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疫情时代,我参加的第一场线下的学术会议是在云南昭通举行的。记得十分清楚,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当与会的同行专家们在六祖广场下的餐厅聚餐时,我在当地学者、昭通日报社的主编吕翼带领下,去广场外那个著名的葡萄井参观。这是一口较大的水井,加之由下至上修建的仿古亭台,显得十分有气势。当时正值枯水期,井内的碎石众多,却很难看到涌出的泉水,据说如果不是这个季节,泉水将如葡萄一般涌出。这口井不是一般的水井,而是在彝族地区承载着重要的文化人类学意义的一口井,传说这就是彝族六祖分支的发生地。因此,这口井和汉族主流文化当中的山西大槐树有着类似的意味,但是大槐树的传说较为晚近,且未能构成族群内部完整的集体记忆。
彝族是一个生活在中国西南的少数民族,也是有着古老的语言、文字的民族。语言学家将彝族分为六大方言区,这其中与彝族“六祖分支”的传说有着一定的关联。四川的《勒俄特依》、滇东北与川南一带的《史传》、贵州的《西南彝志》、《洪水泛滥史》以及云南禄劝明版彝文史书《六祖之光》,都记载了这个传说。所谓“六祖分支”,就是说在数千年前,彝族的六个祖先分别迁徙到不同的地域,繁衍成为武、乍、糯、恒、布、默六个部落,分布在云南、贵州、四川等地。“六祖分支”并非是一个架空的民间传说,而是与社会经济制度的发展有密切的关联。胡瑛曾经就这一传说进行分析考证,认为《西南彝志.糯的迁徙》里就说明了在迁徙之时与外族基于经济、生活利益的纷争加速了分支、迁徙的进程。
迁徙、分支的起始点是“玛纳液池”,这也是四川、贵州、云南、广西彝族文献古籍《指路经》同提到的一个彝族古地名。《指路经》是彝族宗教仪式“撮毕”(送灵)仪式上指引亡灵(魂灵)回归彝族祖先居住地的经文。根据普忠良的研究,彝文《指路经》中所提到的这个地名是云南昭通土城镇葡萄井对面至今仍被称为“木乃依曲”的岩洞水,也就是我十多年前写入博士论文却在2023年才得以一睹真容的葡萄井。
当然,指路经在中国西南各民族地区的民间传统中广泛存在,比如普米族、苗族、哈尼族等等,在丧葬仪式上均为出现为魂灵指挥回到祖地的设定。接下来主要讨论彝族《指路经》之于彝族文学的价值与文化意义。李列在2004年发表在《民族文学研究》上的《彝族指路经的文化学阐释》中提出,《指路经》就是指导灵魂回归祖界所历阴路的经书。在彝族原始的宗教观念中,亡灵是必须要回归到“俄咪”(即祖界)的,而这条回归之路就是当初祖先分支、迁徙之路,因此艰难险阻的路程中,“既有高山河流、也有城镇平原、神魔鬼怪、愁云惨雾,充满了坎坷艰辛,亡灵在毕摩的指导下,斗妖魔、跨河流、除尘念,一路走,一路看,一程一站,从亡人住地顺利回到祖先居地”。王明贵认为,《指路经》中的科学内涵体现在它历史地反映了各地彝族古代的迁徙路线,而这些迁徙路线在没有其它文献记载的情况下,就是靠《指路经》中指引亡灵回归祖地的路线来确定的。这些路线在各个彝族家族和家世传说中能够得到印证。
樊秀丽在对凉山美姑县的田野调查中得出:美姑县的《指路经》记载如下:“走啊走/善终的你啊/现给你指路/毕摩教你路/到兹兹解恩/笃慕的子孙/人死名不逝/人死名犹在/祖先召唤你/即刻就上路/顺祖迁路线/返回祖居地”,她观察到,在撮毕仪礼上,以此唱词开始死者的送灵引导,大部分的场合以火葬场、祭场、放棺材的场所、死者的家为出发点,经过村庄、田园、一步一步地追寻祖先迁徙的路线、引导死者之魂返回祖界。即地名A一地名B一地名C一地名D这样,以祖界为目标用具体的彝族地名念出祖先迁徙的路线。
彝文典籍多以五言诗为主,《指路经》也不例外。作为承载了彝族历史、文化、起源的典籍,《指路经》显然影响了彝族当代文学的创作。在持续十余年的关于彝族文学的研究中,我经常在诗歌资料中看到彝族创作者对于“指路经”、“六祖分支”等意象的化用。前文提到的普忠良,不仅是语言学学者,还是一位彝族诗人,他曾经在诗歌《诵词与玛纳液池有关》中写道:“所有的太阳 就算在星回节的夜晚/重蹈而来七月的洛尼山顶/依然会有厚厚的雪躺着/布与默尼与恒武与乍/会潜藏着石儿俄特之雪脉/举起毕摩冥冥的谣词/凝视水的源头和归祖的方向/再次上路或开始或结束/迁徙中的旌旗总会以水的姿态/一次次越过昭通垭口/抵达玛纳液池/河流的宁静还是高原的驰远/总有夷人成片的光芒 在玛纳液池/无法释怀 就像归祖路上迁徙的羊群/在前方等你等你携带祖灵和经书/鹰语与经诵 浩瀚而来”。
“六祖分支”与指路经是一种民族志叙事,当代的彝族文学创作者则不断化用并且用这一文化观念来重塑彝族的历史文化书写。正如胡瑛的分析所述,“并不意味着部落之间彼此就脱离了关系,而是在各自的迁徙过程中互相联姻,共同传承和发展着祭祖、毕摩文化等古老习俗,共同发扬着祖先勤劳勇敢的精神”,那么,在当代的文学书写中,作家和诗人则是在这样的文化基础上呈现了更加文学性的一面。
《指路经》与其他彝族史诗、神话有所区别的是,它涉及的地域较为广泛,呈现了以家支、血缘、姓氏联系的彝族发展史,也印证了彝族俗语“天下彝家是一家”的说法,对于当代彝族的自我认同有着重要的意义。2011年,彝族青年诗人的惹木呷在《凉山日报》社就职时,曾经策划了一个“重走六祖迁徙之路”的选题,他认为,《指路经》虽然较为详尽,但由于年代久远,迁徙的路线可能不被人所熟知,也不利于优秀传统文化的宣传,他作为记者和对彝族文化感兴趣的青年创作者,试图结合彝族《指路经》,重新寻访指路经中每一地的风土人情,能够更好地了解当年祖先所走过的路程,并且捡起或者根据有关记载重塑这些遗落民间的的历史记忆,从而为彝族分布区域的人文旅游做出自己的贡献。
作为记者,的惹木呷显然有着合适的机会和充分的心理准备。他在博客中写道:“据《指路经》记载,凉山彝人祖先(古火、曲涅两支)离开孜孜普火(今昭通)自雷波、金阳一带横渡金沙江进入凉山以后,大部分人马在今天的洛俄依甘(今美姑大桥)分成东南西北四条路线分流迁徙散居各地,经历史演变,形成今天的格局。”在这样的设计下,他选择了回归的路线和方式,按照《指路经》的指引,全程徒步从北线开始回归之路的寻访:“从甘罗波波奎出发,经玉田区、疗坪乡、则洛乡、斯觉翻冥牟山进入越西境内、经梅花、白果、新民、中所、南箐等地,翻小相岭进入喜德境内,从瓦吉木梁子到尼波、进入昭觉比尔地区,转道越西深锅庄地区进入美姑,过侯古莫、牛牛坝、巴普到美姑大桥。到此,北线寻访告一段落。”另外,他在寻访路线了,还关注并如实记录沿线民生现状(包括教育、卫生、经济发展等)。根据《指路经》及媒介实践,的惹木呷还创作了相关的文学作品。
当然,与《指路经》相关的文学、社会实践并不止于此。2016年,阿索拉毅编选的四卷本《中国彝族当代诗歌大系》在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其中共收集了310位彝族诗人的作品,选编的年代跨度近90年,与中国新诗发展史同步。总体来说,尽管当代不同地区的彝族在语言上并不相通,但是基于《指路经》和“六祖分支”迁徙传说而形成的共同文化记忆及血缘联系,一方面在经济社会生活中有着民俗学意义上的表现,另一方面也在影响着当代彝族地区的文学、艺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旅游发展等诸多方面。基于以上的探讨,希望本文对新时代的传统文化实践也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作者:邱婧,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少数民族语言文学专业硕士点负责人,广东省珠江学者青年学者,广东省“文学粤军”入选者。
来源:微信公众号-民族文学学会。文章编辑:郑佳丽(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图文排版设计:荆炜琪(中央民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