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古老火塘(节选)
作者 几黑阿普 2014-05-02
原出处:彝族人网

   记不清,已有多少个年月,我的生活中不再拥有火塘;没有融融的塘火来温暖我冰冷的身躯了;没有幽幽的火苗来提供我体内的热能了。古老的火塘,不过成了我遥远的一个梦幻;一家人围塘烤火,似乎已经变成一种远古的传说。O1I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栖息在高楼大厦内,仰躺在柔软的沙发上,我困惑啊,我迷茫。我似有所得,也惘然若失。
 
  走出山寨,远离火塘的烟熏灰噬,告别木板房的风入雨漏,曾经是我不灭的梦想和追求。如今,我也像别人样,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和追求。住进了水泥楼房里,起坐在弹性十足的沙发上,这就是我渴慕已久的时尚生活。我兴奋不已,成天把自己那具空虚的皮囊丢进沙发里,不断调整着自己的坐姿或睡式,频换眼前合适自己口味的电视节目,舒服地打发着每一天。那份惬意,确实无法言语。我原以为,人生就在这种舒心畅快中会慢慢走向尽头……
 
  可渐渐地,我却感觉生活中缺少了什么。我茫然四顾。尽管我还算不上富裕,但一个城里人该具备的,我也并不缺:楼房、沙发、电视、冰箱、茶几、饮水机等。曾一度,我心燥气浮,就因为始终想不出自己到底缺少了什么。当岁月走过不惑之年后,我才蓦然发现,原来自己生活中缺少的,就是那个古老的火塘。结果,我心如刀绞。
 
  曾经让我厌弃的木板房内的那个古老火塘呀,其实是何等的温馨和甜蜜。从母亲把我降生在火塘边篾席上的那一刻起,它就赐予了我博大的慈爱和深厚的情谊。
 
  缺衣少被的童年时期,我蜷缩在火塘边嵌着的石块上,火塘让我紧紧依偎在它温暖的怀抱里,帮我度过了多少个寒冷的冬夜。出工挣钱养活弟妹的少年时代,火塘能快速烧熟食物来填饱我辘辘的饥肠;求学谋职的青年岁月,远远看见自己家木板房的屋顶上炊烟袅袅时,明白家人正烧旺塘火,为我在煮茶烧洋芋了。于是,心里涌来的一腔暖意,立即驱走了一身的疲惫……尤其是与家人围塘烤火闲聊的每个日子,营造出了一家人多少个亲热和睦的难忘时光?
 
  如此温馨和甜蜜的火塘,为何要弃它而去?
 
  诚实地说,正像自然界里并非是永远的春天。火塘边上也并不完全是美好的记忆。
 
  我常常趴在火塘边上,深深吸回一口长气后,装进口腔里,再收缩一边嘴唇鼓起另一边腮帮用劲吹出去,想吹燃火塘里的塘火。可遇上湿辘辘的木柴,烧不出旺盛的火苗,反而招来浓浓的烟雾,掏空了我的眼泪鼻涕时,我开始怨恨火塘了。再发现那些不断飘舞的烟灰,纷纷落满了我一身一脸,更增加了我的污垢和丑陋时,我已经嫌弃火塘了。当火塘里的塘火,烤得我胸肌成了暗红的结板,后背却让冷风似野兽般疯狂啃咬着时,我不禁鄙视火塘了。若是不幸碰上漏水浇灭了塘火的倒霉日子,我就一次次开口诅咒火塘了……因此,远离火塘、抛弃火塘,成了我略懂世事后的第一个人生目标。
 
  如今,我终于坐在软和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尽情享受着眼前舒适的一切,庆幸自己一家人总算过上了另一种称心如意的洁净生活。可与此同时,生活中也出现了令人尴尬的笑料。我的客厅内已没有了明确的主客位子。进来的客人直接坐在了我的主位上,我却不得不换坐到我以为的客位上。我去城里的亲友家中串门作客,也弄不清客位在何处而一贯无所适从。我明白,这都是因为缺少了火塘的缘故。在我故乡的木板房内,对着门背后的那方火塘边上是主位,对面是客位。泾渭是如此的分明,不会让进屋来的亲友混淆不清。继而,我发现,跟着火塘缺失的,还有其他更多的东西……
 
  围坐在熊熊的火塘边,融融的塘火抵御了来自自然界的寒冷。那份殷殷的人间暖流,更能融化人们心头的冰块。因为,所有的人都落地而坐。即使是最尊贵的人物,也或盘腿或曲膝,席地近距离坐在你的身边或对面。这样的举动,无形中拉近了心灵上的距离。不熄的塘火,又赐给周围人无限的耐心和毅力。于是,人与人之间再大的隔阂或纠纷,都在火塘边上冰释前嫌。
 
  可是,在那楼房中的客厅内,人们或仰靠或翘腿,都高高坐在沙发上,自觉或不自觉地摆出一付居高临下的姿态。面前的那块茶几,无形中又隔阻着情感的交流和心灵的勾通。很多人在茶几周围不欢而散了。即使一家人,远距离地陷在深深的沙发里,也没有了共同的语言。
 
  特别让我遗憾的是,遇上婚丧嫁娶的大事时,在没有火塘的房间,就缺少了彝家红白喜事应有的那份或欢闹或肃穆的浓浓气氛。
 
  凡是彝人都清楚,“聊天”在我们彝人生活中是何等重要!去亲戚家作客,主客双方自然会围坐在火塘边相互聊上一段。此处的“聊天”并非是汉语世界里的那种闲聊,在我有限的汉语中,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对应词语。“聊天”,是我们彝人生活最为庄重严肃的一件大事。这种“聊天”,分不同的事件和不同的场合,会用上不同的学问。要知道,彝人的这种“聊天”,完全不同于汉人的讲话或教学。它看似特别的随意和灵活,却又是智慧的大碰撞和知识的大交流。在这样的“聊天”场合上,聊到的内容会涉及天文地理、人情世故、人生哲理、历史典故以及宗教医学等等,无所不包。如今年轻一代的彝人,就因为难见这种场合,更缺少了这种经历,才丧失了在火塘边上“聊天”的能力。
 
  在我的故乡,遇上娶妻的喜庆日子里,火塘上侧有坐唱的老年人,火塘下边有跳唱的年轻人。这些或坐唱或跳唱的彝人们嘴里唱出的,全是相互竞赛的关于人类起源、事物规律等等的深奥知识,会让用心倾听者受益匪浅。若是让人类学家们听到,则会欣喜若狂、如获至宝。可如今,在城里的彝族家庭中,娶妻时的对唱都丢弃了,换成茶几上密密的酒杯,用城里人的“干杯”代替了自己民族古老的传统。即便为了图个吉利而勉强对唱上几段,却已经丧失了原有的那种熏人的氛围和那股撩情的神韵。我明白,这都是因为屋子里没有火塘的缘故。这时我才意识到,小小的火塘承载着多么厚重的彝族文化。
 
  在火塘边上长大的彝人都知道,人是不能跨过火塘的,不然就亵渎了火神。小时候,我总认为这是一种迷信思想而嘲笑教育我们的老人。后来,我才明白,原来这是我们彝人对生命进化的一种敬畏和崇拜。因为他们知道,在生命的进化过程中,是火让人类与其他动物区别开了。就连火塘边上那三个再普通不过的支锅石头,也蕴藏着三种不同的文化内涵。主位一方的那个支锅石头,它思考的是勤劳治家;客位一方的那个支锅石头,它思考的却是待客接物;主客位中间最上方的那个支锅石头,它思考的便是全局问题了。
 
  从小我就懂得,火塘里燃烧的木柴,一旦发出“嚯嚯”的鸣叫时,就告知客人的到来。而掉落直立于灰烬中的木炭,掉立于主位这边的,说明来的是族人;掉立在客位那边的,说明来的是姻亲。家有火塘的彝人,至今都雷打不动地保持着这个习俗:凡是要敬神或祭祀的酒肉食品,都拿在火塘上空转一转,让火神祛掉祭物上的污垢后,成为净品了才让祖宗或神灵们来享受。彝族有句谚语:“火塘不择柴”。是的,不管是青冈柴还是杂木树,乃至于枝叶草屑,火塘都从不拒绝,全部接纳后,努力烧出红红的火苗,体现了它的包容和大度……
 
  如此令人敬仰的火塘啊,却在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受邀在城市的街头巷尾享用烧烤的无数个夜晚,咀嚼着五味杂陈的城里人的美食,我却思念起了我们彝家火塘中的那种烧肉来。虽然火塘里的烧肉,不过撒了点盐而已,糊满的全是让城里人嫌脏的灰烬。可就是这样的烧肉,嚼在嘴里却妙不可言。我不知道,这难以言说的美味是否来自于那些让城里人嫌脏的灰烬?可我知道,眼下在发达的大都市里,各种疑难怪病正夺走无数人的生命。而在我们古老的彝家山寨,却很难听说有什么疑难怪病。即使在外得了疑难怪病的彝人,只要回到火塘边上生活几年,那些病症就自行消亡了。至今我也不清楚,这是否与病人的食物中有抖不净的火塘灰烬有关。但刻骨铭心的是,被寨里老人称为得了肝病的父亲,在城里医治无效回来后,却用吞服火塘青冈柴灰烬的无奈之举,止痛和保养了许多年。我曾这样想:我们彝家的火塘里,会不会埋藏有攻克疑难怪病的药方?
 
  可惜,红极一时的《舌尖上的中国》,却遗落了火塘中的美味。我们彝家那个最简单不过的火塘,也能做出花样繁多的美食。单就主食荞面而言,就有烧的“嘎虎”、煮的“嘎纠”、烙的“嘎瓦”以及炒的“嘎尔”等。“嘎虎”的脆香、“嘎纠”的绵甜、“嘎瓦”的酥软、“嘎尔”的润口,各有千秋、美不胜收。还有就是那洋芋,火塘居然能烧出至少三种美味来。
 
  埋在滚烫的灰烬下,让它不见火苗也不挨火炭,那样捂熟出来的洋芋,皮层虽然仍然完好无损,里面却已是糯如米饭了,如此捂熟的洋芋就适于给掉了牙的老人们吃。
 
  胡乱丢放在柴堆火苗上的,尽管烧糊了一层厚厚的外皮,但里面还留有一个未熟的心子。剥掉烧糊的外皮而吃,满口便是泥土的芳香,还带有一股淡淡的烟味。这样烧出来的洋芋是孩子们最爱吃的。
 
  翻来覆去慢慢烘烤在红红火炭上的,待一层厚皮烤糊后,里面也早就熟透了。用指甲或篾片轻轻刮掉外表的黑皮,露出灿黄的外壳。先拨食这层香脆的外壳,再嚼下糯绵的内心,这就是中年人们的爱食了。当然,如此烤熟吃下的洋芋,肠胃还一时不适者,肚里也就成了“核武器工厂”,如果国际禁核组织稍微疏忽大意,那“导弹”啦、“氢弹”啦、甚至“原子弹”啦之类的核武器,就从食者的体下发射出来。让以“屁”为耻的彝人魂飞魄散,无地自容,甚至要寻死觅活……可是,如此让我收获颇多的火塘啊,却在时代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中逐渐消失了。
 
  如今住在楼房内,为做点祈福的法事而需要火塘时,我只好暂时用个火盆来替代。可这个暂时的火盆能和永久的火塘相提并论么?
 
  我敬重那些住在城里却想法保住了火塘的彝人。我时刻梦想着也有这类可敬彝人的这一天……
发布: 金索玛 编辑: 措扎慕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