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文生态仪式中传统经籍的运用,有文化的传承,也有科学知识的内涵。本文通过彝族 《解冤经》使用的两个仪式案例及其所使用的两类经籍的解析,论述了传统的理论阐释的局限和彝族传统经籍中复杂的文化与科学内涵及其理解与传递方式以及这类仪式与经籍在当代的意义。
关键词:仪式生态;彝族经籍;文化;科学内涵;《解冤经》
在20世纪人类学逐渐占据了人文学科的中心地位之后,以西方科学为一统的人类知识领域开始出现倾斜。而在科学统治人类思想界之前,宗教曾经是人类的统治信仰,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东方,宗教信仰都曾经是人类精神和知识的主要体系。科学成为人类指导思想的主流之前,宗教的力量长久地固植在人类的精神信仰的血脉之中,无论是系统的宗教信仰的追求,还是民间自动的濡化和多样化的涵化。科学知识的创新、学习和普及,加上宗教的改革和发展,使西方强国的殖民统治成为几个世纪的历史。然而,一个意外的反弹,却是在殖民统治时期形成的人类学,却改变了西方科学知识一统的体系,让以文化为主要认识工具的思想,成为与西方以科学为主要认识工具的思想,出现了一次新的抗衡。许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事象,必须用文化的解释才能得到合理的答案。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它使科学反对宗教的潮流,重新取得了一种用宗教来弥补科学的功能。以人类学文化解释为主的人文科学,成为与科学实证为主的自然科学一起,重新建立一种各自的话语体系,成为人类知识的两大主流。同时,许多科学知识的理解和传递,却又是在人文生态语境中,在对各种仪式及其经籍的传承中获取,而这些过程常常是一种濡化而非教化所获得。茅盾的 “神话的科学基石”的论点,正是从这样的事实中得来。对彝族 《解冤经》的仪式与经籍的考察,可以加深对这个过程的理解,证明科学与人文之间的递相互补,在传统的生态仪式之中,是完全可以同时并见的。
一、彝族对人与神灵之间反常关系的认识及 《解冤经》的产生
万物有灵的思想,是对神话、仪式和风俗进行研究之后,由西方学者泰勒提出来的。弗雷泽在 《金枝》中的研究,使万物有灵有了一个全面的展示。在彝族传统社会中,万物有灵的思想至今仍然具有强大的社会基础,是彝族传统信仰的根基,因此彝族的传统宗教表现为原始宗教的形式。即使在今天,外来的宗教占据了彝族社会中很大的一部分信仰空间,万物有灵的宗教信仰形式也还具有很大的群众基础和传承空间。[1](P218)在彝族万物有灵思想中,万物之灵与人之灵的完全对应的体系,是两种生命世界之间的对应,是在世界这个巨大的生态系统之中的平等的灵物。因此,他们之间是完全可以影响对方的生存与死亡、快乐与疾病、生活与转移等各个方面的。因此,一个的生存、病痛、反常、恐惧、怪梦、死亡等各个不平常的体系,都有与相对应的事物、灵怪、神明或者鬼魂有直接的关系。遇到什么样的奇怪事情,就要寻找引起这一反常现象的原因,是这个完整的世界系统中的什么事物导致了这些异常事件的发生。在寻找原因、消灭这些根源的时候,就有了请毕摩、苏尼等神职人员,或者日常生活中能够与神灵沟通的人,及时消除引起异常事件的根源或者已经出现的祸患,让人恢复到正常的人间生活中来。彝族的许多仪式和经籍,都是为了解决具体的事件而产生、而使用,不是一般的读物,不作平常的消遣。《解冤经》就是这样的一种经籍。
彝族人认为,人有不幸的遭遇,发生不寻常的事情,是受到鬼祟的纠缠,是与鬼魅灵怪结下了 “冤愆”,要举行相应的仪式,念诵相关的经文来禳解。这类经籍通称为 “以陡署”即 《解冤经》。 《解冤经》从大类上分,可以分为 “丧事禳解类”和 “日常禳解类”。“丧事禳解类”是在人去世后,为把亡灵在人间所结冤愆解除,或所受污染祓除,而举行 “解冤仪式”念诵的 《解冤经》。“日常禳解类”则是彝族人在日常生活中遇到异常事件发生、遭遇病痛等非正常情况时,延请毕摩举行仪式解除冤业或所受污染所念诵的 《解冤经》。这两类 《解冤经》不能混用。
“日常禳解类” 《解冤经》一般又分为两类,一类是禳解经,彝语称为 “漏署”,是为个人消灾而念诵的;一类称是扫送经,彝语称为 “斗署”,是为一个家庭乃至家族清扫灾异而念诵的。[2](P344)例如 《爨文丛刻》甲编和《增订 〈爨文丛刻〉》中的 《解冤经》,是收集于1930年代的贵州水西地区的经籍,现在已经很难找到原件。这部 《解冤经》是目前向外界介绍出去的最早的彝文经籍之一,全书分为两卷,上卷属于 “漏署”即禳解类经籍,共有17章;下卷属于 “斗暑”即清扫类经籍,共有22章。
在具体所受到的各种不同的灾异、不幸、冤业、鬼魅等时,还要选择使用不同的针对具体怪异事件、灾难事件的 《解冤经》,这些《解冤经》又有具体不同的名字。因此,《解冤经》既是这类经籍的通称,有时候也是这类仪式用书的具体的名称,而作为通称使用的时候居多。这是因为各部 《解冤经》的章节内容不完全一致,有的收入了各种具体解冤仪式的经籍,有的则只是一种解冤仪式用书。这就造成了彝语各个方言区的 《解冤经》,虽然功用相同,却有不同的称谓。有的把解冤功用与其他功用混合在一起,有的则又是单独的解冤功用的用书。所以这一类经籍的内容丰富,称谓多样,不同地区的称呼又与不同功用的称呼相混杂。例如北部方言区的驱邪禳鬼类的 《解冤经》有 《解冤愆》《解冤孽》[3](P303)《除秽经》《洁净经》《驱鬼经》 《防癞经》等。[3](P1)东部方言区的驱邪禳鬼类的 《解冤经》有 《移灾经》《局卓布数》《家园禳解经》 《消除灾难经》《排灾解难经》《排解灾难经》《禳解灾难经》《解灾经》 《去灾经》 《消灾经》 《退灾经》[4](P203—204)以及 《实勺以陡数》[5](P1)《赫大以陡数》等等。[6](P1)南部方言区的驱邪禳鬼类的 《解冤经》有 《祛禳经》《驱妖秽经》《驱死邪经》《驱射乍弄经》《驱死魔邪经》《驱邪经》《驱诘邪耐邪经》《驱病疫经》《埋葬吵骂神经》《反击咒语经》《驱害虫经》等。[3](P5)东南部方言区的驱邪禳鬼类的 《解冤经》有 《召沽经》《驱村寨瘟疫神经》《祭地气经》《甩邪经》《赶邪经》《祭柱经》《解邪法事经》《解凶邪法事经》《邪与洁隔离经》《殴打横阻邪经》《祛污经》 《驱体内污秽经》等。[3](P6—7)而其中各种灾异与不幸所需要使用哪一种具体的仪式和具体的经籍,一是根据事主的具体遭遇而定,二是根据毕摩对事主遭遇的判断面选择相应的经籍,两相结合,才能选择出有针对性的经籍,起到相应的作用。其中,当然也不乏选择一部通用的 《解冤经》来解决一类事件的情况,例如 “漏署”类通用于禳解,而 “斗署”类通用于清扫,但是这种情况,只有道行较为清浅的神职人员才会出现,这也是检验毕摩水平的一个重要方面。
二、解冤仪式与 《解冤经》的运用
“日常禳解类” 《解冤经》的两大功用,即 “漏”——禳解,和 “斗”——清扫,是用于生活于世间的人类的活态仪式用经籍。功用不同,其仪式用物也不相同。
这两大类经籍,由于其所产生和使用的地域不同,内容也有区别,有的多一些,如贵州省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猴场镇阿铺氏李毕摩旧抄本、今存贵州省毕节市彝文文献翻译研究中心的475号藏书 《局卓布数》(意为 “这家园作禳解”),有 47 章之多。[4](P204)贵州省威宁县板底乡雄英村龙天福布摩家清朝道光二十四年 (1844)借法戈氏抄本、贵州省毕节地区彝文翻译组藏书529号 《家园禳解经》,全书共49个标题,总书名后又分为两大类,借神力总述下有向毕摩神、三大根源、三天神左右、与所祭神、祖灵、家神、宗祠神、山坝神、土地神、毕摩神、宇宙神借神力,经有手段的毕摩,对祸祟、恶行、败坏、疾病、犯哭、癫狂与诅咒、犯重丧、落荒鬼、饿鬼、畜鬼、不祥之兆、凶星、行为不端、冬季不祥之兆、缠身鬼、年月克星、年月煞、年月关口、年月污秽、年丧月丧犯灾难、犯禁忌日期、盔矛灾、寿命灾、精神灾、威势灾、福禄灾、知识灾、命运灾、魂魄灾、富贵灾、刺眼灾、凶杀灾、神位灾、本命年灾等进行禳解、破除、驱赶。反映彝族旧时万物有灵观念与化解灾祸习俗。[4](P209)有的少一些,直接不分标题或者章节的 《解冤经》也不少见,只有几个章节的也有。
(一)解冤仪式的两个案例
1. 解身
个人遇到不祥事件,要举行俗话所说的“解身”仪式,这就是 “漏”的仪式,要用的经籍就是 “漏署”。《黔川彝族扯勒土司掌坛师陈作真回忆录》中有一个 “解身”的实例。
一个人久病不愈,或梦见、遇见不祥之事,如牛羊产怪胎,狗无故绕着房屋狂吠,牛尾绕树,蛇交尾等,必须请毕摩解身,驱除邪魔。先请毕摩选择期辰,请自己的一个外亲上山去砍肤烟木叉,备用。到时毕摩在需要解身人家堂屋设一法桌,上放香升,里面装一升包谷,再放上一碗米,米上挽一个茅草束插上,米碗下压例市钱,法桌上放一碗水,香升里插三炷香和三根全削皮的小肤烟木条,法桌两边插三对肤烟木叉,第一对全削皮,第二对半削皮,第三对不削皮,最后横搭一根全削皮的。在肤烟木叉前依次用两根五、六尺长的倒挂刺、芭茅草、冬青枝、白蒿搭成四道弓形的门,连同前面三对肤烟木叉称 “七道门”。在第一道全削皮的肤烟木叉下插一把张开刃口的向上的剪刀,其余六道依次放弯刀、杀猪刀、切猪草的刀、斧头、尖刀等,刀刃都朝上,用茅草扎一个六尺多长的茅人,用红绿丝线缠在茅人的手上,将茅人放在第一道门下。被解身的人怀抱自己穿过的旧衣服、旧鞋,用茅草挽五个小茅草圈给他套在四肢和头上,将茅人手上的红绿丝线扯出来套在被解身的人的肩上,毕摩右手执法棍,法棍拄手处用一张白麻布包起,左手握二、三寸长的小肤烟木棍,一根等长的茅草和一根冬青枝,一根长一寸的茅草和冬青枝,木棍上用茅草挽一个草圈,将捆鸡脚的绳子吊在上面,这只手就提起鸡,站在法桌前,将法棍穿在鸡的两脚之间,将鸡定在地上。被解身的人取三片小肤烟木屑在嘴里呼三口气,将其放在法桌上的水碗中看吉凶。如三片都沉下去了,则毕摩不高兴,认为法事做了都不起作用,此人被邪魔缠得太紧。如三片都浮在上面,则毕摩会很高兴,认为此人被缠得很轻,法事做后就会好。然后毕摩取鸡在手中,把鸡在被解身的人头上从左到右转三圈,意为将邪魔引在鸡身上,仍然把鸡定在法棍下。主人向毕摩递酒,毕摩接酒后向法桌上祭酒,之后开念 《献酒经》,念毕,开始念诵《漏署》(《解身经》,即 《解冤经》的一种)。此时帮忙人员去七道门下设一醋坛 (洁净仪式用物),毕摩用剪刀剪断被解身人身上相连的红绿丝线。将套在人身上的五个茅草圈解下来,给茅人套起,将怀中的旧衣、旧鞋捆给茅人背起,帮忙人员将茅人抬到最后一道门下放起。毕摩边做边说:“人人都有过失,人人都有病,今天用茅人替人过失。”念毕就把鸡杀死,取其血从茅人头上淋下。被解身的人就在一道门下打一个醋坛,进一道门就用脚象征性地踏刀刃一下,一直过完七道门。这个过程要重复做三次,第三次才用鞋踏在刀刃上将刀踏翻。然后毕摩到法桌前会神,请神归原位。帮忙人员将肤烟木叉等扫出去,被解身人从外进门,在门口打一醋坛进房休息。[7]
2. 清彻
在同一个文本中,还有一个 “斗”即清扫—— “清彻” (彝语称作 “斗糯”)的实例。主人认为自己家中总是有人三灾两病的,是邪魔作祟,就请毕摩来清彻房屋,驱赶邪魔,家里才得安宁。在堂屋中间设一法桌,上放两碗净水,上用茅草设祖师、师爷的神位,下设一香升,香升里装一升包谷,上放一碗米,米上插一茅草束把,香升里插三炷香,例市钱压在米碗下。香升两边插上三对肤烟木叉,第一对全削皮,第二对半削皮,削皮方向朝向门外,第三对不削皮,上放一根全削皮的肤烟木棍。在门外院子里设一法桌,下放香升,两边也插三对肤烟木叉,插法同上,只是半削皮的那对削皮的方向朝内。在一个距主人房不远,但又看不见主人房屋处选择一块平地,在平地坎上设一香升,装一升包谷,上放一碗米,米上挽一茅草束插在上面,香升上插三炷香,香升下方插三排九根半削皮的肤烟木叉,削皮的方向朝主人房屋的反方向,每对下面都插一根冬青枝,在距此二、三米处的右上方,插三全削皮的四尺长的肤烟木叉和一根当地的小灌木刺老苞,两头削皮,同肤烟木叉一样长。第一根从头削一刀,在中间夹一块石头;第二根刺老苞两头削皮,第三根与第一根同,第四根在头上开一口,夹一小肤烟木棍,传说第一、第三根代表金瓜 (兵器),第四根代表戟。在它下面用二尺六、七寸左右的肤烟木做一张弓,用一尺四、五的肤烟木做一支箭放在下面,箭搭在弓上,方向朝向远方。毕摩叫其徒弟一同到主人灵房前,烧纸祭酒,安慰祖灵说:“今天我要帮助你的子孙清彻屋子,你们不要惊慌,要帮助我一同清彻,将作祟的邪魔清扫出去,保佑你的子孙安宁。”回来后毕摩即上法桌,主人扯半跪向毕摩递酒,毕摩接酒后即用酒献祖师告秉要做法事,请祖师保佑,然后回递一杯酒给主人,并说道:“主人家心诚,做了这次法事后,一切都会顺利。”主人扯半跪接酒到法桌前,扯半跪饮下。毕摩开始念诵 《献酒经》,其徒弟则用小肤烟木屑把主人家的箱柜都打开一条缝后塞起,表示把躲藏的各种邪魔都放出来。毕摩在法桌上一碗水中烧一张钱纸,左手握两根二、三寸长的小肤烟木棍,一根与肤烟木棍等长的茅草和冬青枝,一根长一、二寸的茅草和冬青枝,右手执法圈,法棍拄手处蒙一张白布,然后将两手交叉在碗上划几下,转几圈,表示此碗水有法力。主人家均取三块很小的肤烟木屑,从大到小,依次从右手面走向法桌,先用嘴向手中木屑呼三口气,然后把手中一块木屑轻轻地放在水碗中,看是否沉下去,如沉下去,则认为已经被邪魔缠身,但不太深。接着又向手中的木屑呼气,又把木屑放进水碗,看是否沉下去,然后再吹气再放下去。这个放完,下个接上,如三块都沉下去,则严重被邪魔缠身,生命将不保,连毕摩见了都不高兴,认为这次法事做了以后不一定会好。如一家人的木屑都漂在水上,毕摩就会很高兴,认为邪魔只要清除后,就会安宁的。主人在大门坎外,面朝外扯一个半跪,右手端一杯酒反放在肩膀上,毕摩执法棍,走到其身后门坎内,伸手取酒,然后转身回到香升前,帮忙人员递给毕摩一只捆好的白公鸡,毕摩用法棍穿在其捆脚的绳上,然后把法棍插在法桌前,毕摩将取来的酒进行祭献,又念 《献酒经》,念毕,回递一杯酒给主人,并说主人如何心诚,又如何好,做了这场法事后,一切都能如意了等等吉祥语,主人扯半跪接酒后到法桌前半跪饮下。毕摩开念 《清彻经》即 “斗署”。念毕,毕摩的徒弟手拿一个装有准备好的小肤烟木屑和錘碎的砂锅碎片,毕摩同徒弟从厨房开始,从左面到右面追打邪魔,边走边用手取肤烟木屑和锤碎的砂锅碎片打在前,口中要念道:各种邪魔赶快出来,赶快走,不走我不饶。各间屋都追打,一起追打到堂屋,认为邪魔已经附在一块木上,成为邪木,然后取二根三寸大小的肤烟木块,一头削尖,一头不削尖,捆在一起。主人的一个姑表亲戚就一手拿着斧头,一手拿半头削尖的肤烟木,在堂屋中央左面搭起梯子,爬到楼上中柱梁上,用斧头背敲中柱三下,边敲边喊主人的乳名:某某某的魂魄出不出?某某某家的魂魄出不出?下面帮忙的人员要齐声答:出!上面又象征性在在中柱上砍三下,然后把邪木 (即一头尖尖的小肤烟木块)从上面丢下来,下面毕摩的徒弟早用一个竹簸接住,看肤烟木块是否尖端朝向门外,如朝向门外,证明邪神已出,如朝内,则证明未出,要重新上梯子,重来,一直要等到朝向门外才可。看后,又将簸箕盖起,上面又丢下斧头,斧头也要刃口朝外,如朝内,又要重新丢,直到斧头口刃朝外为止。然后簸箕上放主人一家老小的旧衣襟缠成的一小布圈,放一碗饭,将法桌上那碗净水,取来放在簸箕上,斧头也放上。主人一家从老到小,从大门右边开始围着簸箕坐成一圈,毕摩的徒弟取反搓的麻绳将主人一家老小的手依次象征性地捆在一起,来回捆三次,到最后一个最小的时候,便将线头交坐在其旁家中最年长者手里。这期间,毕摩要说,为什么这样围?这是祖宗的规矩,围起来就能驱走邪魔。毕摩念毕,就抽起在法桌前的法棍,其徒弟解开鸡脚的绳子,把白公鸡放在围着的右边第一个人处,让鸡围着人走一圈,主人一家老小都依次地取簸箕里的饭和水,在嘴里嚼几下,吐在地上喂鸡。都吐完后,主人取簸箕上的布圈套在鸡脖子上,又取三张纸在自己头上、身上拂三次后从中破一小洞套在鸡脖上,此时毕摩要念经籍中的相关内容道:“鸡骨十三节,人骨十二节,为人不能没有错,有错怎么办,有错鸡来带。为人不能没有病,有病怎么办,有病鸡来带,病依鸡带去,以后都吉利。”念完,就用剪刀将捆主人老小的麻绳剪成三段,揭起簸箕,将三段麻绳捆在邪木上,其徒弟抓住鸡,毕摩把邪木和三炷香捆成十字型背在鸡身上,然后让鸡走在前面,后面帮忙人员手执用白肤烟木做成的长尺余的小扫帚 (称为金扫帚),在鸡后面象征性的挖、铲、扫到大门外,主人家把斧头丢出来,然后把门虚掩起。帮忙人员在院坝里法桌前三对肤烟木叉下各设一个醋坛,在大门前设一个醋坛。毕摩拾起斧子,象征性地用斧子敲门,边敲边说:“金银珠宝来,子孙满堂来,福禄寿喜来,六畜兴旺来,此门才打开;邪魔妖怪来,此门不打开。”连说三遍,连敲三次,才将门打开,主人一家老小出门来,依老小在三对肤烟木叉下,打三遍九次醋坛,用那碗净水打,最后每人又在大门口打一次醋坛后就进家,并将大门关起休息。毕摩右手拄法棍,左手提鸡,和帮忙人员一起到插有二十七对肤烟木的平坝上,徒弟解下鸡身上的邪木,把它放在弓箭对准的不远处,回来在香升里插三炷香,点一对烛,烧一些纸钱,毕摩向神位祭酒,先念 《献酒经》,接着念 《送邪经》,即 “斗署”中解送吃人害人的冤鬼部分的内容。念毕,把白公鸡杀死,将其血淋在代表武器的刺老苞上 (若是土司家做这种法事,则在这里需祭一只绵羊或者一头猪),帮忙人员将鸡肠取出挂在代表武器的刺老苞木上,然后把鸡放在开水里烫一下取出来祭献,又取早准备好的一只猪下巴骨和一只羊角挂在代表武器的刺老苞木上,毕摩边挂边说:这是做的,没有猪用猪下巴代,没有羊用羊角代,并用鸡来祭献你。念毕,毕摩在香升前祭酒,并请诸神归位,回完神,就去休息,帮忙人员则取出预先放在那里的米饭、碗、锅、豆腐、盐、酒等,将祭祀用过的鸡煮吃,并将原来的肤烟木叉捆在一起,用绳捆在附近的大树上,意为这是用过了的法木,不准乱丢。帮忙人员用过的锅、碗、筷子等,不准当天拿回家,用过翻扑在地上,三天后才能取回去。[7]
(二)《增订 〈爨文丛刻〉》中的 《解冤经》摘要
《解冤经》所产生之地不同,使用的区域不同,内容的差异较大。现以 《增订 〈爨文丛刻〉》中所收录的 《解冤经》为例,概述一下其主要内容。
《解冤经》上卷一共十七章,是属于 “漏署”,它的各章主要内容如下:
第一章 《怎么会有冤愆》,追寻冤愆的根源,是鄂女、莫郎作祟。第二章 《收解梦祸与梦灾》,禳解不祥的梦兆。第三章 《禳解年灾月灾》,祈求避免年灾月难。第四章 《禳解单双山克灾》,因单山克男,双山克妇,所以要禳解。第五章 《禳解立惧特罢》,因立惧特罢是凶神,要禳解、远避。第六章 《禳解白棍黒棍》,因妖怪鲁朵用白棍、黑棍打着生人,就发生病痛,要禳解、远避。第七章 《禳解迫勒和旺额兴起的灾祸》。第八章 《祈求南天神灵解除灾祸》。第九章 《向南天的鲁朵、喜替赎魂》,因人的灵魂被妖怪鲁朵、喜替捉去了,就保不住清吉平安,得念经向它们 “赎魂”。第十章 《祈求西天神灵解除灾祸》。第十一章《向西天的鲁朵、喜替赎魂》。第十二章 《祈求北天神灵解除灾祸》。第十三章 《向北天的鲁朵、喜替赎魂》。第十四章 《祈求东天神灵解除灾祸》。第十五章 《向东天的鲁朵、喜替赎魂》。第十六章 《收解一切冤愆》。第十七章《用净水清涮冤愆》。[2](P344)
《解冤经》下卷一共二十二章,是属于“斗署”,它的各章主要内容如下:
第一章 《冤祸要解除》,意思是指彝族家中出现一切不祥之兆所预示的冤祸,都要很快地禳解、扫除。第二章 《解牲畜冤愆》,念此经文,希望六畜兴旺,不遭瘟疫。第三章 《禳解消除宗冤》,指禳解消除祖宗积下来的冤愆。第四章 《禳解土地权荒废》,指消除农牧业灾害。第五章 《禳解立惧特罢》,这章经文在上卷中给个人消灾时要念诵,在禳解扫送全家灾祸时也要念诵。第六章 《解送吃人害人的冤鬼》,祈求远避了它。第七章 《解送仇敌冤》,祈求克敌制胜。第八章 《解送鲁朵的白棍、黑棍》,本章在上卷中给个人消灾要念,这里给全家扫送也要念。第九章 《禳解癣疥冤愆》,希望全家大小不遭癣疥病患。第十章 《禳解邪恶冤愆》,祈求不遭邪恶。第十一章 《禳解鼠冤》,祈求消除鼠患。第十二章 《禳解穷冤》,有一种穷鬼叫 “舍署”,人逢了它要 “受穷”,要禳解扫送出门。第十三章 《禳解祸患冤愆》,避免一家遭祸患。第十四章 《禳解口舌咒愿》,以免 “遭官司”或 “惹事生非”。第十五章《倔呗搜冤愆》,倔呗是彝族先民当中一位 “法力”最大、能搜冤除祟的呗耄 (毕摩),要给他许愿、还愿,请他搜索、扫除冤愆。第十六章 《收冤祟》,把一切冤祟都收了。第十七章《鸡命换人命》,用公鸡扫送冤鬼,使凡人清吉平安,叫做 “凡人不死,雄鸡替死”。第十八章 《驱逐冤愆》,呗耄举起杉棍,念此经文以驱逐冤祟,把它驱逐出门。第十九章 《割冤索》,边念经边割绳子,象征把一切冤愆 “割掉”,不让它作祟。第二十章 《转扫冤愆》,呗耄边念经文,边带着主人一家老小在屋内转圈儿,示意转扫冤愆。第二十一章 《关门户》,在扫送冤祟之后,把大门关起,念此经文,意思是 “人来有门,鬼来无门”“福来有门、祸来无门”。第二十二章 《回师》,呗耄作完法事,要念此经文,把祖师密实楚、特乍木、密阿迭等诸神送回去。[2](P408)
(三)解冤仪式与 《解冤经》的部分阐释
仪式与经籍是一种文化中,两个互相不能割裂的部分。经籍依赖仪式而念诵,因为仪式而存在和传承;仪式需要经籍充实和深化,通过经籍得以传达要旨。同时,仪式与经籍共同传承一种完整的文化,在这个文化系统中,要让整个族群或民族理解其中丰富的内涵,或者哪怕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需要传递的主要内涵。这是一个濡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濡化只是一个阶段,接受了这个文化的族群或民族成员,要将这些作为一个可以确信、使用和延续的文化传统,无论是科学的、宗教的、迷信的等,都完整地传承下去。这些东西有的是可以理解的、可以加以解释的,有的则完全是一种信仰的传承,无需理解也完全没有可能在当时条件下加以理解。因此,相对于科学的解释和论证,许多也许是科学的内容却是在宗教或迷信的外衣包裹之下,不加区分地传承下来。对于这些内容,无论是作科学的理解,或者文化的阐释,都是将它们解剖开来,以利于传承下去。
1. 结怨与解冤
结怨是人类社会中人际关系的一种不良情况,这种不良情况在彝族传统社会中,还表现为人与神、人与鬼、人与世间生物或无机物之间的关系不良情况。特别是各路神灵与各种生物及其灵魂形成的鬼怪,都可能致怨于人。这些致怨有时是人类自己的不良行径、道德缺陷、恶劣心智等引致,也可能是神灵鬼怪无端致祸,索取人类的歆享或报偿。这些结怨可能以某种预兆告诉本人、本家,也可能是已经出现不幸事件才引起重视。为此,既然结怨,为改善生存,身体与灵魂挣脱束缚与怨尤,解冤就是一种通常的选择。这种情况即使在生时没有被发现,也没有举行仪式,在死亡之时,进入祖先发祥地之前,成为家庭祖灵和氏族祖宗之前,必需予以解决。
2. 罹难与消灾
罹难是人与邪魔等接触后,已经受到侵害造成灾难事故,但是灾难的根源还没有得到清除,排解灾难已经是必需的选择,否则还会造成更其严重的后果,乃至不断的消蚀财物,危害生命。这是在各种侵害已经明显地危及人类生命与财产之时,进行的解冤、消灾、除难、避祸,它是有明确的目的和直接的功用的,在举行完成仪式和念诵解冤经籍之后,可以直接导致心情愉悦,从心智上引导本人或者家族积极转向,努力奋斗,创造新的没有神灵鬼怪影响或者不受不良事物干扰的生活。
3. 污染与洁净
污染包括遭遇各种神灵鬼怪等无形的污染,和遭遇直接可见可接触的各种有形污染。无形的污染需要有各种兆头或者出现异常事件后进行占算,而有形的污染是根据常识或者传统文化进行判断,无需测算与占卜,当事人自己就可以决定进行解冤——如解身仪式等进行洁净。污染的直接危害不只是身体的,还有灵魂的、道德的、心智的、情绪的等等多个方面。例如偶遇他人野合,这不但在当时会引起身体的反应,对道德、情绪和习惯法等的破坏,也是存在一定的作用的。因此,野合者需要给偶遇人一只公鸡 “解身”,去除洁,还其清白,恢复洁净。
4. 受过与替死
受过本身就是一种冤屈,这种冤屈的产生是没有来由的。例如 《增订 〈爨文丛刻〉》中的 《解冤经》上卷,在开头第一章就开宗明义地叙明,冤愆的根由是鄂女、莫郎作祟的结果。重大的冤愆会导致人的死亡,而因为受冤屈而死则是明显的冤枉,因此,解冤的一种重要形式,就是寻找替死的牺牲。这种牺牲可以是实在的生物如牛羊猪鸡,也可以是一个赋予特殊身份的茅草人。当替死的牺牲是活物的时候,斩杀牺牲时那种血淋淋的场面,必然引起当事人心理和身体的各种反应,一种解放的感觉会直接的影响到当事人的生理和心理,长舒一口冤枉气,身心健康的期待会转化成一种现实。
三、理论阐释的局限与解冤仪式及其经籍的当代意义
人类学的理论解释人类文化中的仪式,万物有灵论或泛灵论 (animism),和象征人类学具有很强的说服力,认为人类行为的许多仪式是象征,这些仪式并不具有实际的效用,在文化的传承过程中,这些习俗和仪式,只是过去文化的 “残存” (survival)[8](P38),是一种习俗或者习惯的 “遗留”。作为一种理论,象征理论被广泛接受。然而,这些理论对解释彝族解冤仪式及其经籍知识中合理、科学内核的传承,体现出了它们的局限。
但是,通过考察彝族 《解冤经》及其仪式,可以发现除了一般的象征理论能够解释的部分外,其中的一些东西是被彝族人认为是真实有效用的,也就是说,它不仅仅是一个象征仪式,举行这个仪式,念诵 《解冤经》,它对当事人是起了实实在在的作用,不仅仅是一种文化的习惯或者习俗的遗留。笔者在作田野调查时,发现解冤仪式举行时,其中的一些事物是被彝族深信不疑的。例如打醋坛可以获得洁净,被理解为火即被烧红的石灰石,是可以消灭物体,而舀来泼洒在滚烫的石头上的水,比一般的清洗所用的水,洁净的效果更好,加上毕摩在这些仪式所用的物品上,拥有让这些物品取得神力的能力。这是科学知识的一种异样的理解和思考,即对水与火的洁净功能的彝族的解释。同时,在田野调查中经常听到举行各种解冤仪式取得身体的疗效,不止一桩,这些事情有的发生在几年之前,有的已经几十年了。①1993年8月11日,笔者在贵州省纳雍县新房彝族苗族乡河头村采访王俊学所得。仪式与经籍并用所发挥的禳灾与治疗功效,在许多人类学的研究中,都得到不同程度的证实。即使单单是把经籍作为文学作品来看待,它的禳灾与治疗功效也为文学人类学家所证实。[9]在上文关于彝族传统经籍 《解冤经》及其仪式的解析中,可以看到,这种仪式及其经籍的使用,内涵是十分丰富多彩的,功用也是多个方面的。单纯把它看成一个宗教仪式,或者传统的习俗,难以包涵它的方方面面。因此,从不同的角度对其进行研究,可以发现不同的新内涵。然而,作为解除冤愆,祛除污秽,消解灾难的主要功用,仍然是解冤仪式与《解冤经》经籍传承的动力。仪式的举行和经籍的念诵,如果没有一定的应验,是不可能长期传承下来的。文学人类学的解释特别是关于文学禳灾与文学治疗的解释,比象征人类学的解释更加符合彝族解冤仪式与经籍 《解冤经》使用的实际。
解冤仪式和 《解冤经》一类的传统经籍的使用,在彝族传统社会是一项经常性的活动。因此,《解冤经》的内容也常常被彝族所熟知。这种熟悉经籍及其仪式的现象,也是彝族对仪式的深信不疑特别是对仪式与经籍多重内涵的反复、深化的理解中得来。在对解冤仪式和《解冤经》的考察和解释之中,蕴涵了彝族生时要干净,死后要清洁的文化理念,反映出彝族自古以来对身体必需健康和灵魂不能污染的深层的观念。这种文化传统中的比较科学合理的内涵,不但在彝族社会中有广泛的横向传播,滇川黔彝族居住区都熟知其事,同时使得解冤仪式与 《解冤经》能够千百年来一直纵向地传承到当代,而且其中的合理内核,可以提供给当今人类作为道德净化和治理的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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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明贵 (1966—),男 (彝族),贵州工程应用技术学院彝学研究院研究员,研究方向为民族学、彝学。王小丰,贵州省毕节市民族中学,贵州 毕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