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主要居住在中国西南的云南、四川、贵州、广西四省区。据1990年全国人口普查统计,中国彝族有6578524人,在五十六个民族中位居第七。历史上,彝族先民不断迁徙、分化,逐渐与周围的汉族以及藏、白、纳西、苗等少数民族交错杂居,形成大分散小聚居的分布格局,分化出众多的具有各自社会文化特点的支系。这些支系有“诺苏”、“纳苏”、“聂苏”、“倮倮”、“撒尼”、“阿细”“阿哲”、“里波”等数十种之多。五十年代,经过民族识别并根据汉文史籍中“夷”之汉语称谓,同时尊重本民族意愿,政府决定用鼎彝之“彝”统称现今的彝族各支系。从此,彝族的族称得以统一和传扬。
彝族很早就创造了自己的文字,如今大部分支系都保存着内容丰富、种类繁多、卷帙浩繁的彝文文献。在彝族最大的聚居区川、滇大小凉山,居住着两百多万诺苏人。在诺苏支系中,彝文文献按传统分类有两大部类,一类是“卓卓特依”即民众文献,一类是“毕摩特依”即毕摩文献。其中绝大部分为毕摩文献。所谓毕摩,是指凉山诺苏社会中从事宗教仪式活动的神职人员。毕摩文献就是掌握在毕摩手中、用于仪式活动的经书。这些经书大多为纸质手抄本,直到今天,还在毕摩中间辗转相传,借助仪式活动得以保留和发展。究竟有多少彝文经书流传于民间,目前还无确切统计。但据诺苏腹心地区凉山彝族自治州美姑县毕摩文化研究中心调查,仅该县毕摩收藏和使用的经书就有115千卷。彝文经书因其仪式的用途和手抄的流传形式,形成如下特点:
其一,经书的形制一般是棍竹线订卷轴装,长短宽窄不一,以棉布、麻布、羊皮、麂皮等做书套。一卷一套,并在书套上写经名,以便使用和收藏。每当有人家约请做仪式,毕摩便根据特定的仪式,从书箱中选出相应的经卷,装入用麻线织成的经袋。然后,肩挎经袋,身背法具,头戴神笠前往主人家念经做法。
其二,经书的书写行款自上而下,从左到右,纵写;阅读念诵将经书向左转动九十度,自右而左,从上到下,横读。凉山彝文经书的书写与念诵不是一个方向,恐怕是众多文字体系中少见的。毕摩有以锅灰或木碳粉末兑水做“墨”,用木笔书写的传统,文字没有笔锋。书写材料除少量采用布帛,大多使用土纸、棉纸、宣纸。
其三,经书主要是由毕摩念诵给神鬼、祖先和人们听的。经书的经文均为诗体,多系五言句式,间或有三言、七言、九言、十一言者,朗朗上口,优美动听。行文大多不置标点,不标页码,只有经名、篇名界栏和段落标记。由于手抄,加之毕摩们在传抄中有意无意删补语句段落,增减文字笔划,经书异文别体现象较严重。
其四,经书上概不注明经书著者和撰写成书的年代,只写明借抄者姓名,抄写者姓名、年龄以及抄写的动物属年属月和属日。由于诺苏毕摩有誊抄新经书,祭送破旧经书于山崖树梢的用书制度,目前还没有找到行之有效的办法确定经书的成书年代和原经、原著者。
其五,经书体例简单,由经名、篇章名(有的经书没有篇章名)、正文和抄后记“特依素帕”几部分组成。“特依素帕”记录该经书来源、借抄者、抄写者、抄写时间或说明该经书的价值,有的还注明抄写时的时辰、气候、地点,抄写者的心情、健康情况等。除承袭家传之经书,借一部经书支付一匹马、一锭银子或一条裤子的有偿借抄,是诺苏毕摩在神职活动中形成的一种互通有无的经书积聚与流通制度。
其六,部分经书在经文后或经书中配有该仪式的仪式场神枝图和护法神神图。用树枝布置仪式场是毕摩仪式的一大特点,每个仪式都要根据其性质和规模,采伐一种或数种树枝插成仪式场。神枝或代表神位、鬼位,或用于营造特定的祖界、鬼域、森林、湖泊、道路等时空环境。神枝图附在经书后以供布置仪式或教授生徒之用。护法神神图有两类,一类是传说中降鬼镇邪的神人“支格阿尔”神图,一类是飞禽猛兽等动物护法神神图。这些护法神神图主要由线条构成,不上颜色,多附在诅咒鬼祟类经书中,以镇鬼祛邪。
第七,诺苏毕摩认为,经书也有魂灵,并具有神秘的法力。经书是毕摩仪式活动的根据,同时也是毕摩们特有的信仰对象。在长期的仪式实践中,毕摩们不仅创造了一系列祭经、洁经、为经招灵、祭送旧经、迎请新经等有关仪式经书本身的仪式活动,还发展出一套有关仪式经书传承、借抄、抄写、收藏、流通与使用的习俗惯制。
大小凉山诺苏毕摩根据仪式活动的需要为其经书分类。如在以美姑为代表的以诺地区,毕摩们大多把经书分为“尼素”、“斯吉”、“枯色”三大部类,形成了独特的仪式经书体系。“尼素”意为有关祖灵仪式的经书,用于安祖灵、洁祖灵、送祖灵等仪式,也被称为“道路上方”类经书。“素吉”意为驱咒禳解的经书,用于诅咒仇人鬼祟、驱鬼招魂治病、祛污除秽禳邪等仪式。“枯色”则属为仪式占卜择日之经书。“素吉”与“枯色”也被称为“道路下方”类经书。在“素吉”部类中诅咒类经书内容丰富,种类驳杂。按诅咒对象可以分为咒鬼经和咒人经。由于诅咒类仪式通常在鬼邪活跃的夜晚举行,该类仪式经书字体较大,以便毕摩在油灯或松明下认读。相传,古代咒鬼经用野兽牺牲的血书写,咒人经用人血书写,祭祖经则用家畜牺牲的血书写。因为咒人经书要用人血书写,又不能藏在家中,而要置于岩洞,须择日取用,不利保存和传抄,加之咒人仪式日渐减少,如今真正的人血咒经已所剩无几。“措者哈穆尼”《食人红舌经》、“乌撒拉且则”《乌撒家的咒经》这些从前用人血写成的用于咒人的经书,也已用于咒鬼仪式。相反,诺苏咒鬼驱鬼的仪式却经久不衰,咒鬼经书也得以丰富和发展。
《驱鬼经》属于上述“素吉”诅咒类,是一部由诺苏毕摩在仪式上念诵的驱咒多种鬼邪的经书。凉山诺苏的驱鬼咒鬼仪式有两种类型。一类是独立举行的目标确定的驱咒某种特定鬼邪穰灾治病仪式,这类仪式念诵以具体鬼名为经名的经书,如“妮日迪额亦”即《驱少女鬼经》,“周迪额亦”即《驱秽鬼经》,“德克迪额亦”即《驱地狗经》等等。一类是作为仪式序场而目标不确定的驱咒多种鬼邪预防病灾仪式。这类仪式上念诵的就是《驱鬼经》。诺苏大多数的宗教仪式包括上述驱咒某种特定鬼邪仪式都有或可以以这种驱咒多种鬼邪仪式为序场,尤其是较大型的重要的宗教仪式,驱咒多种鬼邪仪式必不可少。如“马都果”做竹灵牌安灵仪式、“尼木措毕”送祖灵归祖地送灵仪式、“依此拉拔”取魂换魄仪式、“比日嘎开”断凶死鬼路仪式等等,通常这些仪式的序幕就是以驱咒多种鬼邪仪式和念诵这部《驱鬼经》拉开的。即便是小型仪式,如“晓补”反咒仪式、“克婆特格”调和夫妻运气仪式、“格分依此毕”招生育魂仪式,“妮日毕”驱少女鬼仪式等,如果经占卜认为必要,也可在仪式前加上驱鬼咒鬼仪式,念诵《驱鬼经》。驱鬼咒鬼,除了扫清种种鬼邪,预防病灾的功能外,其目的之一是为后面仪式的顺利进行和成功排除可能的干扰。驱咒多种鬼邪预防病灾并不是一个遥远的事实,在诺苏山村,至今仍然是一种经常性的活动,《驱鬼经》也是每一个毕摩经袋中常备的经书。可以说,凡是毕摩就一定有《驱鬼经》。《驱鬼经》是流传最为广泛、使用最为频繁的仪式经书之一。
《驱鬼经》系汉语意译,其彝文经名为“尼此迪额亦”。“尼此”是彝语中各种鬼邪的概称;“迪”意为“驱”;“额亦”意为“是的”。“尼此迪额亦”直译为汉语应为“鬼驱是的”即“是驱鬼的”。各地诺苏毕摩中流行的《驱鬼经》均由若干内容相对独立的篇章组成,各篇都有篇名。这些篇章按内容可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主要是诅咒各种不同鬼邪的篇章。比如,“突闪迪”即驱畜鬼篇,“革迪”即驱绝嗣鬼篇,“纽迪”即驱猴鬼(痨病鬼)篇等等。第二部分为呼请各路神灵前来助法享祭,帮助毕摩咒鬼驱鬼的篇章。主要有“鲁悉朵扯”迎请群神篇,“莫果莫社”召兵请卒篇,这里的兵、卒指各种神灵,“毕补”颂毕祖篇,即叙述毕摩源流,赞颂毕摩祖先的功绩,呼请毕摩祖先护法驱鬼。由于各地毕摩派系传承不同,传抄的《驱鬼经》来源不同,加之传抄中每一个毕摩都可能根据自己对各种鬼邪的理解和经验加以取舍和排序,不同抄本的《驱鬼经》所含的篇章数量、篇幅长短会有些许出入,各篇章的先后顺序也可能不尽一致。这种以毕摩手抄流传带来的变异性,也是其他种类的彝文仪式经书所具有的共同特点。
然而,无论不同抄本的《驱鬼经》有怎样的变异,其宗旨都是驱鬼防灾。诺苏人崇拜祖先、信仰多神,同时还相信世上有着许多鬼祟邪怪。人们从功利观点出发,认为祖先和神灵具有一定的权能,他们既能赐福于人又能致祸于人。这种认识决定了人们对祖先对神灵怀有既敬又惧、既爱又恶、欲即欲离的矛盾的情感心态。在仪式行为上,表现为献祭与巫术并行,祈祷与控驭兼用。而鬼祟邪怪,在诺苏人看来,对人们永远怀有恶意,其本性就是作祟降灾于人。它们游离失所,无人侍奉,不是饥渴就是贪馋,经常出没在村头地边,逗留于畜圈粮囤,萦绕在火塘居室。不仅使“九田暗淡淡,七地荒凉凉,日出不光辉,月出不亮堂,庄稼不结果,畜牧不发展”,还给人们带来疾病、死亡,造成人们之间的不和、冤仇。鬼怪对诺苏人来说,就是敌人。它们伺机袭击人们,威胁着人们的生存、蕃衍与发展。对于鬼祟邪怪,诺苏人的情感体验主要是畏惧与憎恨。在行为上,多是诅咒、驱逐、镇压,即使有祭鬼、娱鬼、媚鬼之举,也是为了达到驱逐与远离之目的,使人们从恐惧心理和生存危机中解脱出来。凉山诺苏信仰的鬼祟邪怪不胜枚举,如性别鬼、等级鬼、病痛鬼、凶死鬼等等,人鬼自然鬼兼具。但并非每一种鬼邪都在《驱鬼经》中占有一篇。《驱鬼经》中所驱咒的对象主要是那些被认为经常给人们生产、生活和健康带来严重危害的鬼祟和邪怪。
《驱鬼经》与其他仪式经书一样,作为仪式活动的符号载体,其篇章结构乃至段落语句与驱鬼仪式过程、仪式环节紧密相关相扣。从念诵经书中,不难触摸到仪式脉搏,想象出仪式场面,感受到仪式气氛。驱咒多种鬼邪仪式一般在家中举行,以户为单位,延请毕摩主持,主人家是仪式的直接受益者,邻里亲戚参与协助。大型的驱鬼仪式需九夜连续作战,咒牲要黑公牛、黑公绵羊、黑公山羊、黑公猪、黑公鸡五类。小型仪式只需一夜,一只公鸡即可。夜幕降临,门外升腾起浓浓青烟,那就是通神的信号。神灵们骑着灰白公獐等动物、驾驶花红锦鸡等飞禽浩浩荡荡地降至神枝神位上,享祭驱鬼。一场由神灵、毕摩、主人以及参与仪式的客人通力合作,共同与鬼祟邪怪进行的激烈战斗就要开始。毕摩将是这场战斗的指挥官,群神是战斗员,主人和客人是摇旗呐喊的助战者。“泼喔,一声叫朗朗┄┄”,在气宇轩昂的《驱鬼经》声中,毕摩依靠语言的力量,声讨鬼邪之罪状,斥责鬼邪之不义,叙述鬼邪之来源,描绘鬼邪之状貌,声明驱鬼之正义,呼请众神出动“折鬼角、撕鬼嘴、割鬼根、辱鬼威、垒鬼坟、断鬼嗣、吸鬼血、食鬼肉、敲鬼骨、吮鬼髓”。“叫呢毕徒叫,吼呢主人吼”,在场的人们在毕摩的授意下不时爆发出诅咒驱鬼的震天怒吼。用野草扎鬼偶,用咒牲血画鬼板,无形的鬼在众神的搜寻、驱赶、包围中,在人们愤怒的咒语中,在毕摩灵巧的双手下现出了原形。男鬼、女鬼,多头鬼、无头鬼、独脚鬼、断手鬼哭嚎着被捉入用神枝插成的东南西北四路都已锁住的“卓波”(似监狱)中。主人家的所有成员用折断树枝的方式,彻底摆脱了鬼祟邪怪的缠绕。最后草鬼像和木鬼板在神枝“色阶”(矛,也被译为刺具)与“都阶”(一种打鬼的工具,也被译为击具)的押制下,被遣往“德布洛莫”鬼方。“去啊浩浩然”,毕摩用咒语驱赶着鬼祟邪怪去了远方。
至今为止,《驱鬼经》只有片断节译发表在一、两篇研究论文中,其总体面貌还不曾为学界所了解。《驱鬼经》的整理、译注与出版具有多方面的学术价值和意义。首先,《驱鬼经》围绕驱鬼禳灾之主题,描绘了惊心动魄的驱咒鬼邪的仪式场面,叙述了鬼的来源的传说,表达了人们对鬼邪的憎恨与恐惧,反映了诺苏人丰富的鬼神观念,是一部研究诺苏鬼信仰文化的重要经书。其次,在驱咒鬼邪类经书中,《驱鬼经》具有提纲携领的导言性质,其咒经之格式和语言风格也可堪称咒鬼类经书之典型。《驱鬼经》中驱咒各种鬼邪的篇章大都有独立成书、篇幅更长而经名不一的繁本。如该经中的“驱猴瘟章”,相应有《驱猴瘟母书》和《驱猴瘟公书》。这些经书均用于目标确定的驱咒特定鬼邪禳除病灾的仪式。而《驱鬼经》却以其驱咒的对象多、内容丰富而见长。按毕摩的说法,《驱鬼经》是诅咒鬼邪类经书的“博”,即根本。整理译注《驱鬼经》对于治理和研究其他驱咒鬼邪类经书将提供一条最好的门径。再次,《驱鬼经》是一部具有语言魔力的诗歌集。其诗化的咒语和祷词,荟萃了各种彝语诗歌的修辞手法,融浪漫与写实为一体,加之咒鬼经书特有的语言程式,艺术地再现出在巫术思维支配下指令神灵驱逐鬼邪的仪式内容。毕摩时而激越雄浑时而婉转低回的诵读,催人精神振奋,令人想象飞腾。即使诵读汉文译本也将感受到巨大的艺术感染力。《驱鬼经》无疑将对研究诺苏仪式诗歌,了解毕摩宗教文学有重要的价值。最后,《驱鬼经》反映了古代彝族先民“兹、莫、毕、格、卓”的社会结构,记载了武、乍、昊、恒、布、默等部落的一些情况,载录了姿姿妮乍、尔威尔阿姆、哈义滇古、兹莫阿基、莫克迪纸等神话人物和历史人物,较完整地叙述了毕摩的源流、传承以及历史上著名毕摩的神迹。《驱鬼经》将为研究诺苏的社会历史和诺苏毕摩的历史提供宝贵的资料。
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部《驱鬼经》汉文译注本,由美姑县毕摩文化研究中心彝族学者吉尔体日、嘎哈石者搜集整理,摩瑟磁伙翻译注释,凉山民族研究所研究员马尔子审定,是第一部公开面世的《驱鬼经》汉文译本。该译本有三个特点,其一该译注本的九个经书底本均来自凉山腹心美姑县,具有一定的代表性。美姑素有“毕摩源头”的美誉,至今境内毕摩活动频繁,宗教气氛浓厚,毕摩水平高超,经书量多质高。其二,整理、译注、审定的几位专家在当地长期从事诺苏毕摩调查研究和仪式经书整理考据工作,尤其是担任译注的摩瑟磁伙先生长期与毕摩一道习经游毕,了解仪式,熟悉经书。该经的整理译注本无疑能够代表目前彝文仪式经书整理译注的较高水平。第三,该经译注采用的方法是抄录彝经原文、国际音标注音、汉文逐字对照直译、按汉文词序意译,并对重点词句进行注释。它不仅能让读者看到彝文经文字形、了解字音、对照字义。同时能够促使译注者忠实原文,帮助读者识别译文对误,是保证译注本准确、科学的较好的译注方式。译事难,译彝文仪式经书更难。一难难在经书与仪式活动密切相关,不能以经译经,以经注经,而要以仪式释经书之所据,以经书明仪式之源流;二难难在原文与译文均系诗体,把握两种语言诗之语汇、意象、格律的不同,色彩、隐喻、双关的相异实属不易。三难难在经书的字里行间包裹着被译文化中人们代代相传的独特的价值观念与信仰体验,如何使译注忠实地再现彝文仪式经书的内容,更好地传达彝文仪式经书的精神,促进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沟通和理解,该经的译注者进行了宝贵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