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的河旁有一座古老而多情的石磨房,磨房里的石磨一年四季为山里人奏出的情感旋律是那样的质朴和动人。
那一年,我回到故乡与父母一起过彝族年。过年的第二天,闲不住的我走在故乡的田野上向四周望去时,我一下子便看见了不远处傍着哗哗的流水声守在村口的那座石磨房。
在不知不觉间,我似乎被什么牵引着而被带到了石磨房的旁边。那一刻,我的确听见了磨房里磨盘转动的声响让我的思绪回到了当年随同父母一起在磨房里碾过面粉的记忆。
在远离故乡的日子里,我时常想念故乡的山和水,想念故乡的一草一木,想念由我丢失在故乡山野里的那些好时光……这种对故乡引发情感的缘由很多,其中自然有一部分是缘起于这座石磨。
我常常想起故乡的石磨,并不是说石磨上发生过什么动人心弦的故事令我难忘,而是那些看似单调却韵味悠长的磨声叫我回味了又回味。
立在故乡河边石磨房里的石磨显得古朴,也显得普通,和故乡这片山水间所有每户人家的手推小磨子没有什么特别的异样。惟有不同的是,故乡河边磨房里的磨盘大而圆,且不用手推,直接用水的力度来推动着磨轴碾出精白的面粉。
这比家里的小磨子省时省力多了,因而村寨里的多数人都不喜欢用自家的手推小磨而愿意出点小费到石磨房去碾面粉。山里的好多人都是吃这磨子碾来的面粉长大的。
我对石磨的牵念,也缘于我对父母的牵念,也缘于对幼时的我与父母一同在这个磨房里碾过面粉的那些日子的牵念,这牵念真的缘于一种刻骨铭心的爱。这爱,却缘于我对石磨多年来始终盘坐在故乡的山沟里,与山里人的生活浑然一体的生态结构的思索。
当然,这也是一个与石磨相伴多年却最终离开石磨和山乡踏足城市的人回望过去岁月时所自然而有的情结。在随后的日子里,我长大了好几岁,父母却老了好几岁。
诚然,在离开生我养我的故乡后,我无法再看到父母走在石磨房的身影,但我可以想象到他们是怎样伴随着这石磨老下去的样子,他们一直老到如今再也没有多大的力气背着沉甸甸的粮食到石磨房里去碾面粉了。
山里人是离不开石磨的,和父母一样所有的山里人都曾经把足迹留在了石磨房。他们中的多数人是跟着石磨终其一生,他们不曾到过美丽的城市,于是在多了一份人生遗憾的同时,他们也多了一份安心和宁静,也多了一份纯朴和善良。
即使那些偶尔到过城市的山里人,也没有太多的自愧自渐,他们是一些很容易满足的人。想想那石磨吱吱呀呀的声响,竟然比城市的车水马龙的嘈杂声清润了许多。
于是,那踏在城市的脚步便急急地往回赶,等到远远地看见那座石磨房后,一颗不安、惶恐和思家的心才坦然下来。还是自己的故乡好呀!故乡人的感慨声融合着磨轴发出的吱呀声,抒写成一曲曲山水般恬静而永恒的山乡小调。
磨盘上铺着山乡的岁月,铺着晶莹的阳光月色,铺着潺潺的流水声,铺着山里人家家户户一年又一年的收成……这一切都在石磨的转动声中汇聚成一首首至朴至美的歌。那些歌声无声却有韵,震撼着我的心灵。
小时候,我曾经不知多少次地帮着父母在家中推过小磨,也曾跟着父母多少次地到石磨房去听过水推石磨发出的响声,但我现在早已蛰居在城市。
城市无磨可寻,无磨可推。我知道,城市的生活优于山村,但在城市声音喧闹的世界里,我往往感受到一种心灵的空虚与寂寞,莫非我的生活里少了石磨转动的声音,真是与石磨相连的那些感受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我现生活在城市里,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我沉默如石磨,沉重如石磨,我更加体味到了石磨伴着岁月的沧桑盘坐在山里人生活中的真正价值。
石磨不知被谁创造了多少年,又不知将再生存多少年。我想:山里人以后也许越来越少地用石磨去诠释生活,但绝不会弃之而不顾。他们总是在自己的心坎里推起沉重的石磨,碾出他们对生活的朴素情感来。
城市是拒绝石磨的,但不拒绝残存在城市中心或角落里早已上了千年历史的古代遗址。或许有朝一日,山里人不再使用石磨时,那石磨将会逐渐变为遗址。
我还这么想:山里人会像城市人膜拜古代遗址一样去缅怀沉静的石磨。所不同的是,山里人会更亲近地感念着石磨对他们生活的好处。这并不是说,山里人留恋石磨给予的沉重和艰难,而是留恋石磨给予的执著和精神。
山里人是绝不会把石磨失之于手的,因为他们懂得大山的偏僻、闭塞与落后对他们意味着什么,更懂得大山处处是石是沟是壑对他们又意味着什么。
人生征途路漫漫。对人生而言,不论是山里人还是城里人,原来都盘坐在同一种磨盘上走着,只不过是留在磨盘里的人生轨迹略有不同罢了。
那天,我正要走出石磨房准备回家时,反复再看一看这座石磨时,突然又这么想:等这座石磨在山里人的生活中成为历史的那一天,我相信山里人的心依然怀念着被岁月侵蚀的这座石磨,并相信这座石磨将会永远留存在他们一代人的心中被推着转动,直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