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青年诗人创作管窥

作者柳爱江2010-12-25
原出处:贵州民族学院学报

  摘 要:本文选取沙马、施袁喜、鲁娟等几位彝族青年诗人,分别从诗歌意象、文化内涵、语言特点等方面对他们的诗歌进行简单评析,力图通过他们的诗歌概括一些当下彝族青年诗人创作的特点,展现彝族汉语诗歌的一些面貌。

  关键词:彝族;汉语诗歌;沙马;施袁喜;鲁娟

  评论界习惯把当代彝族汉语诗歌的发展划分为三个阶段:建国后十七年到文革结束为第一阶段, 1980年代到1990年代为第二阶段, 90年代中后期至今为第三阶段。每个阶段分别以几位彝族诗人为代表,第一阶段的主要代表诗人如吴琪拉达、替仆支不、阿鲁斯基;第二阶段的代表诗人有吉狄马加、马德清、倮伍拉且、巴莫曲布嫫、吉木狼格等;在第三个阶段中,一批70后80后出生并迅速成长起来的彝族“新生代”诗人,如阿黑约夫、沙马、阿彝、羿子·伊萨、阿索拉毅、鲁娟、施袁喜等等,自从90年代中后期以来在彝族汉语诗坛十分活跃,锋芒初露,且具有持续、强劲的发展态势。本文拟对其中的几位诗人的创作做一些简单评析,力图展现当下彝族汉语诗歌的一些面貌。

  一、沙马

  沙马,彝族青年诗人、作家、民间思想探索者。少年时代开始写作生涯,在海内外报刊发表了大量文学作品。著有诗集《灵魂的波动》、《沙马诗选》、散文随笔集《虚幻的面影》等。诗歌被英、德、法等语种译介到国外,并被收入多种重要选本和谱曲传唱。诗集《梦中的橄榄树》获中国第七届少数民族文学奖(2002)、2003获第四届四川文学奖特别荣誉奖、2006获第三届四川民族文学奖。被海外报刊称为“地域写作代表性诗人、南高原抒情王子”沙马诗歌中经常出现的意象:南高原、少年、马樱花、太阳、梦、橄榄树。南高原指的是沙马的故乡,对故乡的深情怀念常常出现在他的诗里:“太阳下的一个地方,潮湿、寒冷/许多事情只能默默地想象/那里,羊群咩咩地叫着/风在山坡上散开……”“一个民族的夜晚就这样开始/火塘燃起来/那些错落的木板房/在南高原的冥想中清清摇晃/烈酒和兰花烟的气味/透过时间沉重的木栏,飘散”(《火塘》)诗歌的抒情主人公是一个忧郁的少年,在南高原的天空下怀想。怀想故乡的谣曲,故乡的马樱花,怀想远方的太阳,梦中的橄榄树。少年忧虑自己身处纷繁复杂、变化急剧的当今社会,与故乡的距离、与传统的文化越来越远,他品味着乡愁的滋味、失根的滋味:“孩子们走了……火塘与他们的距离,已越来越远/犹如婴儿的脐带,被谁剪断/是谁,在神灵之手的引领中漫游/满怀感激,又心慌意乱”(《火塘》)但他又深信,远方一样有橄榄树,人类在共同的文化探索中,有彼此亲近和融合的可能。诗歌充满了深切的人文关怀。

  总体来说,沙马诗歌有一种忧郁的格调,这既是他的诗歌的优点,又是他的诗歌的缺陷。我们知道事物的特点往往也会是它的缺点。忧郁是他的特色,是他的诗歌迥异于其他的彝族诗人的特质。但是不可否认,沙马诗歌的最大不足也是他的忧郁色彩,他的诗歌太多的忧郁色彩,削弱了他的诗歌的力量。我们在他的诗歌里,感受到看到的都是一个忧郁的少年赤子,在抹不去的悲歌里吟唱,但是总是让人觉得那不过是少年强说愁的感觉。对自己民族的历史、民族的命运缺乏深入的表现,很多都是很泛化的感情。这一点上,我觉得他还有很长远的路要走。那种纵深感、悲壮感是欠缺的,无可否认,没有直抵人心的力量。轻愁,并不是说不好,但是我们认为,真正的大诗歌应该是书写人类的情怀,是大气的,对于一个弱势族群中的一员,少年的抒情诗终究不是一个真正的好诗人的最终路径。

  二、施袁喜

  让我们先来读读这样的诗句:
1
黑哀牢/藏在密林深处/三叶草在祭坛上跳舞/皮货郎在村头死声长叫/一只母虎/转眼消逝
2
一个彝人穿上黑布袍/一个彝人爬上大楼/找另一个彝人的剑/很多彝人在火堆边跳舞
……
20
三生石上一碗水/淹不死也渴不死/哀牢山上一飞鹰/高不成低不就/裤裆里面一杆枪/剪不断理还乱
……

  这是彝族诗人施袁喜最为人称道的诗歌《黑哀牢》中的部分节选。施袁喜,云南南涧彝族人,笔名施工、司马。2005年6月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的《白乌鸦黑乌鸦》,是他第一部公开出版发行的诗集。分“致命的月亮”、“火车,火车”、“马头琴及其他”和“半完成的诗”四辑,共收入作者创作于1994—2004年间的近140多首诗歌。其中最重要的最优秀的莫过于未完成的长诗《黑哀牢》。像民谣一样优美的《黑哀牢》,写的是哀牢山上的一群彝族人,在一个村庄里发生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事件。从这些细小的情节中,施袁喜发现了其中蕴藏着的一个民族的历史,以及那种具有原始感的诗意。以哀牢山为中心的彝族聚居地区仍然保留了大量传统的风俗习惯,甚至一些古代原始宗教特有的祭祀仪式也一直流传至今。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彝族子弟,施工不仅深受这种彝族文化传统的洗礼,同时也继承了本民族对于“神话”的信仰与膜拜。这种独特的背景成为他诗歌的资源,是理所当然的。对于一个诗人来说,将本民族文化传统继继承下来,并且让自己成为这种传统的一部分,是一种责任。在传统彝族文化中,黑色是最主要的最基本的色调。在施袁喜的诗歌中,黑色也是主要的基调。这不仅仅要体现哀牢山的神秘、原始、自然、质朴,更表现出诗人对于生活的一种认识。“黑哀牢/藏在密林深处/三叶草在祭坛上跳舞/皮货郎在村头死声长叫/一只母虎/转眼消逝”这是彝族人生活中的现实的哀牢山,藏在密林深处的黑哀牢,同时又是神话和传说中的哀牢山:“一个彝人穿上黑布袍/一个彝人爬上大楼/找另一个彝人的剑/很多彝人在火堆边跳舞。”这种独特的场景昭示了一个民族的文化能够继续保留下来的方式,“黑布袍”、“剑”、“火堆”不仅具有一种原始宗教的图腾色彩,而且给诗歌增添了一种神秘的象征意味。

  施袁喜诗歌的语言简洁、跳跃,充满了动感色彩。很难用什么贴切的字眼来形容我读到《黑哀牢》时的心情,当这些汉字以如下的组合出现在我的面前,并带给我深深地震撼:“一陀黑铁两只破鞋/三头牛不顶架/四个人不说话/黑哀牢蹲在岩石上/沉默着/嘴角的烟斗跌下悬崖”如此质朴和沉静、如此镇静和从容,如此现实,远离了那些文人的细心刻画,少了很多的技巧和描摹,但是更贴近事物的本质和真实。我们被这样的毫不修饰的语言所击倒,被这些语词所带来的力量所打动。通过这些语词,我们这样接近哀牢,接近历史、接近那些被我们所显见但是更容易被我们所漠视的一切。我承认,我热爱这样的诗歌超过对那些表达无关痛痒的风花雪月的个人日常经验和情感体验的诗歌的喜欢。这才是我们民族生活的本质,这才是我们生活的真实写照。《黑哀牢》,那里有那么多故事的种子,那充满跳跃的奇特的动态的句子,仿佛是成了负数的简洁文字,“一记闪电/扑在窗台上/雷声是你爹/吼着敲门”,以及如此古老的歌谣韵律,“三生石上一碗水/淹不死也渴不死/哀牢山上一飞鹰/高不成低不就”,回归了彝族歌谣的节奏和韵味。还有“那与鸟的翅膀毗邻的风之翼上”“我划船从你面前经过/向民歌深处挺进/手指在泥土中胎动/梦见花朵的人被花香牵引”……实现了诗歌语言与诗歌内涵的完美契合。

  三、鲁娟

  鲁娟,彝名阿赌阿喜, 1982年5月生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雷波县, 17岁开始诗歌创作,先后在《诗刊》、《星星》、《诗歌与人》、《诗选刊》、《上海文学》、《诗歌月刊》、《中西诗歌》、《独立零点》、《凉山文学》、《存在诗刊》等刊物发表诗作,有作品入选《中国当代少数民族女诗人诗选》, 2007年出版了第一部诗集《五月的蓝》。鲁娟的意义在于她是有别于众多彝族男诗人的那一个,是绿叶丛中的那一朵红花,并且这一朵花并不因稀少而失色,相反,却异常的夺目。引援评论家的话,她的诗歌“仿佛是徜徉在两条河里:一条是大凉山传统中黑骨头彝人那蓝色的血液之河;一条是中国传统中那深沉而旷美的汉语言之河。”(史幼波),她的出现“是大凉山近10年本土最优秀年轻的女诗人,她的出世与光艳,似乎在我们漫长的等待中切合着一种时间的缘结与暗冥。她是如此年轻、个性、朝气……”(发星)

  鲁娟诗歌的华彩,具体表现在深得彝族传统文化的精华又不失现代诗歌的韵味;以女性诗人的身份出现,又超越了女性诗歌的层面。她说过大凉山是诗的国度,诗歌是神赐予她的礼物。在她的孩提时代,夜里经常听老人们讲传说故事和吟唱古老的彝族民谣,这是她最早的诗歌启蒙。她的诗里有着天然的对故土的爱和感恩,她写故土,写瓦岗,写邻居,写她日日沉浸其中的日常生活,写已经深入她的骨髓的本民族传统的古老文化。如:

天空很低/低不过那些变幻不测的云/冬意辽远/远不过那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与她素不相识的女人们/纷纷为她流下泪来

擦尔瓦从四面八方赶来/端坐成大雪中一朵朵诡异的黑蘑菇/“没有什么可以分开一对魂灵”/干裂的嘴唇无法唱完/白色歌谣最凄婉的部分/大火也随之嘎然而止

远远望去,这一天人头攒动/仿同三十年前的某一天/所不同的仅仅是在那快哭瞎的眼里/再也找不到初为新娘的羞涩而期待的光彩(《丧曲》)真实的再现了彝族葬礼的场面。

又如:
月光啊请亮些,再往南方倾斜些/支罗瓦萨*已急急赶往夜郎国的路上
断刀呀请快些,再比闪电更快些/夜里游荡的魂魄纷纷左右避让
诵经声啊请轻些,再比微风更轻些/深深怜惜这双因失眠而痛楚的眼
今夜瓦萨抵达,安坐南山/解开束缚你的银手链银戒指/指引驱送大鬼小鬼的方向/插起破除咒语的神松枝/古老的谣曲把童年/一一唤回跟前/“亲爱的,我的瓦萨将是你的瓦萨/请从我的眼里摄走足够的睡眠
”(《解咒十四行》)(*:支罗瓦萨,彝语中护佑神之名。)

  即使是用了十四行诗这种形式,仍然无法掩盖诗歌浓重的彝族特色。更值得一提的是,鲁娟诗歌的彝族特色,并不是简单的对具有彝族特点的意象的挪用,她的诗歌里也有擦尔瓦、神鹰、毕摩等这些彝族文化的符码出现,但都是自然的水到渠成的化为了诗歌的一部分,我们在阅读的过程中,不会觉得生硬与突兀,不会认为那是刻意的雕琢,反而觉得那是自然的流露,是不可或缺的因素。

  女性的诗歌很容易就落入爱情、家庭等小我的俗套,鲁娟也写爱情,写她作为一位新时代的年轻女性对爱情的理解,写她内心的爱情理想。她的诗歌有很清醒的女性意识。在《古陶罐》中,她这样写到:

沿古老的唇沿
溯时光上流
前世,一段美丽绝伦的恋情
藏在了一枚小小的钩子上
以鱼为名
佩戴鱼的形状
居南方,南方深深的河床里
怀揣经典之谜
“是我的那尾请游过来
不是我的你走你的路”
我只等我的那一尾
你歌唱我便歌唱
你流泪我便流泪
或者哑口相守
谁将说出
“你那土著而灵光四溅的眼”
谁将说出我以新月为上唇
鱼尾为下唇之谜
我便成为谁的妻

  诗歌语言流畅、气韵生动、灵气逼人,显示了鲁娟独特的审美能力和超强的表达能力。

  “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我所受的苦难。”(《独语》)在鲁娟的诗歌世界里,我们不仅能够看到这个美丽独特灵性的女子,也能够看到这是一个具有大气磊落的独特阳刚之气的女子。她努力用诗歌承载厚重的彝文化,也积极的享受生活中的一切健康的元素。她以月份为题的系列诗歌,充满了阳光、雨水、深深爱、明晃晃的春天等朝气蓬勃的词句,完全一改彝族诗歌传统中的女性与苦难等同的形象,也因此带给了我们更多的惊喜和期待。

  以上的几位青年诗人的创作,不能完全涵盖当下整个彝族汉语诗坛的全貌,但纵观他们的诗歌,我们可以发现一些共同的特征。这些特征,基本上也可以用来概括当下的彝族青年诗人们的汉语诗歌创作。首先,彝族传统文化在他们诗歌中的呈现方式已经与前两个阶段的诗人们的呈现方式有所不同。在第一阶段的诗歌中,彝文化更多的显现方式是表面化的简单移入,诗人们更多表达的是对一个全新的社会和时代的新奇、感恩,诗人的族别和诗歌的民族属性仅止于政治和社会意义,无关于文学。到了第二阶段,以吉狄马加为首的这些诗人们对彝文化有了更多的继承,在诗歌内涵、意象甚至语言、表达方式上,都有很明显的彝族印记。而到了上述这些青年诗人们的诗中,我们看到彝文化的影响已经不像前二个时期那样显在,他们对彝文化的思考融进了他们的诗歌中,对本民族文化的表现已经不仅仅是一些具符号和象征意义的意象的运用了,而是通过对自己文化的解读表达他们的思考。相比较而言,上述青年诗人们所处的时代影响使他们具有了更宽广的视野、自由思考的精神,对民族文化的审视以及对诗歌发展方向的努力在某种程度上是一致的,他们努力在探寻与整个民族的文化传统相契合的诗歌表达方式。

  此外,青年诗人们熟练运用汉语的能力已经使他们的诗歌获得了更多更广阔的阅读前景。不仅仅是上述诗人,第三阶段的青年诗人中,羿子伊萨、阿索拉毅等对汉语的纯熟运用已经炉火纯青,这给他们的诗歌表达展开了无限宽广的前景。因为无可否认,作为边缘民族的诗人,只有被主流的诗歌界认同了,某种意义上才能称为成功,而汉语表达能力的解决是一个先决的重要的条件。

  第三,青年诗人们的文化混血因素使他们的诗歌呈现出了多元、异质的特点。沙马的诗歌揉合了本民族的文化因子和西方的现代技巧,蕴含着强烈的忧患意识与悲悯情怀,总是以非凡的洞察力和充满魔幻的抒情风格征服着世界。施袁喜《黑哀牢》中有这样的诗句“寂静早晨的忠实喊叫/钻进了白色的缅桂花香/摘花的人在梦中醒来/一场春梦了无痕迹”,中国古典诗歌的清雅、蕴藉与西方超现实主义、魔幻特征融合在一起,使他的诗歌呈现出了一种复杂的面貌。鲁娟诗歌中,传统文化与后现代特征的冲突使她喊出“如此一个美丽的女人/睡在源头之下/如一口荒废的井/同烟蒂一道燃至天明……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孤独而咆哮/像一只发情的母狼/‘我需要持续不断的温热/和爆发力’/美得绝望而无人问津”“如今我以一个女人的身影站立/挺立着乳头环抱温软的子宫/美丽不可言及//若以陌生人的方式/误解并攻击我时/我将沉默如水/坚强如石”。(《美人》组诗)再也不是过往那些诗人们的简单的稍嫌单调的吟诵了,这些诗歌更具有了多重解读的可能,以及无限展望的后劲。

  参考文献:
[1]沙马.梦中的橄榄树[M].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 1999.
[2]施袁喜.白乌鸦黑乌鸦[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
[3]鲁娟.五月的蓝[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 2007.

  作者简介:柳爱江(1972-),女,彝族,贵州民族学院民族文化学院教师。

发布: 编辑: 尼扎尼薇 收藏(0 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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