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透黑夜 破开一抹悲伤——评贾巴阿叁[1]原创音乐专辑《梦回南诏》
我不能轻易放弃 心里的那段声音
……三弦深处的呻吟 要留住期盼的曾经
——《梦回南诏》
彝谚有云:“任他乡再美,家乡最美好”。少数民族音乐人在原创作品制作生成过程中,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对各自的艺术作品进行“民族化”、“地域化”的处理。以往很多彝族唱作歌手都会下意识地,把一节独具民族特色并且耳熟能详的民调,直接嵌入到自己原创的歌曲里。要么放在开头,要么在副歌之后,完成现代流行音乐元素与传统民族音乐元素的融合。如此制作方法,似乎成了一种模式化,甚至格式化了的民族音乐创作策略。一两个人这样做,那可以说是有独具特色。很多人这样做的话,它就只是一种基本标配了,不太符合音乐多元化发展及听众个性化需求的期待。当然,这样的创作道路是不可规避的,少数族裔原创音乐也如同少数族裔的其他艺术种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处在一个与主流文化相对的边缘化的被压抑的地位。然而,少数族裔的艺术产品还是需要满足其母体成员表达他们的精神诉求,需要对它的文化母体作出担当,并对客体文化的种种疑问甚至质疑作出回应。
往往一种主流文明成形之后,自然而然会对周边文明产生一些不自觉的“唯我独尊”的优越感。反过来,边缘文明也会在这种对话机制里形成自己的自觉意识,甚至也同样会形成莫名的自卑或自大。只要是两个“文化模子”进行对话,都会形成一种错位,且这种错位往往是不可避免的。每个“模子”都有各自内部自成体系的架构与内容,与别的“模子”发生关系时各自的差异,就会在即时的语境中形成障碍,甚至冲突。本文里所做的梳理,也只是在力图为平等对话机制的成形成章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以期不卑不亢地把音乐还给音乐,把尊严还给尊严。
一、“大叙事”与“私独白”
毫无疑问,贾巴阿叁的音乐植根于他的母族文化,并且由于他特殊的高校教师身份和专业知识背景,有了更多跨文化、多语种创作的可能。他的音乐里有一种大叙事的“野心”。“大叙事”意识基本上是由于创作者在“都市”与“乡村”这两种文化场域间穿梭往复,在母族文化与他者文化间游移过程中,形成的思维冲突生发而出的。“大叙事”更多的是从一个宏观的视野去考量自身所处的文化语境——关乎一个民族,关乎一座城市、关乎一代人的梦想与悲伤。当代人的精神困境不是匮乏问题,而是知识大爆炸推衍出的一个极度个性化的离散落荒症结。曲目,《阳坡花》、《谁是元凶》、《死于昨夜》、《晨曦》、《梦回南诏》大致都有“大叙事”的呈现。
贾巴阿叁的创作里也有具体的抒发个人小情感,描摹恋情场景的作品,可以称之为“私独白”。比如:《果果》、《幸福馆》、《峨卓之恋》。诚然,如果把这几首罗列出的歌曲简单地作严格意义的“大叙事”与“私独白”这样类型化的区分是欠妥的。因为,“大叙事”与“私独白”两种创作范式是交替融会在他的音乐里的,两种创作范式显然可以同时运用在单首歌曲的创作中。比如,《晨曦》这首歌中的“我”不仅仅是写的一个代表绝对个体的“我”。歌中写到,“我”站在山顶眺望,山外山是什么?“我”祈求神明的预知。它既有个人对未来的憧憬、困惑,也隐射着一代人对未来疑虑、彷徨。再如,《果果》:
“痛苦的秘密被遮蔽起来了。人们还没有学会爱情。”[2]心上的人儿,如果你愿意,“我不要金也不要银/我只愿全心全意去爱你”。不得不让人,联想到当下凉山彝族社会婚姻习俗中居高不下的“身价钱”问题。歌者试图从个人独白式的情歌里对一群人、一代人的生活进行实时追踪。总之,不能把“私独白”与“大叙事”简单的对立分开来讲。
二、民谣,一个落地的名词
近年来,随着《中国好歌曲》、《中国好声音》、《中国梦之声》、《我是歌手》等一系列音乐娱乐类电视节目的走红,加速了“民谣”在大众视野里的曝光率。原来民谣是小众的,是在庞大的现代都市机器中街头巷尾一些不起眼的酒吧、夜场里消解现代人忙碌负重、疲惫难捱的格式化生活的一杯“精神可乐”。这些地方聚集官员、教授、白领、诗人、小说家、画家、商人、大学生,当然也少不了流氓与妓女。每当夜幕降临,社会各个阶层的人都有代表在这里出席。这些场所是现代社区社会中必不可少的“避难所”——是一个个灵与肉的自由空间。然而,我们发现,科技发达、物质充沛的现代生活里,“……人类不是进入到真正合乎人性的状况,而是堕落到一种新的野蛮状态。”[3]我们如此骄傲地如愿以偿在城市里活了下来,可物欲横流的城市还是在每个人身上刺了疼痛的印记。丛林法则并没有因为我们进入城市而有所改变,谁也不会去审判求生的本能,所以我们遭遇更多的残忍暴力,还有不择手段。还是那句老话,时代过于焦躁的语境成就了民谣迅速被大众接受的现象。马頔《南山南》、赵雷《画》、宋冬野《董小姐》、赵照《当你老了》、李志《定西》的走俏,与现代大众传媒手段和节目冷门化包装策略的取向分不开。
《梦回南诏》整张专辑的风格定位为“民谣(Folk)”。民谣是一种对当下飞速前行的生活的抗争;一种试图将生活匆忙的时针往后拽两秒的可能;一种贴近现实时事的音乐风格。民谣源自民间歌谣,有作者署名的,也有集体创作的,佚名的作品等。其内容之丰富,包含宗教、爱情、政治、战争等等。民谣之下还可以细分为城市民谣、独立民谣、校园民谣、美国原始主义、先锋民谣、异教民谣等二十余种。不难看出,虽然贴上“民谣”这样一个标签是在做某种程度的限定,但实际上还是一个开放式的表达场域,“民谣”所架构的音乐空间表达形式很广泛。如独立民谣(Indie folk)这一分类就是“在1990年前后开始萌芽,独立摇滚圈的唱作人受到1950、1960、1960民谣和乡村音乐的影响,结合当代民谣的吉他原声和独立摇滚朗朗上口的旋律曲调创作出的新的歌曲形式。”[4]
对于歌词,民谣歌曲选择诗人诗作来当歌词也是很普遍的现象。赵照用的《当你老了》是192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爱尔兰诗人、剧作家威廉•勃特勒•叶芝的作品;周云蓬编曲,张慧生(2001年11月,在租房里上吊自杀)[5]作曲的《九月》用了海子的《九月》与《怅望祁连(之二)》两首诗作。《死于昨夜》就是一首贾巴阿叁改编自彝族诗人张海彬(拉马伊作)诗作的歌。这首歌弥漫着浓郁的荷尔蒙气息。夜这朵“恶之花”招引我们在夜下,深陷美丽与丑恶。城市里,夜下里毫无节制的纵欲生活,在得逞与失落之后出现灵与肉的断裂。 “心理机制在追求完整满足时,似乎不幸地与回复到无机世界沉寂中的努力发生联系,本能被纳入了死亡的轨道。”[6]很多美好在昨夜死去,而悲剧才刚刚开始,惩罚才刚刚开始,诅咒才刚刚开始。歌曲巧妙的配器编排营造出迷离的醉意,一个个原始的语词直往茫然的心灵砸去——疼痛、撕裂。这种压抑的情绪一直缓缓随着清晰的吉他声低吟,直到副歌里阿叁才用他那天生的情歌禀赋、极富岁月历练沧桑感的嗓子对我们吐露初衷。诱惑在这里搁置,欲望在这里节制。这首歌在披露现代人的堕落与无奈之时,也在提供一种突围的途径。作为社会的人,克制也许不失为一种和解策略,从而活得优美些。“美好的依旧美好/坚强的还在坚强/而我,抱着唯一拥有的吉他/将爱诉说”(《死于昨夜》)。
贾巴阿叁不仅是个集词曲创作、录音、编曲、混音,音乐研究为一身的全能型音乐人,他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彝人之子。当下的彝族社会是个破败的社会,中青年集体出门打工,家园只剩下孤寡老人与留守儿童,社会成员高速流动带来连锁反应打破了原有的平衡。我们心心念念的传统、美好的家园早已衰败不堪。稍有良知的彝族青年知识分子、文艺工作者都该有所担当,对这片养育我们的土地负责,对生命负责。贾巴阿叁在一定层面上自觉不自觉地做着这样的担当与努力。《阳坡花》就是罂粟花,在故土里长出来开满山的罂粟,像一只怪兽,蚕食的何止是个体肉身这么简单?毒品问题是社会问题,也是文化的灾难。如今,这片热土一上新闻、电影、电视就是一副极度贫穷落后、破败不堪的印象。持有这一方土地出身身份的人群也被刻画为一个个目光呆滞、愚昧无知的形象。为什么会出现类似情况?什么原因使得他者去如此塑造?而大众也信以为真,以偏概全?大众传媒时代的印象营构与现实的错位现象是值得我们去深思并且探讨的。
的确,贾巴阿叁的音乐创作从个体生命的关怀到集体运命的关照,拼接着不一样的音乐谱牒。他的表达可以溯源,留存着族群历史的厚重承载。他的抒情可以贴近,如一位老友给你诉说久违的思念,娓娓道来分别后的许多故事。如果没有悲伤,一切的眼泪可能将只剩下惺惺作态的表演;如果只剩伤悲,一切情怀也许将会无从找到释怀的出口。“生物学、气候、地理学、语言以及有天赋的个体——所有这些在决定音乐的性质中起着一定的作用。但最终,最重要的决定因素必定是某一文化自身的特征。”[7]留一节喉头给母语,在物质围困的时代里无疑会是一次新的生命品格书写尝试。一把吉他与一副深沉的嗓音足以穿透黑夜,抵达已然不知痛楚的灵魂。
注释:
[1]贾巴阿叁,四川布拖彝人,唱作歌手,西南民族大学校艺术学院教师。2015年4月喜获国家文化部音乐人才扶持奖;荣获流行音乐创作者称号;并成功入选文化部文化产业创业创意人才库。
[2] (德)马丁·海德格尔 著,孙周兴 译. 林中路(修订本)[M].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4年版(2005.5重印).第 287页。
[3] Adorno/Horkheimer,Dialektik der Aufklärung,a.a.O.,S.1.
[4]虾米网.独立民谣[EB/OL]. http://www.xiami.com/genre/detail/sid/1389?spm=a1z1s.3057857.6850221.122.HaYoDX. 2015-05-19/2015-05-19
[5]胡续冬. 关于张慧生的琐忆[EB/OL]. http://www.douban.com/note/48545197/.2009-10-26/2015-05-19
[6] (美)赫伯特•马尔库塞著,黄勇,薛明 译. 爱欲与文明:对弗洛伊德思想的哲学探讨[M].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5年.第 212页。
[7](美)布鲁诺·内特尔 著, 闻涵卿, 王辉, 刘勇译. 民族音乐学研究:31个论题和概念[M]. 上海: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 2011年. 第30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