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于《思想战线》2011年第1期第37卷 №·1, 2011 Vol·37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藏彝走廊民间文学的教育与传承研究”阶段性成果(09YJC751073)
作者简介:王 菊,西南民族大学彝学学院副教授、博士(四川成都, 610041)。
*
摘 要:从英雄之死来探求英雄传奇的叙事特点,英雄传奇是介于英雄神话与英雄故事之间的形式。而“藏彝走廊”诸民族的英雄传奇具有自己独特而相似的一些叙事环节,在神与人之间,体现着不同于英雄神话的要素———他世界(物世界)的出现,并把英雄死亡的原因归结在这个世界。
关键词:传奇;英雄;死亡;叙事
叙事学是关于叙事作品的叙述及其叙述结构的理论。叙事学理论起源于20世纪20年代的俄国形式主义及弗拉基米尔·普洛普(Vladimir Propp)所开创的结构主义叙事先河。尽管普罗普探讨的是叙事体的一种特殊形式———童话,但是他采用的分析故事构成单位及相互关系的方法,对其他叙事文体的分析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本文将以“藏彝走廊”诸民族的英雄传奇作为叙事解读的文本,对其叙事情节和故事内容及其背后的精神世界进行解读。
一
英雄传奇是英雄神话发展的阶段性成果,是介于神与人之间的神格英雄的故事演绎。在英雄传奇中的英雄不同于神的世界的英雄会死而复生、消失和重现或转世和隐退,而是会像动物世界的动物悲剧性的生命历程的结束而消失。在“藏彝走廊”的诸民族的英雄传奇叙事中,包括了英雄人物形象如下的叙事序列:
第一,英雄出生的神异色彩浓烈:彝族英雄支格阿龙是母亲接受了天空飞过的鹰滴下的三滴血而受孕出生的;怒族英雄阿烘是母亲偷吃了怪桃后,“生下了一个足足有十二斤重的男孩。这孩子一生下来就会说话,还长了两对门牙,会吃东西了”。①
第二,英雄的神奇本领:彝族英雄支格阿龙两岁的时候就会使用铜弓铁箭, 3岁就射死了一只老虎;怒族英雄阿烘是个力大无穷的巨人,“他走过的地方,足迹深深印在地里,如果不经暴雨山洪冲刷或积雪覆盖,两年之内还能辨认出来;他走过的丛林,就会踩出一条路来。”②而且他剔牙剔出的肉渣能够养活几个怒族人;基诺族英雄阿普少雪“长得魁伟英武,力大无穷,手执一口百余斤重的铁刀,腰系一块数百斤重的磨刀石,行走迅捷,无人匹敌。”③傈僳族英雄木必的勇敢、机智,能够巧妙地击倒对方;拉祜族英雄扎努扎别“他的身躯像高山/他的手掌像平坝/他的腿像大树一样粗/他的力气无比大”。④
第三,英雄的英雄事迹:彝族英雄支格阿龙射日月、安昼夜、降妖魔、治雷神等等;怒族英雄阿烘为家乡人民寻找食物、劫富济困、打退官兵、找回水源、恢复生产;基诺族英雄阿普少雪公而忘私地为族人奋战在保护家园和土地的第一线;傈僳族英雄木必机智打退官兵、与官兵斗智斗勇、保卫家园;哈尼族英雄耶苦为了灭害虫,不惜用自己身上的血作为诱饵来捕杀和消灭害虫;拉祜族英雄扎努扎别用杵棒顶天、带领人民劳动、用笋叶做帽子、用松明子来照明对抗无日无月的黑暗、用芭蕉树的水来解渴、扎竹筏躲过洪水、酿制美酒……。
第四,英雄的偶然去世:傈僳族的英雄木必被嫉妒他的人用一种毒性很大的羽毛趁其不注意插在了他的手上而死去;基诺族的英雄阿普少雪被对手用藤子捆起并用藤子将其勒死;怒族的英雄阿烘被一条身上长着毒刺的不知名小虫毒死;拉祜族的英雄扎努扎别被天神厄沙的牛屎虫毒死;彝族的英雄支格阿龙是因为飞马缺了翅膀坠海而亡的;哈尼族的英雄耶苦是为了灭虫流血而死……。
*
①攸延春:《怒族文学简史》,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 2003年,第119页。
②攸延春:《怒族文学简史》,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 2003年,第120页。
③杜玉亭:《基诺族文学简史》,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 1996年,第190页。
④详参“拉祜族文化网”:《扎努扎别》, http: //www. lahuzu56. com /Show. asp? id=349·
英雄传奇这种在创世神话以后的民族英雄叙事,还包含着“神话情节———特别是当他们诉诸超自然力量的时候———因此一直没有与神话截然分开”。①这种“传奇中的英雄十分类似从上界降临到凡世的神话般的救世主,而其敌手则如同下界的魔怪”。②在英雄传奇叙事序列第一、第二环节中的英雄具有的是神话中神的本领和超常的能力,而在第三和第四环节中英雄更倾向的是具有人的普通的智慧、情感和死亡等等。在“藏彝走廊”诸民族的英雄传奇中,英雄们能在神奇力量、英勇无畏、舍己为人的事件中体现出神的特性,而在情感、伦理、生活、死亡的历程中又具有人的本质。因此,英雄传奇是英雄神话后的新的英雄叙事。在英雄传奇中,延长了英雄的磨难的叙事环节,而大大缩短了英雄死亡环节,英雄在诸多的妖魔鬼怪、自然灾害、人情世故等等方面都经受了一次次的考验,而在顺叙的范式中读者的阅读兴趣正达到高潮时,结尾突然戛然而止———英雄由于某种非人类世界的物质而突然就会死去,如羽毛、藤子、虫子等。英雄神话中的英雄会随着英雄业绩的完成而在季节和时光变化的过程中死亡和再生,始终处于一种英雄死而复生的循环,因此关于英雄的叙述也是在一种循环中实现着英雄的价值;英雄传奇中的英雄会造福人类以后由于外界的因素突然死去,整个关于英雄的叙述会因英雄的死亡戛然而止。在英雄的生命周期落幕的同时,叙述者也终止了关于英雄的叙述,以此来让读者在心理的巨大落差的间距中扩展着对英雄景仰和追思的空间,在悲剧性的结局中回味英雄的丰功伟绩,在经久的传唱中把听众的期待视野在瞬间实现对失去英雄的警醒和无奈。
二
“藏彝走廊”诸民族有关于“天—人—地”三分世界的创世神话传统,如:流行于凉山彝族中“勒俄”中讲述了天神恩体古子命令将天、地分开后再造人及各种动植物居于天、地之间;怒族天神纳拉格波也创造了天、地和人类,人类居于大地之上,还有动植物相伴;傈僳族天神木布帕撑天、捏地、造人、造物,让人、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生活于天地之间;基诺族天神阿嫫战胜胞布叭洛后造天、地、动植物和人类……。
这些是诸民族先民们对自然世界和人类起源的神奇想象,但其中无不折射出他们的世界观和人观。不难发现,几乎在“藏彝走廊”所有的民族创世神话中,神都是居住在天上的,人、动植物、山川河流等都是在地上生活或存在的,而人是天地间重要的灵长,动植物等是在地表或地下的异类的存在,不同于天和人的另一类存在。“藏彝走廊”的诸民族在认识自然、理解历史和讲述社会的过程中,对历史想象的人文构拟自然而不自然中采用了三世界,即:神的世界—人的世界—他世界(包括了动物世界、植物世界、无机物世界等)循环的讲述模式。特别是在各民族的英雄传奇故事中更深刻地体现着这种循环模式:人的世界是居于神的世界和他世界之间的一个重要的中间环节,所以人的世界的循环模式兼具有了二元性,既能如同神一般来面对各种困难、战胜困难、造福人类,又能如动植物一样有生与死的有序循环。
因此,英雄传奇中的英雄不仅具有英雄神话中的英雄再生的特性,而且更多的是具有存活时经历种种磨难的无畏和面对死亡时的无奈,而更趋向于人的世界而非神的世界,同时英雄的死亡却往往归因于他世界的一些事物而最终结束自己的生命历程。故而,英雄传奇中的英雄应该归在人的世界,“人类也经历着生与死的正常循环,只不过这一循环中的再生,从生物学角度讲,是列入‘类’(genus)的范畴,而不是指个体获得再生”。③英雄们肉体的悄然消失的同时,英雄生前的精神作为英雄类的精神而被后来的叙述者和听众广为接受和宣扬。在“藏彝走廊”诸多民族的英雄传奇中的英雄由于外在于神的世界和人的世界的偶然的因素会突然死去,从思维方式和空间序列来看,英雄是死在了更靠近人类世界的旁边:土地上或土地上生长的植物和游走蠕动的动物,土地上的水域(如彝族英雄支格阿龙死于滇濮苏拉),以重新种类的形式再次实现着英雄的循环———回归大自然天地之间的空灵中孕育着新的循环。这是走廊中各民族在逐渐认识了自然和了解了生死之后对英雄归宿的新的解释:回到神的世界已经不可能,因为在各自民族的神话中也曾一再表述过人类已经被剥夺了往返于神界的权利和能力,如:怒族神话中认为去到神界的天梯被蚂蚁啃倒了;彝族
①[美]哈维兰:《文化人类学》,瞿铁鹏等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06年,第430页。
②[加]诺思罗普·弗莱:《批评的解剖》,陈 惠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2006年,第271页。
③[加]诺思罗普·弗莱:《批评的解剖》,陈 惠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 2006年,第2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