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西南彝志 ；五管芦笙 ；六音 ；阴阳观 ；彝族音阶
一、何谓“六音”
贵州彝文古籍《西南彝志》记载了芦笙的来历、制作、形态和功能，以及试奏过程等信息（见图 1）。
图 1 《西南彝志》中芦笙五管“六音”的原文截图
《西南彝志译注》做了更为详尽的注解：
最早的时候，只制作了三只芦笙 ：第一只叫作布尼额 ；有九管，装上簧片，纹有苍松图样，金银来镶嵌，漆树的漆来漆好，拿给牧羊人吹，有笃音，没有沽音 ；有尼音没有能音 ；有纠音没有布音。芦笙五音不清晰，芦笙声音很混杂，芦笙是漏气的。制作者就不再使用这种芦笙了，把它放在旁边边上。……第二只叫作再乃布，有七管，安装七片簧片，……第三只叫五管笙，结果吹出了笃音，吹出了沽音，吹出了尼音，吹出了能音，吹出了纠音，吹出了布音。密毕以姑娘说，芦笙是五管笙好，这是好的牧羊笙。……密毕以姑娘就是这样为了征收羊而出发了。
本文研究的“六音”，即笃、沽、尼、能、鸠、布（见表 1）
除此之外，彝文古籍《物始纪略（第二集）》记载的“歌场的起源”内容，与《西南彝志》中“论歌场的起源”内容大体相似，只是篇幅较短，仅百行的五言诗。它也提到了芦笙 ：“天人与地人，相会在歌场。野人舞歌帕，獐子吹芦笙，狐狸围歌场，三圣兴礼数，举祖巡视歌场，是像这样的。”此处将芦笙的吹奏者变成了动物獐子而不是人，没有提到音名，却提到了与“六音”有关的“三圣”。“三圣”被译者注为 ：沽、能、布。
《物始纪略（第三集）》的“芦笙的由来”一节，则详细记载芦笙的兴起、来历、制作和功用，特别是记载了另外三个音 ：“……定笃音为阳，定色音为阴，由鸠生子音。如此产生后，恒颖阿卖妮（这与密毕以不同名——笔者注），带了上天去，就是这样的。”其中，各音名的注释为 ：“笃 ：即深沉的音（见图 2，五管五眼芦笙音阶中最低的音——笔者注）；色 ：为臣，即清脆的声音（五管芦笙音阶中较高的音——笔者注）；鸠 ：为毕摩，即介于笃、色两种音位之间的音位。”此处“三音”与《西南彝志》中的“六音”（笃、沽、尼、能、纠、布）重复了两个音“笃、纠”（两个字在两部古籍原文中的彝文文字相同），但却给“六音”增添了一个参考音名“色”。另外，因“鸠”与“纠”是用汉字表达同一个彝文的发音（彝文原调为高平调），为避免误读，本文现将其统一为“鸠”字。
目前国内还没有人对“六音”进行过深入的研究。胡家勋曾撰文提到《西南彝志》中关于彝族五管芦笙“六音”和《物始纪略》里芦笙三音“笃、色、鸠”。他在《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史》第二卷“彝族音乐史”部分再次提到了以上“三音”和“六音”，但没有进行分析研究。他认为：“它们是音名还是代表何事物，与汉族音乐中的宫商角徵羽有否联系，待考。” 笔者认为，彝族五管芦笙“六音”是具有乐律学意义的。本文研究的一个重要问题是，彝族“六音”能否与现代唱名和汉族五声相对应？下文从彝族阴阳思想观念、传统音乐不同种类的音阶和芦笙实践三个维度进行论证。
图 2 《物始纪略》彝文与汉文对照
彝族阴阳观在彝族文学和艺术中均有体现，乐律学为彝族“六音”提供解读的方法。下文的考寻分为三部分 ：首先，在贵州彝族方言之水西土语中，语义学解读，为彝族“六音”提供语调与唱名和阴阳观念含义的对应 ；其次，探索“六音”在不同彝族传统音乐形式中所对应的音阶 ；最后，按彝族阴阳观念、特殊色彩音和芦笙实践中的音阶考寻“六音”古本之真。
二、“六音”所包含的阴阳观念
（一）“六音”中的阴阳观念：语义学解诂
1.“六音”语调与唱名对应
凉山彝语（以喜德方言为标准）四个语调即高平、次高、中平、低降调，大致可对应四个乐音 sol、mi、re、la（5 、3 、2、6 ），这是一个标准的四音列形式，构成现代彝文（以喜德方言为标准）的语音声调。而贵州彝语没有次高调，比凉山彝语多了一个中升调（见表 3），贵州彝族语调对应的四个乐音为 ：sol、re、la、sol。
古彝文年代久远，属繁体、手写体（多样性）、笔画多，云、贵、川、桂四省的字符共 87000 字之多。现代彝文与古代彝文的区别（见表 4）在于 ：现代彝文是近代统一修正过的、正立、笔画少，是古彝文的简化版，共 819 个字。本文研究的“六音”属于贵州彝族古文字。
从表 4 可见，“六音”中以语音声调归类：四个（沽、尼、能、鸠）属于高平调，接近sol 音；两个（布、色）属于中平调，接近 re 音；低降调一个（笃），接近 la 音。据语调推断，笔者一直认为“鸠”是最接近高平调的 sol，这是“六音”音名对应的可能性之一。
2.“六音”的多种含义汇总
古彝文的字音、语义及《西南彝志》编撰者的地理方言（水西土语），对于解读“六音”极为重要。
表5是通过相关文献、古彝文专家、学者、地方毕摩访谈，以及贵州当地彝文字典和词典的检索整理而得的“六音”含义汇总：
笃（笃慕：君、阳、人）—沽（圣：匠、阳、神）；
尼（尼氏 ：清、阳、星）—能（能氏 ：浊、阴、星）；
鸠（毕摩助理：民、禾苗）—布（毕摩：师、公、阴阳人、吟诵）；
色（主 ：臣、阴、神）。
需要注意的是，“鸠”音被《物始纪略》注为毕摩，但笔者在采访贵州当地毕摩阿底布迪时，“鸠”应为与毕摩相关的主或神—毕摩的一个助理 ；根据古籍和方言中“布”都是毕摩的意思，所以推断出“鸠”作为主，是毕摩助理。
（二）“六音”阴阳观念 ：传统乐器之口弦
彝族的生殖崇拜与阴阳观念也体现在彝族乐器上。比如，彝族古老的两片（两簧）成副口弦“玛笾勒工”（彝语，意为弹竹口弦），其两片为大二度关系，一片为母片（宫do，彝语称作“阿嫫”）；另一片为公片（商re，彝语称为“阿布”）。“阿布”和“阿嫫”作为公母分别对应着彝族阴阳二元观，体现彝人古老的生殖崇拜观念。“宫为阴、商为阳”，与汉五声中“宫为阳（宫为中心）、商为阴”正好相反，这就印证了彝族在远古时代经历过“以母为大”“母为中心”的母系氏族阶段。现今还保留在四川凉山彝区的“以舅为大”传统，是远古母系氏族的遗迹。
另外，流行在四川凉山彝区称作“董巴”或“玛嘎惹”的三片铜制口弦，音列由低到高为小三度、大二度关系，如 la（母）—do（公）—re（子），其三片弹奏时的上下排列为 ：公、母、子，对应《物始纪略》里的芦笙五管三音 ：笃（阳）、色（阴）、鸠（子），即可以对应唱名成为 ：笃（do）、色（la）、鸠（re）。这是对应“六音”音名的可能性之二。
从发生学的角度看，事物的发展一般遵循从简单到复杂的规律。三片口弦的发展应晚于单片和两片，“do 为父（二片口弦中 do 为母）、la 为母、re 为子”，也印证了彝族先民从母系氏族社会发展到父系氏族社会的历史变化。凉山彝族口弦音名“公、母、子”，与贵州彝族五管芦笙音名“笃、色、鸠”有异曲同工之处，这正说明同一族群在经历了重大历史事件“六祖”分支之后，迁徙至不同地方，依然保留着古老的文化同宗现象。
综上所述，“六音”具有彝族阴阳观念特征 ：“布”音依据语义解读为彝族祭司毕摩（阴阳人），“鸠”是毕摩助理，都为人，且属于一组音，应该处于阴阳排序之中心 ；“笃、沽”为阳，是威望极高的人（神）；“尼、能”为阴，是圣神。结合表 1 和表 2，得出“六音”的阴阳观排序为 ：
再据《物始纪略》“定笃为阳，定色为阴，鸠生子音”，“笃”为阴阳排序之首，“色”排阴阳之尾 ；又因《物始纪略》注“……鸠为毕摩，即介于笃、色两种音位之间的音位”，“鸠”音在语义和访谈中的推断更接近毕摩助理，因此为阳，位于“笃、色”之间，且位于“布”之左侧。据语义解“沽”为阳，且“笃、沽”为古时芦笙吹奏出的第一组音，从而得到“沽”位于“笃”之后。“尼、能”在彝族古籍里最先意为神圣，相对于人而为阴，但据《物始纪略》记载“父尼祖赞星，母能祖赞星”，“尼、能”作为星神，其内部有表示公母，即阴阳之意。按彝族阴阳观念来排序七个音（对称结构，见表 6）如下 ：
三、“六音”在彝族不同传统音乐中的音阶形式
（一）歌场——“六音”与民俗活动中的仪式歌舞
现今在四川凉山彝族腹地（布拖彝族阿都地区），还传承着与《西南彝志》记载中极为相似的歌场（为祭祀祖灵而设置）。记载的歌场场面宏大、欢腾、热烈 ：“斋场的四面八方，有君长与臣，有做斋约当事人，有匠人和百姓，有歌舞的男女。聚拢的人们，像雾罩投入场里，月夜下看像黑树林。”参加者“进斋场讲究打扮，把头发收扎好，然后才进场咏唱”“有打扮像兽的，有打扮像鸟的”“大号也嘟嘟地吹，芦笙也奏得很响亮”。这些民俗活动让人不禁想起一年一度的四川凉山彝族传统火把节。以火把节歌舞音乐《朵乐荷》为例，其主音列“mi—sol—la—do”四音，刚好是凉山彝文语调的四声，就像《乐书》“乐本篇”里所述 ：“声相应，故生变 ；变成方，谓之音。”语言声调的不同组合而成歌，《朵乐荷》属典型的彝族五声调式（见谱例 1）：6—1—2—3—5，从低音羽音（6）起，经过最高处徵音（5），最后落音到更低的角音（3）上，拖音具有从羽调转到角调之感。
《朵乐荷》作为传统的歌舞音乐代表，所出现的音列为3—6—1—2—3—5，刚好也对应上凉山彝族五管芦笙《友谊调》和《平声调》的音阶音列5—6—1—2—3—5。此为民俗活动中的歌舞音乐音阶与“六音”音名对应的可能性之三。
（二）特殊色彩音——“六音”与彝族宗教仪式音乐
在一些宗教仪式音乐里，偶尔也见到变徵（#fa）音的特殊调式音阶形式，如毕摩开嗓时唱的《开腔调》羽调式，有这样的六声调式的特殊音阶：6—7—2 — 3—#4 — 5（见谱例 2）。
虽然 #fa 只是作为装饰音或经过音，但是正是由于这个偏音，使毕摩音乐庄严、神秘更有几丝恐惧之感，它是彝族毕摩的特殊调式色彩。因此，如果“布”代表毕摩，那么#4就是“布”的对应音准，六声调式的特殊音阶为：6—7—2 —3—#4—5。这是对应“六音”音名的可能性之四。
（三）古老的歌喉——“六音”与日常民歌
除了对彝族不同地区的仪式音乐音阶进行比较外，水西故地大方县原生态民歌《沟头烧火》（见谱例 3）六声徵调式，其音阶为 ：（4）—5—6—1—2—3；乌萨故地威宁县儿歌《撒燕麦》（见谱例4）六声徵调式，其音阶为：（#4）—5—6 —1— 2— 3，是对应“六音”音名的可能性之五。
两首民歌都是六声徵调式，“六音”更有可能与其音名相对应。但《沟头烧火》用汉语演唱，这与水西当政在明朝开始动员其子民学习汉文化，还请了汉族老师进行授课等有关 ；而《撒燕麦》用乌萨威宁彝族方言演唱。所以，《撒燕麦》更能体现其古老性，并且其音阶中有难得一见的#fa音，这与凉山彝族毕摩音乐音阶中的#fa不谋而合，推断“六音”之中可能有fa或#fa 音。
“乐学”，主要是从音乐艺术实践中所用乐音的有关组织形式和技术规律出发，取形态学（morphology）的角度，运用逻辑方法来研究乐音相互之间的关系。彝族芦笙“六音”：“笃、沽、尼、能、纠、布、色”，相当于传统乐学中的五声或五音“宫、商、角、徵、羽”基础上另加两个偏音（清角、变宫或变徵、闰 ；或其中一音如“色”为主音高八度音）构成彝族远古时代的芦笙音名，相当于简谱音阶1—2—3—4—5 —6—7 或1—2—3—4 — 5—6—1七个音。
前文笔者按照彝族阴阳思想观，推断出“六音”音名顺序为：笃、沽、鸠、布、尼、能、色。现结合表6，可以推断出彝族“六音”与汉族五声的含义及其对应关系（见表 7）。
从表7中可见，在彝族七个音名与汉族五声含义里，“君、臣、民、事、物”对应“笃、色、鸠、尼、能”。但是，因“笃为低沉音，色为清脆音，鸠介于两音之间”，排序应为“笃、鸠、色”，与五声音阶的排列相矛盾，并且彝族还多了两个音名“布、沽”。可见，彝族和汉族的音乐思想观念相似，但实为两个不同体系。
四、“六音”的古今呼应 ：芦笙实践
彝族芦笙也称为葫芦笙，属于吹管乐器（见图 3）。关于彝族芦笙（葫芦笙）的来历，彝族史诗和古籍均有记载。但神话传说中说法不一 ：有“鸟骨制笙” 说，有为斋场“引歌而造笙” 说，还有“彝种葫芦傣造笙”说，等等。
图 3 芦笙与恳洪呗（古代彝族盛大的歌场中芦笙表演者以及其他舞者）
彝族音乐学者研究彝族乐器较早，但理论成果相对较少。广西彝族学者王光荣在《彝族葫芦笙刍议》一文中，梳理了“笙”的来历及“五笙”的外形和内部构造（见图4、5）。另外，该文将凉山与广西两地彝族地区的葫芦笙调进行对比研究，其中分析了彝族芦笙演奏家——吉觉补惹 。他演奏的五管芦笙刚好是贵州古籍《彝族创世志·文艺志》“芦笙叙述”脚注里提到的“彝芦笙”。从演奏乐曲的记谱（见谱例 5、6）来看，调式都为 F 调五声徵调式（56123）；节拍都为2/4 ；姓氏都是吉觉家族，应属于芦笙家族内部新老传承。
凉山彝族学者沙玛瓦特在《彝族吹管乐器—葫芦笙的历史与现状》（《中国音乐》1997 年第 2 期）一文，集中介绍了五簧芦笙。按笙苗顺序，各音音位是：第一苗61（61应该是61—笔者注）；第二苗45；第三苗12；第四苗23；第五苗45（葫芦笙的实际音高比记谱高八度—原文注）。以“律学”数学关系推算，按每个苗子发两个音，得出音为4561122345，去掉其重复音，得到六个主音612345。可得到两种组合 ：“第一苗+第二苗+第四苗”或“第一苗+第四苗+第五苗”。
确舍时代是在笃慕的“六祖”分支后（大约西周末年），为父系时代，笃慕作为“六祖”之父，他代表的是中心、主音和阳。“笃”音为主音开始，五个调式有以下十种排列组合 ：羽调式（加清角）：6—1—2—3—4—5—6；宫调式（加清角）：1—2—3—4—5—6—1；商调式（加清角）：2— 3— 4— 5— 6—1—2；等等（见表 8）。以不同调式的主音，对应作为音名含义上的中心或者主音“笃”，又因为三苗中每一苗的两个音都是已知的，所以五个调式的主音只有五种可能，但是其余两苗每一个调式有两种对应音名的可能，所以一共五个调式、十个音名对应。
至于《物始纪略》的“笃、色、鸠”，根据其脚注“笃为低沉音，色为清脆的音，鸠介于笃和色之间”来看，两种组合都成立，但从语调解读中已推断过“鸠”接近sol，彝族宗教音乐中#4 音为“布”的特色音，所以第二苗只能为“鸠、布”。而表 6中第二苗为“鸠、布”的共四种调式（羽、宫、商、角）；又因为“笃”是“深沉的音”，即低音，只可能为宫、羽两种调式 ；由此，“六音”与现存五管芦笙音阶对应为：笃沽（61）、尼能（23）、鸠布（45）、色（主音高八度音，五管苗中没有音）。因此，可以表示为以下两种调式。
羽调式音阶 ：沽（6）—笃（1）—尼（2）—能（3）—布（4 ）—鸠（5）；
宫调式音阶 ：笃（1）—尼（2）—能（ 3）—布（ 4）—鸠（5 ）—沽（6 ）。
另外，从左到右，“笃”作为君王（低沉音），排名首位 ；“色”作为臣（清脆音），排在末尾 ；“布”为阴阳中介，处在“六音”之中心 ；“鸠”作为毕摩助理在其左（见表 9）。
综上，彝族音乐调式一共有六种，分别称之为：笃调式、尼调式、能调式、鸠调式、布调式、沽调式。
结语
通过彝族“六音”中的阴阳思想、彝族传统音乐的不同种类音阶探索及乐律学解读，得到：以“鸠、布”为中心对称，“笃、沽”为阳，“尼、能”为阴的彝族音名排列；以“笃”为主音、“布”为偏音（经过音）的宫调式音阶“笃（1）—尼（2）—能（3）—布（4）—鸠（5）— 沽（ 6）”；以“ 沽 ” 为 主 音、“布”为偏音（经过音）的羽调式音阶“沽（6）—笃（1）—尼（2）—能（3）—布（4）—鸠（5）”。
上述彝族“六音”与汉族五声和西方音乐音阶的唱名对应关系，首次为彝族音乐找到了本民族特有的音名与中国传统音乐、西方音乐理论之间的参照。本文所做的研究仅为抛砖引玉，期待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重现彝族古代音乐的样貌。
作者：贾巴阿叁，中国传媒大学音乐与录音学院 2020 级博士研究生 ；罗艳，西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讲师。
文字来源：微信公众号-民族文学学会
图片来源：微信公众号-民族文学学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