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马诗歌作品选（三）：苍茫瞬间（长诗）——写给南高原的祈祷词

　　　彝人之魂在火中唱出史诗
　　　泪水流出的是谣曲
　　　鲜血流出的是历史
　　　　　 ――题记

1

是什么让岩石在紧紧靠拢？什么植物的气味
在空气中弥漫？坚硬的麦芒，从石堆里长出
吸收着新鲜的营养。彝人之子啊，
你可以在苦荞面里找到那些幻想的言辞
在破碎的时间里追溯石头上
猜不透的箴言。只因忧郁而迷茫
无力的手，善意地播撒火种
羊皮鼓、法铃、一堆发黄的经文
忍受着焦虑的烈日暴晒
谁也无法知晓，山神树的影子能否
一直庇护你到天边。回头望
太阳从潮湿的山地上升起，如此迟缓

毕摩说，人是有根的，天是会黑的
荞地边的栅栏，在太阳的呼吸中
毫无目的地摇晃
云彩在马群的引诱下飞奔起来
你看见花朵从灰烬中显现，仿佛无人记起的
突变的预言。头脑中的砂砾
奇怪的愿望化为呼啸的长剑，雨滴怎样在木门上
敲打，在冷寂的逃避中，灰蒙的惊恐
浸入遥远的挽歌。伤口与时间对视，血迹
在风声中凝固，犹如闪电划下羞耻的痕印
光阴的序列，依旧不紧不慢

2

岩羊在山崖上和藤蔓纠缠，与命运的暗示
对抗，并发出风一般的喧响
大地的果实，是神灵的恩赐。让怜悯点燃
晚星，让灵魂告别最后的灰暗
那些手托着祭品，贡献出深藏的忏悔
和仅有的信仰。路的尽头，是什么
粗暴地撕碎传说中的骨头？树根在惊叹中
断裂，泥土定格为颤栗的表情
送魂的人，衣裳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彝人之子啊，你可以哭泣
可以用无数的理由找到血液里疼痛的根源
但是，你要昂起头行走
在瞬息万变的夜空下
让手指划出一个字：火
让内心说出一个词：梦想

3

那些灵魂，如此寂静地躲藏在
牛皮经书的扉页，被岁月轻易浸湿
火焰沸腾时
才能清晰地看到黑色文字揭示的谜底

别去为虚构的神圣的消逝而哀伤和悲泣
许多的脸，在怀念中再现。我知道
太阳的泪水，只有一滴
飘扬的渴求，季节性地变幻。让等候的飞鸟
与土地的颜色融为一体
我看见一群疯狗在野地里打滚
树老了，被雷电剥光了皮，像孤立的
断臂，在山头默默屹立
毕摩头发稀疏，葡伏在地
咒语飘落，犹如风中的沙子
目光所及之处，马匹追赶着河流的叹息

4

也许我们可以把想象中的鸽子，描绘成
雪片以外的样子
祈求每一个被风赶走的季节重现
祈求天空飘满金黄色的麦粒

对于背叛，我们默不作声
那些逃跑的背影被尘土模糊，然后轻轻抹去
人世间的真理，此刻已燃为灰烬
大声说话的人在烟雾中虚张声势
智者的眼睛瞎了，成了四处游逛的闲人
想捧起大地的恩惠，那些奇怪的思想施展魔法
我们的手已无能为力

5

我们在火中狂欢与期待，在狂欢的时间里迷失
祖先送魂的路线，在烟雾中
找不到确切的方位。在更远处
人群开始咀咒，内心的意愿像白蚁一样
爬满树林和山地。经幡在风中凝冻
等候着举火种的人来点燃悲剧的程序

笛声中的倾诉，让行路的人在朦胧中晕眩、昏厥
回头看一眼故乡的山梁，栅栏边
敲响的铜器，把祭祀的亲人诱回沉默
每一个音符在那些黧黑的脸上跳动，最后
在山寨的土掌房上慢慢平息

6

我们被秋天的声音吸引，被巨大的热情所鼓舞
所有的赞颂都朝着一个方向飞翔
在离太阳最近时，发现了罪恶隐蔽的秘密
恍惚间，潮湿的暮色
带走了铺满呓语的白纸，回忆失去了重心
仿佛拉开了手掌与灵魂的距离

彩云下的诺依河呵，揪心地美丽着
岩羊跳跃，在没有预兆的季节更迭中
寻找逃避灾祸的出口

那些夜晚，人与人之间相互猜忌和仇视
爬行的虫渐渐蛀空了内心的叶片
挣扎的片刻，吐出黑色的血
寒光四射的刀片直指灵魂中脆弱的部份
把命中的火苗随意地舍弃

为什么火焰在灵魂里飘舞？我看见
远处的灯光忽然熄灭了，此刻除非回到火焰里
象一只蝴蝶一样发出哀叫
除此之外，还能退回到哪里？

7

那些刚刚从睡眠中醒来的孩子
被巨大的热情所鼓舞。雨水
最终被幻想蒸发。河床干涸
记忆和历史，像一堆水分枯竭的叶片
在岁月的手心一点点变凉

瞬时之间，眼睛在迷惑中失去作用
梦游的人，在旷野上
是的，人世间的一切
从黑夜开始，到黑夜结束

在看不见眼睛的夜间，人的心呵
如同狗屎，散发尘积已久的恶臭
“你可以越过那条冰冷的河，
但你永远不可能抵达幻影中的对岸。”
梦游的人，是伤感的
悲怆的人，是可耻的
在枯萎的时间里
没有人会写下悲痛
没有人会念出怜悯的词

对着天空深深吸一口气，然后静静站立
让炽热的圣火缭绕
苍穹空旷迷离，万物骤然展开鬼魅的想象
梦境回旋，渲染火焰的节拍。歌手衰老了
象形的符号爬满她额头的忧郁

8

迷惑的瞳孔张开，血液犹如花瓣一样飘散
内心的形状，紫色般呈现
清凉的大地，灵思飞舞
寂寥的想象扇子一般，曲折回还
战栗的歌吟，蚂蚁在狂野的边界
觉醒
深陷恐惧之中，无力自拔

无数的手指伸出来，与空气接触
在飘忽的时间中，视线如此荒诞
命运的链条撞击残破的铜鼓
时光的裂痕一一闪现

9

就这样，叮嘱残缺的月亮来安慰或惩罚我们吧
远望，四周的落叶肃穆
宿命的人，带来酒杯、铁屑和祈祷词
企图摆脱看不见的困境和厄运
熟睡的孩子恍惚听见羊群的铃铛
清脆的声音，陷入片刻的茫然

可以去了，找回一个坚硬的壳
覆盖伤痛和飞鸟的叫声
苏尼的占卜，像雨中的叶片撒落
马背上的盐巴、黑色的土锅，在迁徙的路上
闪烁光亮。

阿妈说：孩子，
世上的路太长

我看见奇妙的仪式停止
一个老人的愤怒深藏于祈祷
一只岩羊在水流变幻的河岸徘徊

10

风呀，继续吹吧！
在仪式彻底裸露所有的秘密之前

背弃承受痛苦承诺的人，在释放激情
与乌鸦一起苦苦凝望

黯淡的天空被迫接受谎言
狂燥的人，在冷寂的角落窥视
对于那些被故乡遗忘的游子
彻底放弃拯救

孩子无法醒悟：究竟是什么让人难以割舍？
远远的灯盏熄灭了
黑夜犹如一千只眼睛闭合
轻盈一闪，随即黯淡
仿佛让沉重的头颅告诉苍天
橄榄果一夜之间，像爱情一样
腐烂不堪。

11

沉溺在预感中的情人
不要让我在找不到你的黑暗中彷徨
让我――
在橄榄中寻找到苦涩
在手掌中寻找到冷漠
在眼睛里寻找到背叛
在苦难里寻找到坚强

愿山野跳动口弦和月琴的合鸣
愿诺依河在明媚的爱恋中泛起晶莹的波光
愿凶猛的猎豹在残酷和人性中，找到梦想
愿月亮的光晕不再照耀滴血的刀锋
愿生存的依据不需要传说的残忍与胆量
愿孩子停止饥饿的哭声并得到怜悯的眷顾
愿半路停歇的老人也能等到即将来临的温暖

愿患难的人得到不期而遇的救助
愿神圣的光辉一直沐浴鹞鹰受伤的翅膀
愿仇人学会遗忘在掩面而泣时得到宽恕
愿远行者不再怨恨自己还热爱故乡

愿受累受苦的人从此有福了
愿赶马人扪心自问时不再沉吟悲伤
愿少女美丽的衣裳都绣上星星、月亮和太阳
愿感恩的心在大地的睡眠中苏醒
愿亲人在远方回望心怀圣洁的遐想
愿正在临界点上的光芒在火狐狸的
舞蹈中徐徐下降

――原载   澳门《中西诗歌》2004年9月号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