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史卓《看见》系列之一
知道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校园内还有个漂亮的美术馆的人,恐怕不多,俄狄史卓的画展就开在这里。
俄狄史卓是彝族画家,俄狄是姓,史卓的意思是黄金,最上等、最细致的那种黄金。
画展的一边,是充满阳光的梦想世界,而另一边,则是渴望超越的现实。俄狄史卓将她在故乡拍的照片印在油画布上,并记下了拍摄时间,而画布其他的地方,则画满了太阳、杜鹃花、头饰、棒棒糖……在孩子们的眼中,这些是最美的东西。
永远无法忘掉照片上那些辍学女孩们的眼睛,漠然、恐惧、期盼、温暖,聚合在一起,就是一种深深的渴望,当一个人被命运所套牢、所压迫,甚至看不到获救的希望时,那么,除了向这世界投出悲苦的凝视之外,她又能如何?
13幅画,13名失学女童,她们只是俄狄史卓拍下的几十名孩子中的一小部分,可还有多少孩子被遗漏在镜头之外?在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中,难道她们注定是牺牲品?
指着画上的一个女孩,俄狄史卓说:“她才11岁,我再去找她时,她已被父母带出去打工了。”
俄狄史卓作品
谁也解释不了的梦
我生在四川省布拖县,在当时的凉山州州府昭觉县长大,布拖县是原生态彝族文化保护最好的地方,每年“火把节”,不用谁来组织,大家自发地在一起跳舞、娱乐,人们称它是“火把之乡”。
小时候,乡村基本没学校,昭觉县城也很荒凉,因为是山区,特别冷,标志性建筑是“红军纪念碑”,老人们坐在下面,喝转转酒,卖各种各样的野果,两三分钱一碗,有红军果、野草莓、棠梨子。
红军果比黄豆大一点,当年红军过凉山时,曾以此充饥,它中间的图案恰好是一颗五角星,野草莓是紫色的,长在一种带刺的树上。
彝族的民族服装很漂亮,穿上特别趾高气扬,因为有领牌,脸不能左右晃,裙子拖着地,从山上下来,后面一路烟尘。
我的爷爷是大“毕摩”,即文化传承人,彝族是相信万物有灵的,即使一块石头,也有它的灵性,我小时候和大城市的女孩差不多,也喜欢攒糖纸,知道北京、上海,我喜欢做梦,梦的内容经常能从现实中折射出来,有时梦里还套着梦,至于为什么这么神奇,连弗洛伊德都解释不了。
从布拖到北京
我从小喜欢画画,1976年全国少数民族画展,我的画获了三等奖,被民族文化宫收藏,那时我正插队当农民,坐“三叉戟”到了北京,住在崇文门大饭店,感到自己离梦想越来越近,当时给了50元收藏费,觉得特别多。
恢复高考后,我考上西昌美术学校,1982年,我考进中央美术学院壁画系,当时学校在王府井,走在街上,到处是霓虹灯,感觉就像进了天堂。毕业后我在中国民族画报当美术编辑,一边工作一边画画,后来就提前退休了。
离开故乡20多年,一直没再回布拖,因为州府后来搬到西昌县了,我父母也跟着搬了过去。2010年,我母亲去世,按我们的风俗,要回到她的出生地举办一些仪式。
到了昭觉县,确实吃了一惊,这里发展太快了,到处是高楼大厦,街上叫卖声此起彼伏,“帝豪EC7”出租车横冲直撞,如果不是“红军纪念碑”,我都认不出东南西北了。
然而,出了镇,路边却到处站着背着小孩的女童,她们穿得很破,在这里,时光仿佛凝固了一般,人们依然生活在20年前。
俄狄史卓《看见》系列之一
她们像看救世主一样看着我
在当地的学校里,也有很多背着小孩的女童,上课铃一响,她们不是往教室冲,而是往校外跑。因为要照顾弟弟妹妹,家里不允许她们上学,可在她们心中,依然觉得自己属于学校,这里有很多小伙伴,所以趁课间休息来和大家玩,可一上课,她们就得离开。
每到农忙的五六月,辍学女童尤其多,老师、校长到田间去抓学生,学生们转身就跑,抓回去了,弟弟妹妹怎么办?谁来照顾?
我问她们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她们说:上学。她们用看救世主一样的眼神看着我,希望我能改变她们的命运,可我一个退休的画家,又能做什么呢?我给她们买了书包、发卡和棒棒糖,给她们发棒棒糖时,我问:谁还没有拿?过了好半天,一个小孩才用汉语委屈地说:我还没有……她们非常淳朴,宁可没有,也绝不多拿。
有一个女孩背的小弟弟已经很高了,脚垂到了她的踵,可她还得背着他,我曾经问她们:你们觉得沉吗?她们说:太沉了。
她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才10岁左右。
贫穷扼杀了未来
为什么她们不上学去呢?因为贫穷。
在布拖农村,80%的家庭年收入才三四百元,年收入是按牛、羊、猪计算的,一家人会说今年收入3头羊,别人便从旁笑话他,说他家可有5头羊呢。在当地,有5头牛的大户很难找到。
外出打工收入会好一点,但汉语不好,只能干最苦最累的活。在我拍到的女孩中,穿得很差,都是捡大人的衣服,甚至裤裆吊到膝盖上。她们知道自己衣服破旧,总想回避我的镜头。
在那里,所有小学都没有午餐,孩子们早上10点吃完早饭去上学,晚上五六点才能吃东西,校园门口永远有卖伪劣食品的小贩,各种添加剂、各种有害物质,都聚集在这里,而孩子们拿出一毛钱两毛钱买东西吃,又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
我问他们长大后最大的理想是什么,他们的答案惊人地一致:赚钱。问赚钱干什么,他们说:有钱了,就可以买吃的。
我在美姑乡的一所小学拍了几张照片,并发在网上,美姑乡以出美女而闻名,但非常穷,结果网友们看到后自发凑钱,现在那所小学的孩子终于有午饭吃了。
想为孩子们做点事
从2010年起,我一直在画这个题材,穿梭在北京与布拖之间,我本来想画出孩子们的表情,后来发现,我真的做不到,他们脸上的那种沧桑、那种表情、那种质感,是无法复制的,所以我就用照片印在画布上,而且留下了拍摄时间,因为这一刻对于后人来说,就是历史。
在画布上,我画上了彝族人崇拜的太阳,还有“索玛”花(杜鹃花),因为我的故乡漫山遍野都是它,还有棒棒糖,它的水果味道,对于孩子们来说,是最甜美的记忆。
我个人能力有限,我想卖掉这些画,用来帮助孩子们,可我不知道该找谁,应该怎么操作,除了画画,我什么都不懂。
我的画展开始后,一位观众来看了8次,一边看,一边流眼泪。
其实,只要不装聋作哑,不掩耳盗铃,我们是能帮助这些孩子的,盖了那么多大楼,买了这么多好车,可这些孩子你们看见了吗?所以,我把这些作品命名为《看见》,希望那些有权力的人们,真的能看见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