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不仅是一个崇火的民族,也是一个敬水的民族。彝族聚居区富有大大小小的高山、湖泊、河流、坝塘。彝族先民大致分布在四川安宁河流域、云南洱海周围及其以东广大地区,滇池、滇东北地区,流经这片区域的金沙江南、北两岸,自古均为彝族先民生息、繁衍的地域空间。彝族历史上是一个游牧民族,自古与水结下不解之缘。水,渗透到了彝族神圣和世俗生活的方方面面,世代影响着彝族的生产、生活方式。
基于水作为一种极其重要的物质资源的文化认知,加上彝族历史上“逐水而徙”生计方式的影响,彝族自古创造出丰富而独特的水神话,同时伴以各种神秘的水崇拜习俗,孕育了其生生不息的民族精神。“凉山彝族人民中,流传着一个美妙的传说,说人类祖先是从金沙江中变出来的。”[1]30-31本文“神话”采用一种广义的概念,包括神话、史诗、古歌、谣谚等神圣叙事。纵观彝族古老的水神话及其崇拜仪式,其内涵主要有创世和灭世两大母题,其间贯穿着作为文化主体的人祖、彝祖的毁灭与重生,而创世与灭世母题在轮转之间,形塑了彝族传统水文化的逻辑源头及其内核。深层读解彝族水神话“创世”与“灭世”母题,可挖掘其深厚的生态伦理内蕴及道德训诫意义。
一.创世的水
彝族先民自古就认识到,水具有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和创造力,水这种超凡的创育特性与创生能力,来自于自然水流动所孕育、蕴含的原生动力。世间万物的孕育、生长和维系,无一不依靠水的滋养和润泽,由此强调了水对包括人在内世间万物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彝文经典《彝汉教典》载:
江河纵横流,条条入大海,世上有万物,会动会长的,哪样离得水。……
世上有万物,人缺水不行,畜缺水不行,兽缺水不得,虫缺水不行,五谷缺水不行。[2]40-41
水对世间万物及人类自身繁衍生息的不可或缺性,使彝族自古将这种重要认知作为一种真理般教义给予代代传习。彝族水神话创世母题叙事,从水生万物、水生人祖、彝祖水中来三个层次从高到低、由远及近渐次逐层展开。
(一)万物水中生
水孕育了万物,水是世间万物原始母祖的观念,反映了彝族祖先朴素的唯物主义生物进化思想。滇南彝族经典《尼苏夺节》载,“距今亿万年……世间没有地,世间没有天。整个宇宙间,左右是海洋,前后是海水”,后由“俄谷老龙爷”用“海底石”和“海底泥”“造化成天地”。在没有天地的亿万年前,宇宙间就先验地存在海洋与海水。海中老龙爷用海底石与海底泥,始造天造地。海水、石头、泥土等造化天地的重要物质材料中,(海)水无疑是必备的先天物质。滇南彝族《阿赫希尼摩》载:
阿赫希尼摩,我们的祖先,生在金海边,长在金海边。阿赫希尼摩,喝了金海水,生下地和天,生下日和月,生下云和星。生下雷和雨,生银河闪电,生下风和雾,生下山和川。生下牛和马,生下兽和禽,生下草和树,生下稻和麦。生下尼莫……生下天王……生下地母。[3]167
阿赫希尼摩作为一位拥有超强生育力的女始祖,之所以能诞下天地日月、星云雷雨、风雾山川、牛马兽禽、草树稻麦以及天王和地母,一切皆因她喝下了金海水。所以,与其说是阿赫希尼摩生育了包括天地在内的世间万物,不如说是彝族先民以超凡的想象,借助神圣女始祖的身体和名气,完成了对呈现为自然态的海水的生殖、生育力的一种通天臆想。
大、小凉山彝族史诗《勒俄特依》(《天地变化史》)中说:
天地还未分明时,洪水还未消退时,一日反面变,变化极反常,一日正面变,变化似正常。混沌演出水是一,浑水满盈盈是二,水色变金黄是三,星光闪闪亮是四,亮中偶发声是五,发声后一段是六,……此为天地变化史。[4]92
彝族先民独具一种发展的眼光,认为天地、万物均在变化中产生,混沌首先出水,“浑水满盈盈为二”,“浑水变金水是三”,就这样一步步在不断的变化过程中逐渐孕造天地、万物。彝族先民将长期观察到的水的流动属性、孕育创生力,转移、延伸到天地、万物的发展变化上,通过凸显水在天地、万物创世中的演生作用,极具权威地说明水作为创世唯一物质资源的不可替代性。彝族丰富的创世水神话,重在叙述一种足具旺盛生命力的“水生”哲学宇宙观,它是彝族先民对作为宇宙源头的天地万物起源不断追寻、探究的结果,二这种孜孜不倦的追问和探寻的唯一答案,便是与人类日常生产生活密不可分的水及其运动。
(二)人祖自水出
对自身来源的好奇与思考,一直伴随着人类自身的繁衍、发展。解决了天地万物的起源问题后,彝族先民接下来显然对人类自身来源问题产生了同样的好奇,并开始不断思考并试图给出解答,这个思考依然从水开始,而最后的答案依然回到水,即“人祖自水出”。彝族自古就有“人从水中出”“人源于水”的观念。滇南彝族《阿赫希尼摩》详细描述了人类祖先由水生动物进化而来的过程:
奢祖大海里,海水碧绿绿,螺蛳海中生,海螺满海游;小虾水中生,遍海慢悠悠;野鸭在戏水,大鹅成群游;鱼儿更兴旺,白鱼和红鱼,绿鱼和黑鱼,还有那黄鱼,成群又结队,海中来遨游。各种各样鱼,时而潜海底,四处去觅食,时而游海底,跃到沙滩下,自由又自在,摇尾晒太阳,天覆地又转;白鱼和红鱼,黄鱼与黑鱼,还有那绿鱼,慢慢地演化,渐渐变成猿,变成绿色猿,变成红色猿,变成黄色猿,变成白色猿,变成黑色猿,……[5]
从螺蛳、海螺、小虾、野鸭、大鹅、鱼、猴到猿,每一个阶段变化的实现,均少不了供其生活、演变的海(水),也正因(海)水的容聚、化育力,才使得每一步的演化得以实现。各种动物包括人类自身,均由(海)水运动、化育而生。在人类自己繁衍后代的过程中,彝族祖先也充分认识到了“水”的重要性。云南南华彝族民间婚嫁《解咒经》说,人类“儿孙身上来”,但人类的“身子”则由“水上来”[6]。
流传于云南楚雄姚安、大姚、永仁、牟定等县彝族地区的史诗《梅葛》说:“天上撒下三把雪,落地变成三代人。撒下第一把是第一代,撒下第二把是第二代人,撒下第三把是第三代。”[7]20这与四川彝族地区的“人源于雪”大抵一致。而云南昆明滇池地区彝族萨咪人的人类起源神话这样讲述:
地母在“老阳山”挖了一筐红泥,用河水将它湿润,然后加以捏塑,使它成为男人的形象;又到“老阴山”挖来一筐黄土,用掺着血的泉水搅匀,捏成了一个女人的形象。然后她又将“灵气”以及生气吹入人的鼻孔,使其成为有“灵魂”的人,第一代人就这样出现了。[8]267
以上神话演述中的海水、雪(水)、河水、泉水,作为各种不同形态的水而存在,均是创生人祖的重要自然物。不论是海水内部的自我演变,还是天神撒下几把雪,或是地母将水土捏合形塑造人祖,原汁原料都必须是水,离开了水,人祖的创生将无法想象。其中,天神、地母等神祇的出现和参与,无疑增加了神话演述的神圣性,由此也使“水生人祖”的观念获得了合法性和权威性。
(三)彝祖水中来
云南彝族史诗《赊宣榷濮》中的“人类六祖”一节,是这样赞颂女祖先的卵子(金水)的:“妣水是金水,金水清又清,妣清人能言,妣清人智慧。妣水是金水,金水长又长,水长裔繁衍,水长育六祖……妣水是金水,妣水清又长,祖魂避妣魂,妣裔妇人传……”[9]6-7女祖先清、长的卵子(金水)孕育出了人类六祖,因此,这清、长的金水之魂将永受祖先保佑,使后代长生不衰,人丁兴旺。《彝族氏族部落史》说:“六祖水中出,吾自从中来。”[10]3云南乌蒙山区的彝文典籍《六祖史诗》则干脆说:“人祖自水来,我祖水中生”。《六祖魂光辉》指出:“凡人是水儿,生成自水中”。滇南一带彝族认为,自己的祖先是从水里出来的,因此至今还有不少人将水生动植物,作为自己祖先的图腾而加以崇拜。如云南省新平县鲁奎山普氏族的图腾为石蚌,其亚宗支有的以生长在水里的细芽菜(又名田字菜)作为自己的图腾。[11]
人祖是从水中演化而来的,而“彝祖自水来”的观念,把彝族和水之间的亲缘关系拉近了,所以彝族自认“水族”。彝族民间祭祖时,两碗水不能少,每至初一、十五须换洁水一次。滇中峨山彝族自治县彝族,老人断气后须由孝子到龙潭“买水”,即象征性地往出泉源处掷几枚硬币“买回”,加入柏枝叶煮开后洗尸、净身,届时请毕摩诵《净尸经》去污除秽,如此亡灵到了祖界才能被祖灵们接收并成为其中一员。这是对“彝祖自水来”的一种回应。根据彝族传统的灵魂观,人死只意味着肉身即将腐朽,而灵魂要回到祖界开始另一种生活,所以洗尸净身犹如接生初生婴儿一样,为即将回归祖界的灵魂沐浴净身,为其开始祖界新生活做好准备。
纵观彝族创世神话叙事中的创世母题,说明彝族先民很早就观察到了水永恒的流动性及其背后潜在的无穷创生力与化育力,因此他们以高涨饱满的极大热情,凭借超凡的想象力,讴歌水创生天地万物、人祖族祖的母题,由此通过高扬水对世间万物伟大生命的孕育和创造,建构人类、本族与水(自然)之间的亲密血缘关系,从而完成人-水(自然)共生和谐的浪漫生态叙事。彝族自古以神话的方式,将水对人类社会生产、生活的重要性给予宏大的神圣叙事,作为一种悠久而深厚的文化记忆,千百年来在有关水的各种集体祭祀仪式中,通过参与仪式过程中的具体分工、协作与共享,使每一个民族成员都能自觉传承“水生万物”的宇宙观,由此在日常生活中养成敬水、惜水、爱水的习俗和规约,这在一定程度上维护着彝区水生态系统的平衡。
二.灭世的水
人与水互动的负面内容,对人而言主要是缺水或多水,结果相应地呈现为旱或涝两种主要灾害。旱涝这两种水患灾害都不是人所想要的,也都不是早期的人所能控制的。因此,水生态叙事主要也就围绕着旱、涝主题渐次展开。而旱涝灾害主题的神话叙事,不仅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旱涝灾害记忆叙事装置,而且其主要目的在于满足人类对人-水和谐的心理诉求。
如果说彝族水神话创世母题的叙事结果,是使彝族对水心生敬意从而加以顶礼,那么灭世母题的叙事结果则是使人对水心生畏惧因而进行膜拜。从创世与灭世的整体叙事模式看,前者采取了正面讴歌的方式,后者则采取了反面训诫的方式,二者巧妙地形成一股合力,共同演述彝族水神话的创、灭世生态母题叙事。在叙事逻辑和结构处理上,灭世母题叙事的展开,先从缺水、无水的旱灾开始,然后再到多水、水泛滥的灾害叙事,这旱涝之间的自然更替与轮序,说明彝族先民很早就观察、认识到水的另一属性,即对水的难以控制和把握最终形成灾害,而且神话将其转引、提升到一种人类的道德规约,认为旱涝水患的产生是人类道德败坏的结果,从而强调要重建人伦道德、社会秩序的呼声。
(一)旱灾灭世
旱涝水神话叙事,相对平行地叙述旱涝灾害的灭世场景。但学界以往对洪水神话的关注较多,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对旱灾神话的研究,其实二者同属水神话的重要组成部分。彝族先民对历史上的旱灾有着深刻的记忆,在神话演述中这种灭顶旱灾对人类极具毁灭性。
关于远古旱灾及其结果,流传在云南楚雄的《旱灾》说:
相传在久远的年代,天上有七个太阳;七个太阳当空照,万丈烈焰喷。大地被烧红,到处浓烟滚;江河被晒干,树木被烧尽,鸟兽干渴死,人类难生存。[12]71-72
这是彝族先民对人类远古旱灾的一种模糊记忆,对于受灾的具体情况描述得较为直接、笼统,但旱灾的后果为“大地烧红、江河晒干、树木烧尽,鸟兽渴死、人类难活”,直接是一幅天绝人灭的白描惨景。作为一种自然灾害的旱灾,当时的原因归咎为“七日并出”,还没有转嫁到人神关系破裂、道德败坏等的社会谴责上来。
史诗《梅葛》里说:
头把撒下独眼人,只有一尺二寸长;独自一人不会走,两人手搂脖子快如飞;吃的饭是泥土,下饭菜是沙子。月亮照着活得下去,太阳晒着活不下去,这代人无法生存,这代人被晒死了。……撒下第二把,人有一丈三尺长,……没有春夏秋冬,不分四季四时,天上有九个太阳,天上有九个月亮,白天太阳晒,晚上月亮照,晚上过得去,白天过不去,牛骨头晒焦了,斑鸠毛晒掉了。做着活计瞌睡来,一睡睡了几百年。身上长青苔,这代人活不下去,这代人也被晒死了。[13]20-22
《梅葛》记述,天神撒下三把雪,先后成了独眼人、直眼人与横眼人三代人,前两代都被晒死,第三代除彝族文化共祖——阿普笃慕外全遭淹死,这不仅与人类的自然进化史有着某种巧应,而且是彝族对人祖起源、优化及其发展的一种想象化推原式读解。独眼人这一代,因自身“短小”“独自一人不会走”“食土吃沙”等先天生理缺陷,终被晒死。第二代直眼人,也有太高大的先天生理缺陷,没有春夏秋冬四季的知识,终因“九日并出”的自然灾害也被晒死。这前两代人的灭亡,神话将其主要解释为“九日并出”等极旱自然灾害,这不仅是一种对人类远古曾遭严酷旱灾的一种历史记忆,更是下文中人类因道德败坏,遭天神怒施惩灭推原叙事的有效铺垫。
而在《查姆》中,独眼人被晒死不仅因其认知能力、生产水平有限,更因其“辜负了仙王(天神)一片心”,将旱灾发生的原因直接过渡到了人类自身缺乏道义的公序良俗。
大地晒干了,草木渐渐凋零;大地晒裂了,地上烟尘滚滚;大海晒涸了,鱼虾化成泥;江河晒干了,沙石化成灰;老虎豹子晒死,马鹿岩羊晒绝,不见雀鸟展翅,不见蛇蝎爬行;飞禽走兽绝迹,天地荒凉天昏沉。顶天柱被晒断,三座大山被晒塌,星星晒得出汗,月亮晒出泪水,婆罗树晒得枯黄。……天旱三年,江河干涸,大地开裂,草木枯萎,玉石俱焚,独眼人晒死。[14]33-35
作为创世的一个核心象征,彝族宇宙论中的生命树——婆罗树都被晒得枯黄,可见晒得有多惨烈。于是,大地开裂,江河干涸,草木枯萎,玉石俱焚,独眼人难逃死命。神话毫不吝惜篇章,繁琐细致地描述了一幅惨灭的天旱场面。从地上的大地、江河、烟尘、沙石、鱼虾、老虎豹子、马鹿岩羊、雀鸟、蛇蝎的真实物象,到天上的想象物顶天柱、三座大山以及星月等天宇星象无一幸免,如此以天与地为整体的空间毁灭的压迫性灾荒叙事,达到一种令人窒息的高强度“被毁灭”的现场感,能不断唤起后人对天旱灾害的重复性历史记忆。如此罕见天旱灾害的发生,不仅因为远祖人智、时序不分等先天缺陷,更因其社会失序所表现的后天道德良心的泯灭。请看独眼这代人:
辜负了仙王一片心。他不过问昼夜,年月他不分;太阳月亮他不看,四季分不清;播种收割他不管,庄稼杂草遍地生。独眼睛这代人,道理也不讲,长幼也不分;儿子不养爹妈,爹妈不管儿孙。饿了就互相撕吃,吵嘴又打架,时时起纠纷。[15]27
彝族祖先将旷世极旱的自然灾害如此转换成一种社会责难,出发点在于人类面对灾害的无助和无奈,转而对自身作一种审视和反思,从而将自然生态问题转译、读解为一种社会生态失衡,而且,为了让全民严守社会秩序和文化规约,还对这种社会生态的认识和建构,以神灵的名义赋上一种至高的神圣性。
(二)洪涝灭世
旱与涝是一对孪生灾害,往往前后相伴,交替发生,极具破坏性。彝族神话关于远古旱灾是灭顶的,洪水神话及其叙事是灭世的。两者相比较而言,对洪涝灾害的具体惨景,神话叙事更加形象夸张,也更加细节化。
流传于楚雄等地的史诗《查姆》说:
下了七天七夜,大地茫茫被水淹。地上波浪滚滚,波涛直冲云天。树根飘上天,浮萍天上转,乱草裹成团,天连水,水连天,葫芦飘到天上边。大鱼想吃星星,黄鳝在天上乱钻;石蚌望着月亮乱叫,虾子围着星星撒欢;水鸭在天空漫游,水獭在天际打圈圈。金船沉海底,银船沉海底,铜船沉海底,铁船锡船也沉海底。[16]63-64
在彝族人祖来源神话叙事中,独眼、直眼两代人被晒死,虽已初步归罪于其不谙世事,不懂人伦,但主要原因还在于其存在天生生理缺陷,似乎意味着这是人类自身进化的一个阶段。在洪水灾害的神话叙事里,第三代横眼人遭灭则直接归因于其良心不好,除“再生始祖”阿普笃慕外均未能通过天神“试(良)心”测试。《查姆》中,为充分凸显洪灾的威力,七天七夜雨、冲天波浪、树根、浮萍、乱草、葫芦的失序和倒置,以及大鱼、黄鳝、石蚌、虾子、水鸭、水獭等动物的反常,都被一一极尽夸张地叙述。金船、银船、铜船、铁船、锡船则作为吝恶富人阶层的符号,与善良穷人阶层的符号——葫芦形成鲜明对比,接着从富-贫两个阶层的对立到沉-浮两种结果的并举,从而达到神话惩恶扬善的叙述目的。
同样,《梅葛》唱述:
狂风和暴雨,越淹越厉害,水声隆隆波浪翻,普天之下都淹完。……洪水滚滚接着天,海鱼吃了天上的星星,螃蟹也在天上跑,白天黑夜分不清,只有水声风浪声。洪水淹了七十七昼夜,……人种没有了,人种死光了。[17]33-34
《梅葛》里洪灾持续“七十七昼夜”,狂风、暴雨、水声、波浪的正面描述,直接服务于“普天之下被淹完”。海鱼吃星星、螃蟹天上跑的异象,最后,结果就是人种被灭了,人种死绝了。
《洪水泛滥》:
海水流不出,海水顶着天,海水白茫茫,银箱不浮水,金箱水下落,木箱水上漂,木箱顶着天。水满满三次,天干干三回,天地换三次,日月换三对,云星尽三回。水满长青苔,泥鳅天际跳,黄鳝穿山鼻,青蛙天上叫,水鸭天上飞,鸭头顶着天。麂老黄橙橙,麝老树上臭,蛙老倒斤斗,动物都不剩,人也不剩了。[18]41-42
这里,再生人祖的救命葫芦被换成了木箱,金船、银船换成了金箱、银箱。神话依然对洪水中夸张的海水、天地日月星辰给予了正面描述,类似地,跟上对泥鳅、黄鳝、青蛙、水鸭的空间倒置的夸张,最终直到洪灾目的——“动物都不剩,人也不剩了”。
以上旷世旱涝神话以旱涝灾害对天地万物人类的毁灭性叙事,正面来看,通过渲染灾害场面及其结果的惨烈,突出了洪涝灾害对万物人类的灭顶威力,侧面来看,是对人类自身进化发展的肯定,特别褒扬了人类自身对社会道德反思性构建和维系的重要性。“要用洪水洗大地,要用洪水洗万物。洗干净大地,万物再生。洗干净大地,再种庄稼。洗干净大地,再传后代。”[19]58从神话的叙事策略上看,旱涝灾害对天地万物人类的毁灭,是神话“人祖再生”最终母题的充分铺垫,从而将人之恶-善处理成一种鲜明的对立,完满演述了一个关于社会生态隐喻的神圣叙事。
(三)人祖再生
在彝族旱涝水神话中,从表面上看,天神怒发旱涝灾害是为了灭世、灭人祖,但真正目的却是换人种。如果与彝族水神话的创世母题联系起来,其洪水遗民神话“人祖再生”母题,是其“人祖自水出”创世神话的一种变相延续。人祖自水生,人祖被水灭,人祖复水生,人祖生-死-复生三次曲折起伏,不仅是彝族民间诗歌常见三段论模式化叙事,而且也强调了彝祖与水渊源的认知,可以说,神化的水主宰了天地万物以及世间人类,正是水贯穿了人类的生生死死,使其生生不息。
《查姆》叙说,阿朴独姆[①]因心肠好,经受了天神考验赐葫芦躲过了灭世洪水,后兄妹成亲,生下36个小娃娃,成了彝、哈尼、汉等36个民族。[20]79-80《梅葛》叙诉,直眼人学博若第五子通过天神的良心测试,赐葫芦种种出葫芦兄妹躲过洪水,后以滚石磨、簸箕筛子等顺天意成亲传人烟,生下怪葫芦出来汉、傣、彝、傈僳、苗、藏、白、回、哈尼等九族,从此人烟兴旺。[21]31-50彝族创世神话《洪水泛滥》(也译《洪水滔天》)中,除路南(今石林)篇理德懂礼的好心人笃慕躲过洪水后兄妹成亲传人种外,楚雄、峨山、江城、新平篇都是天上仙女下凡与其婚配传人种。[22]神话故事《人祖的由来》中,笃慕也是与天上三仙女婚配传人祖,生下六子成为彝族六祖。[23]13-16有意思的是,不论笃慕夫妻生下的是葫芦还是肉坨,从里面出来有彝、汉、藏、等兄弟民族,也有聂苏、山苏、撒尼等不同的彝族支系,这也说明了早期彝族周围的民族格局及其民族关系。正如彝族创世水神话中的人祖是人类的共同祖先一样,洪水遗民神话中的再生人祖也不止于彝族祖先,而是彝、汉等在其人种(民族)认知范围内的共同祖先,这本身就是宏大而包容的人祖观及其认识。
彝族洪水遗民神话及其叙事,集中强调了水的毁灭性和再生性,当然,“人祖再生”母题叙事并没采用创世母题中人祖自水生(变)而出的情节,而是通过洪水遗民的形式来叙述,这充分突出了原始时代社会时序、人心不古的神谕式谴责,以天神的道德测试以及洪灾中毁灭与再生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从而高扬了重建、维系人伦与道德的主题。所以,与其说洪灾是人祖再生的重要媒介,不如说它是天地主宰——天神用来惩戒、毁灭人祖的重要道具。水神话人祖再生与创世人祖母题,使彝族将水视作祖先,“将水拜为祖,世系自水始,水谱即祖谱”[24]15-159。这样,彝族与水、水与彝族的亲缘关系,几乎达到一种物我同一的“超互渗”状态及结果。
三.彝族水神话的生态意义
彝族的水神话数量丰富,内容独特,形式优美,寓意深远。首先,彝族水神话人祖、族祖“水中生”的水创世、创生母题,将彝族对水的崇拜上升到与祖灵崇拜同样重要的神圣地位。作为一个历史上曾逐水草而居的迁徙民族,在彝族的原始宗教体系中,旨在强化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的祖灵崇拜是最为重要的。在彝族水神话水创生母题叙事中,直接将水与人拉近到一种“物我一体”特殊的亲缘、血缘关系,是彝族对水作为人类生存发展不可或缺重要自然资源的独特认知与想象,是彝族崇水、爱水、惜水生态观的文化逻辑源头,是对水孕育、化生天地万物人祖的恩惠的正面讴歌。其次,彝族洪水神话灭世、人祖前,先由极旱(无水)灾害灭世、人祖,这样旱涝先后灭世、人祖的母题安排得自然顺畅。加入极旱灾害灭世的神话母题,不仅拓宽了彝族先民对水的特性、水患类型的进一步认知,也符合旱涝灾害先后结伴发生的自然规律,对防患、应对旱涝灾害有一定的启示意义。同样地,旱灾灭世也强调了神对人类道德泯灭的失望,并与洪涝灭世母题一起直指社会道德、社会生态对人类生死攸关的重要性。
“各族洪水神话中人与神的争执,实际上反映了人类征服自然力的愿望及斗争。从这些洪水神话的内容来看,都不同程度地反映了各族原始初民期待解决威胁自己生存和发展的中心问题——战胜水患灾害。”[25]战胜水患灾害当然也是彝族洪水神话的内容,但神话叙述中却因获(天)神助才留住了人种,同样也因(天)神怒才致其他人灭绝。神话意在讲述一个来自天神的训诫,面对极旱、滔天洪水,单凭个人或群体的力量不可能存活的主题,因为(水、自然)神-人结构处在一种强-弱不平衡关系。引发旱涝灾害、导致人类灭绝的直接原因是天神的操弄,这无疑夸大、神化了旱涝灾害及自然的不可战胜力,但间接的也是真正的原因,却归咎于人类自身道德的泯灭,正是人类社会道德层面的恶-善(良心的坏-好)标准,才能最后决定死-生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道德或伦理观念,是一定的社会群体为了调整人们之间及个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一种行为规范。它表达着某一人群或某一文化的基本价值观。氏族社会年年代代皆在各种场合重复这些神话,目的在一代代巩固氏族内部团结,传授和加强氏族成员的道德认识、道德感和道德行为。”[26]60彝族水神话是一个关于天地、万物及人类自身发展的生态隐喻。从文化表征的视角看,水神话所叙述的生态隐喻母题,属于彝族独特的传统生态叙事模式,首先它以神话、史诗、古歌以及谣谚等神圣性体裁进行圣训规约,在彝族民间社会生活中往往配有相关神秘祭仪,以全民参与的方式在场聆听、吟唱和体验,足见其重要性。其次,它以彝族传统言语表述系统中惯用的隐喻方式进行组织,同时采用惯用五言或七言的诗体语言诵唱和演述,使其易于通过口耳的方式代代相承。通过“创世”与“灭世”母题对人-水关系进行神圣叙事,彝族水神话不仅是一个指向人与自然平等的自然生态隐喻,更是一个旨在进行道德训诫的社会生态隐喻。它所表达的终极诉求,是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实现共生和谐的生态诉求。
当今世界,随着人口的增长,强大的商业化裹挟着城市化、工业化席卷全球,人类正在遭遇水环境恶化、水体污染及水资源短缺等一系列现代水问题,彝族水神话对修复包括水生态观在内的自然观及其实践,重建和谐人-水亲缘关系,重建道德、人伦在内的社会生态及其实践,均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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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同[7]。
[22]同[18]。
[23]《人祖的由来》,《彝族民间故事》,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8。
[24]《彝族文化》,1987年年刊。
[25]李子贤:《试论云南少数民族的洪水神话》,《思想战线》,1980,(01)。
[26]邓启耀:《中国神话的思维结构》,重庆:重庆出版社,2005。
(本文原载于《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1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