爷爷离开家乡至坝溜的艰辛,马师傅也说不清楚。他到坝溜后,由于那位发现金沙并成了渡口老板的傣族男人死了,生前无一儿女,只留下一个年轻的妻子守寡,他就入赘寡妇家做了姑爷,经营起傣族老板丢下的生意。以后,不知是路途遥远,还是乐不思蜀,他从没给老家的父母妻儿打过照面。只到临死前夕,给老家写了封信,但那时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太紧,况且他的儿子早已侨居老挝,家里的儿媳及孙子们没有能力和胆量来寻找他。使这个家庭永远演绎着一场生离死别的悲剧。
  站在坝溜,眼望滚滚而去的李仙江,那浪涛不知淹没过多少伤心的故事。是谁,开辟了这条悲欢离合的商路?致使多少男儿抛尸荒野,多少家庭成为孤儿寡母!
  绿春的朋友告诉我,有关部门正计划将坝溜至晋思公路的五十公里水路炸滩通航,那时,从大黑山的航运可直抵越南河内。历史的变幻,可谓沧海桑田,河东河西。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马帮路上的孤魂,可否再回久别的家园。
 
船行李仙江
 
  没见到李仙江之前,我对它并不以为然。尽管绿春的朋友说它如何原始美丽,总觉得从县城行车160多公里去探讨它,有些不划算。何况从大黑山到坝溜的50公里便道,弯急路窄,泥坑遍布,需要三、四小时的时间。
  果然,我乘坐的车因底盘略矮,拐进便道不远,就被泥坑挡住了,过不去,只得退回。我们车上的几个人,又被安排挤进其它的车子。
  一路上,?簸的劳苦和满腹的牢骚是免不了的。但这些劳苦和牢骚在坝溜下车后都烟消云散了。站在坝溜看两岸,果然一派原始美丽的热带雨林风景。
  虽然已是初冬,江畔仍然古树参天,绿荫紧裹,青峰连绵。看远处,苍翠的峰峦浓密整洁,清新如洗。阳光洒在上面,被光滑的峰恋弹射回来,在半空中织成一道道五彩斑斓的光环,极其美丽耀眼;看近处,李仙江水红浑如火,一排排的浪涛拍打江岸,就像一堆堆火焰扑向山林。但无论红浑的浪涛怎样疯狂,岸边总是燃烧不起熊熊的火焰。
  绿色峰恋夹持一弯浑红的流水,浑红的流水缠绕守望的峰恋,一个太文静,一个太疯狂,一个太多情,一个太浪漫。静的青峰和动的浑红,都能给人一种无尽的想象,给人一种蓬勃向上、奔流向前的精神力量。
  在坝溜吃过中午饭,绿春“山里泉笔会”组织者即安排我们登上小机动船,漂游李仙江。
  李仙江即把边江,发源于南涧县,经景东、镇沅、普洱、墨江进入红河州境,也是思茅地区江城县与红河州绿春县的界河。江水从坝溜下流40 多公里,在绿春境内纳入小黑江后出境入越南,称为沱江。历史上的马帮,就是陆路到坝溜后,再乘船进越南莱州。
  小船顺流而下,轻便快捷。人坐其间,很有“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感慨。船上的文友们,按耐不住心中的激情,笑声、歌声,随着小船一起一落,被暖暖的江风吹洒两岸。
  李仙江是美丽的。坐在船中看世界,眼下是无尽的激流险滩,两岸是无尽的古藤老树。在一些险峻的崖壁上,还翘立着一珠珠根壮叶健的低矮植物。内行的朋友介绍说,它们就是植物界的活化石――苏铁。这一段水路,是野生苏铁的分布区之一。
李仙江是界河。河谷左转时,主河道偏右;河谷右转时,主河道偏左。故而,小船一会航行在思茅地区水面,一会航行在红河州水面。我们也在两地之间穿梭旅游,共赏一江风景。
  小船顺江航行了一个小时,大约走出30多公里,就在土卡河停住了。从土卡河往下航行10多分钟,即可进入越南境内。
  大家都想到边境线看看。因为当地有一种说法,李仙江出境处,两目可看两江、两国、三地州,是一个极好的观景点。两江即小黑江、李仙江;两国即越南、中国;三地州即越南莱州,中国思茅地区、红河州。只可惜太阳已经西下,怕影响返回时间,组织者只安排到土卡河逛了一圈,大家也只好满怀依恋地上船返回坝溜。
  机动船航行李仙江,一路无阻无挡,一个多小时即可从坝溜出境,任凭饱览两岸山水风光,心中徒生多少诗情画意。可是,当年乘坐小木船外出谋生的人们,不知要经历多少艰难险阻,兵匪劫杀,才能漂出这段冒死求生的历程。
 
土卡河
 
  土卡河是一条小河,也是李仙江边一个傣族村子的名字,隔江与绿春县相望,属思茅地区江城县管辖。村子建在小河边,便反客为主,以河为名。从坝溜到出境口的江岸边,只有它一个村子。
  土卡河很小,四十多户,三百余人。由于它深居边境线上的原始森林,对外交通不便,田地极少,日子过得很艰难。村子建在离江面一百多米的山脚。从洪水留下的痕迹来看,江水泛滥时,浪涛就会直扑村边,把村边的缓坡切出一道高高的土坎。可以想见,每年进入雨季后,李仙江就成了残暴的洪水猛兽。
  土卡河人主要靠打鱼为生。这是李仙江边独一无二靠江吃江的村子。我们从坝溜到土卡河的旅途中,不时会碰到泊靠岸边的小木船,主人在船边拉网或放排钩。有时,主人见我们的船来,会提起鱼篓或一条大鱼向我们表示需要出卖。见了那些鱼,心里就痒痒的不自在,满脑子浮现出在岸边架火烤鱼,狂饮烂嚼的浪漫情景。只可惜身在船中不自主,可想也可及的好事就白白失去了机会。
  李仙江养活了一代又一代土卡河人。可是,他们靠江吃江的生存方式已经受到了威胁。李仙江的鱼并非取之不尽。上游的水土流失,泥沙俱下;下游的环境污染,无节制捕捞,都使鱼量逐年减少,给土卡河人带来生存的危害。我问过村里一位中年男人,若干年后鱼没有了你们靠什么生活?他笑着摇摇头说:不知道要怎么过了。
  当然,以后的日子,政府会给他们考虑,但作为一种传统的生活方式,土卡河人将面临一种痛苦的转变历程。
  四十多年前,土卡河只有七户人家。大炼钢铁时,坝溜村民全部迁到这里,才发展到今天的四十多户。那个从迤萨来到坝溜做插门女婿的迤萨赶马人,在土卡河生活几年就去世了。至今,他的坟墓还在村后的山坡上,远望着的是一生眷恋的故乡。这个迤萨人在坝溜结婚后,傣族老婆没有能力为他生育儿女,他的晚年,一定是孤独和凄苦。
  土卡河还有一家姓白的迤萨人后裔,但他们已经说不出祖先到土卡河落脚的具体年代。担任村里代课老师的白老师说,他们祖爷来到土卡河就住下了,他是在土卡河出生的第三代人。虽然,按现在的公路里程计算,土卡河距迤萨不过四百公里,但由于交通不便,要三、四天时间转几次车才能到迤萨,所以谁也没去过迤萨。再说,老辈人没留下归宗认祖的依据,对迤萨的家族一无所知,也不打算去认宗亲。相反,他们与居住在越南的亲戚来往较多,他的一个堂哥现在越南某县任副县长,他还经常去看堂哥。
  白老师对堂哥的历史也说不清楚。既然是堂哥,也许同一家族,同一祖源。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前,越南莱州省内居住着相当数量的迤萨人及其后裔,七十年代末,一部分作为难民移居第三国,一部分回国定居,至今还有少量仍在莱州境内。他的堂哥,或许就是马帮人的后代。
  在村中央的一块黑板墙上,我们看到几个粉笔写的大字:不许外地人进村谈恋爱。这几个字写得很别扭,不像是村里人统一对外的管禁条例。但从它的字痕来看,已经写过很长一段时期,得到村里人至少是年轻小伙子们的赞同。否则,它不会长期保留下来。从这几个字,我们可以想象村里的姑娘长大后一个个嫁出去了,小伙子们却只能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悲伤地望着李仙江水向东流去!
  孔雀东南飞。这是每一个落后山村都遇到的。虽然,土卡河依山傍水、风光无限,但它只是骚人墨客眼中的一道风景,不能成为爱情筑巢的高枝。难怪小伙子们要向苍天抗议了。
  离开土卡河村在沙滩上集中乘船时,见河边停泊着几只新造的小木船,便问正在打造木船的木匠师傅,是村里自用还是向外面出售,木匠师傅说主要是卖给村里人,因为沿岸村寨少,靠船谋生的人不多。
  小木船做得很讲究,一只船大约能装载500公斤货物,但它们仍停在那里,还没有买主光顾。这些小船如果是在比较富裕的红河边叫卖,恐怕话才开口就被一抢而光了。
  离开土卡河村,我的心里仍留下许多的遗憾。由于时间仓促,没能够把土卡河作深入的了解,也无法把迤萨赶马人走过的这条商路作详细的考察。如果不是对“坝溜” 这两个字感兴趣,对“坝溜”的来历多了一下嘴,意外问出这条马帮走过的古道,心头就不会生出许多烦恼。这样的自作自受,何苦呢!
  机动船突突突地吼着逆流而上,夕阳把两岸森林映得通红。我站立船头,看着眼前推来的一江浪潮,深深被古人们披肝沥胆,无所畏惧的精神所感动。                                                       
发布: beley工作室 编辑: 尼扎尼薇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