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吧,我到云南出差,见到一个老朋友,说起各自可能的族源来时,他坚称自己是彝人的后代,说他那来自南京的汉族先人娶的是一个彝族女人,并称他家在云南的历史已在四代人以上。他长的那个样子,目算得上是深的,鼻子呢,好像带点鹰钩吧,皮肤倒是够黑黄的,要说有些像。但是他的胡子却络腮着,而且刮之不净,他也没打算让它们干净,这就说不上了,因为彝族的美男子是不要胡子的。我小的时候,常常看见彝族男子蹲在阳光下拔(不是刮)自己的胡子,有些竟用钝的指甲刀。这么过后,他们无论下巴颏还是上唇都显得十分光洁了。印象里,我见过的彝族男子也是不长络腮胡的。啊,有一个,那个外号叫马脑壳打过一只狗熊的人,他就长的,但却干净着。
我云南的这位朋友为自己血统里可能有的彝族先人自豪得很,他说当地有一句话就是用来形容他这类人的:彝娘汉老子。我是个敏感的人,马上问他,这话算污蔑吗?他说,不算。我就说,那你又何必去寻根究底呢,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就是彝娘汉老子组合出来的一个传人啊!
我的哥哥妹妹也是。
有时候,尤其在我小时候,我觉得有这样出身的人是最不容易的,因为你的小伙伴在你得罪他们的时候会骂你是个杂交鬼,而要是你表现得比同龄人聪明些吧,连你的老师都会点评说,还是杂交品种优良啊!
事实并非如此。在我前后考上大学的人当中,绝大多数都不具备我的出身特点。就是说,他们或者是适时显示出来的纯汉族,或者是纯彝族。像我这样的孩子在我生长的环境里也并不多见,我的同学、我的朋友的父母要不都是汉人要不都是彝族,很单纯,谁想要骂他们都不可能。
这样一来,我实际上是很羡慕那些看上去纯粹的人的。免不了,我也会有意识地去找自己的同伙,而且对不经意间听说的谁谁和我一样也是个杂交品种,感到十分的欣慰,无形间,还对他或她生出惺惺相惜的感情来。
另外,我对杂交水稻、杂交水果这类的词也提心吊胆的。好在现在用“转基因”来代替“杂交”一词了。不过那些卖水果的农民还用老词,比如他们就说,“这杏子啊,是俺们用李子来杂交的,好吃着呢”。一听这话,我心上的神经就要短路一到两秒钟。“杂交”这个词真太阴暗了!而且更伤神的是,它还在我小得只有10岁时就在我的心里扎了根。这就是爱伦坡所谓的“谁记得一切,谁就越感到沉重”的真实写照吧!
我的哥哥和妹妹在此问题上会有我这样的感受吗?我倒没问过他们。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
等我再大起来,已经上了大学,又工作后,再去和我的父亲讨论这个问题,他的态度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就是说他愿意和我讨论了。他甚至不忌讳我问他人家是如何评价他的第二次婚姻的。很有趣的是,他的第二个妻子也是一个彝族。我就听见过人家对我说,你家爸爸才有意思呢,老是找彝胞女人当老婆。
当然在我父亲和我母亲进而继母的关系里都不存在语言的问题,我母亲包括我的继母她们从小就生活在彝汉杂居的地区,称得上是彝汉话皆通的人物。
这仍然不是我父亲不通彝话的理由。不过这并没有成为影响他两次婚姻的不利因素。 在我开始懂事时,那时候我母亲已去世了,我也并不觉得彝话汉话对我的家庭有什么影响,我的父亲和继母在我们面前总说汉话的,当然我继母和我说话时也如此。她的汉话几乎听不出彝音来,不像我那些彝族同学的妈妈。
我继母,我们叫??的,她也不少说彝话,比如和她政协的同事,那些老在院坝里晒太阳的前奴隶主现在的统战人士,还有她在县城的彝族朋友极少的几个亲戚赶场的彝族农民,偶然和我父亲吵嘴急了时,或者只有彝话能表达她的愤怒时,她也说彝话。看她的心情,有时她也教我们说彝话。这时候她总要加上一句话,说,要是你们的亲妈活着也会教你们的。她的道理很简单,一句彝话不懂,哪能算彝人呢?!
为此,她不遗余力地教我家弟弟――她亲生的儿子。结果我弟弟倒能听一些彝话了,也能说一些了,但多是些逗趣的话。
好在她的继子、我家哥哥有所不同,他现在是满口的彝话。照我看来,在当地的彝人社区里还起着耆老的作用。我去探望他时多次碰见有什么红白事时,总有些人来找他商量如何如何的事。他们用彝话交流。现在我家??也基本上用彝话来和我家哥哥说话。我们在场的话,不怕麻烦地还给我们翻译。
我哥哥和我们呆在家里时也不会彝话,听懂的程度和我差不了多少。他在15岁时赶了个推荐上中专的末班车,上了我们凉山州的师范学校,和当时的时尚一样,也叫共产主义大学,简称凉山共大。毕业后被分派到了一个叫团结的彝族公社去当了小学教员。那个地方离县城很远,在真正的大山里头,通汽车的吧,但我的印象里是需要走路的。
后来在谈及这件事时,我爸爸,主要是我家??都说也是因祸得福,你家哥哥我们想尽办法没调回来倒也好,他学会了彝话,还精通得不行。
“精通”的含义里还包括我哥哥对彝族的很多规矩也很熟悉了。我继母碰到这方面的事时,比如该给某家去世的老人打几斤酒送多少买牛的钱份子去吊唁他,反之给结婚的某家人送多少礼才显得既不寒碜又不炫耀什么什么的吧,就总爱说,该去问问你家哥哥!好像我哥哥是“万事通”似的。
我哥哥这个所谓的“万事通”,有时候也稀里糊涂的,比如我大伯去世后,他在悲痛之余,竟然给我那远在乐山汉区的大妈打了一个电话,说不日将按彝族习惯,率领一批少数民族兄弟去吊祭他的大伯。这可把我大妈吓坏了,和我们做亲戚这么多年,她多少也听说了一些彝族的风俗,当即就失声叫道,可不要来你那些少数民族。要来了,一会放枪一会杀小猪儿吃的,公安局不找我,左邻右舍的也会抱怨我啊!再说我让他们在哪里休息呢。
很多年后,我哥哥说起此事对我大妈还略有微词,说,就怪大妈,胆小怕事,不然的话,我要带去了那些人,大伯的丧礼该多风光啊!他一点都没觉得我大伯他们都是汉人,汉人也自有他们的丧葬习俗啊。
有一年我带先生回凉山探亲,他是画画的,当然喜欢体验生活,正好碰上一家彝人办丧事,于是决定跟着去看一看。那家彝人住在离县城50公里以外的地方,先要坐成昆线上的火车,然后坐汽车,然后走路。
走路时景致就变得很有趣了,红土地漫山漫坡,靠飞机撒播和人力种植在上面的松树那根根松针在山风里被阳光照耀得银光烁烁,天在上午的晴空里够蓝的了,秋末纠结成团的云也够白的。一行着盛装的男女蜿蜒在山路上,神情并不着急。
他们确是死去那人的亲戚,但并不是至亲。或者同姓,就是说是一个家支里的人,或者姻亲里有和那死去的人同姓或也是姻亲的人。凉山彝人的亲戚就是这样盘根错节而枝繁叶茂的。在他们的前后,必定还有其他一群一群的奔丧的人。
和我哥哥他们一样,他们来自的地方可能更远些,当然也可能更近。他们也都盛装在身。他们的显眼处是某一个或两个三个带着枪的人。枪也可能是一只手枪,也可能是一条步枪,手枪别在柔韧发亮的枪套里,步枪呢,枪管黑沁沁地伸在空中。
这些枪可不是光用来摆样子的,等临近村口时,它们会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放响的。到时候会有一个记数的人在那里记这一拨人放了多少枪,那一拨人又放了多少枪,最后统计出来后,葬礼上打杀的牛头就属于那个放枪最多的人了。
那一次放枪最多的是我哥哥,牛头当然就归他了。不记得他带回来了。他有权处置它,最大方的办法就是当场煮熟了和众人分食。
对此,我先生佩服极了。过了这么十来年,说起来,眼里还尽是一派崇敬,夸我家哥哥简直是个人物。
人物不人物且不论,反正我哥哥是这样来参加葬礼的,所以吓坏我大妈也是必然的。有时候我猜我大妈他们也是带着吓坏的心情来看待我家的事的。至于对我爸爸,更是如此吧。
我父亲和我大伯有很深厚的兄弟情义,我的母亲去世后,我大伯一直在经济上接济我们。在我们小时候,我大妈还会在每一年的春节前给我们各人寄来双她亲手纳制的布鞋。她是受旧式教育长大的,能这样来对待我们并不奇怪。也因此她从没把我们当作是“少数民族”――她就是这样来称呼汉族之外的我国其他民族的。不过,她却是这样来看待我的生母和继母的,常常说出些“他们少数民族”这样的话来,也不管听话的人是我这个有二分之一“少数民族”血统的人。当然她毫无恶意。反过来,我家姨?们经常也会说“他们汉族”如何如何的,我呢,莫名其妙的,也要跟着受回惊、*回神。其实她们都是在就事说话,没什么用意。
说来说去,心病是我一个人在患着。所以说呢,当彝族还是汉族,这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