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祖分支”在彝族历史上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历史事件。事实上,六祖分支前,彝族先民就曾从堂狼山出发,沿着金沙江流域往南部、西部不断分支迁徙,他们的势力延伸到川西、滇中、滇西北一带。那么,这个古老族群的后裔如今安在?巧家县堂琅文化课题组在典籍梳理和田野调查中找到了相应的答案。
《列子·周穆王篇》记载,当时在周王朝的最西边之南部,有一个范围很广的国家,名叫“古莽国”,其地“跨河南北,越岱东西,万有余里”。在西南地区,只有金沙江从云南丽江地区出境后,即从南北流向折而向东,流经今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云南大理白族自治州、楚雄彝族自治州向东流去。这里说的“跨河南北”的“河”即指金沙江。古莽国的势力范围就是金沙江两岸辽阔的土地。该书记载,古莽国之地寒暑季节不明显,昼长夜短。当地居民生活在燥热河谷地带,白天多休眠在家,而在早晚凉爽之时劳动,食物结构多为乳制品。《列子》的这个描述跟金沙江干热河谷的气候特征相类。今天的巧家金沙江沿岸一带,当地居民在暑天仍然早晚劳作,白天休息。该国“其民有智有愚,万物滋殖,才艺多方,有君臣相临,礼法相待”,居民巫风盛行,“以梦中所为者实觉之所见者”,“以为觉之所为者实梦之所见者”。这个古莽国就是希慕遮部族的一个分支建造的。
《西南彝志·六祖起源》等书记载,彝族始祖名希慕遮。《贵州通志·前世志》载:“罗鬼夷书曰:一世孟遮(慕遮),自牦牛徼外入居邛之卤,为卤氏。”据夷书载,“牦牛徼外”是个“万物之源出于雪,雪族子孙十二种”,“水从北方流进来,水从南方流出去”的地方,即现今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一带。希慕遮支系,商末周初的时候从“牦牛徼外”带领部族跋山涉水迁到“邛之卤”。“卤”同“泸”,“泸”即泸水,今谓金沙江。《贵州通志·前世志》载:“三十一世祝明(笃慕)居泸阴之山。”“阴”即水的南面。“泸阴之山”即金沙江南岸的山。“邛之卤”即今西昌之南巧家县境内。
古莽国之后,在金沙江以北的则分为冉駹、白狼等部落,在云南则为“昆明”——“哀牢”国。冉駹在四川汶山,汉文献中记载冉駹与氐类的白马不同,而与徙、笮相同,说明两者是近亲部落。白狼部落在今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境内,东与雅安地区相接。东汉明帝永平中,白狼王朝见汉朝时,献“白狼歌”,许多学者认为与彝语十分相近。昆明是古莽国的后裔。芩仲勉认为古莽(khamen)是昆明。《史记·西南夷列传》中记载古莽国分裂后,其后裔分为众多的部落,活动在今天滇中、滇西一带,统称为昆明。其风俗习惯是曲头、木耳、环铁、裹结,为后来的彝族所承袭。东汉时期,滇西的昆明部落又组成了部落联盟制国家——哀牢。
有意思的是在滇西北的丽江市的玉龙、永胜等地还有堂狼山古彝族的直系后裔。和家修先生在为《神秘的他留人》一书作的前言《他留文化的实质、价值和保护开发》中谈到:“他留人与我区彝语支民族的傈僳族、纳西族、他谷人、崀峨人、螳螂人等有渊源关系,同属彝语支民族,也是我区较早的土著民族。只是在民族的发展过程中,他留人与其他彝语支民族处于不同的发展阶段,显现出不同的一些历史特征。”
据2001年版《丽江地区民族志》载:彝族‘纳若”支系包括‘他鲁”(他留)、‘他谷”、“纳咱”、“崀峨”、“支里”以及“螳螂”。“腊鲁”支系包括“水田”、“香堂”(阿乌泼)等各种自称和他称的分支。经地方史志的考证,汉文谱牒等记载,“纳若”支系原籍在楚雄府大姚县最早仍源于昭通一带,从元代以后陆续循金沙江而上迁徙至丽江地区。从文献记载和从昭通经楚雄、大姚到永胜的葬俗送魂路线,均证明丽江地区彝族“纳若”、“腊鲁”各支系与小凉山的“诺苏”支系都是渊源于昭通的同源异流不同支系的彝族,只是前者要比“诺苏”支系迁人丽江地区的时间早两三个世纪。
这段文字对丽江地区的彝语支的族群来源作了大概的交代。
其中的“螳螂”支系,自称“螳螂让”,他称“螳螂”,主要聚居于丽江市玉龙县太安乡红麦行政村,现有人口1027人。从族名看,他们保留了祖先居住地的最早的称呼。在汉文献中,“螳螂”、“堂狼”、“堂琅”等均为同一称谓,指今天云南巧家堂狼山所在地。一个人口很少的族群,却保留了自身族群最原始的称呼。为了追踪这个族群,2008年12月,云南省巧家县堂琅文化课题组的成员特别踏上前往攀枝花转丽江的客车。在丽江受到丽江市和玉龙县委有关部门的接待,凑巧的是入住的酒店名为“阿丹阁”,据网名为“英古”的先生在博客文章《丽江地名考略》中说:“阿丹阁即为螳螂村。”在玉龙县委宣传部的同志的陪同下,笔者一行到太安乡红麦行政村实地考察,获得宝贵的第一手资料。
这是个神秘而智慧的族群。他们有自己民族的语言,但没有文字。他们能熟练使用纳西语、普米语、汉语等当地主流语言,而自己的语言仅限于自身族群内部交流。他们没有任何关于自己族群的传说,只说祖先从南京搬来。歌谣已失传,曾经有《十二月调》,用白族语唱,如今没人唱了。舞蹈和纳西舞相近,如今很少人能跳。他们没有彝族那样完整清晰的父子联名式的谱系,他们的谱系制作成一个松木灵牌,灵牌上仅保留三代人的姓名,如和氏桥家的牌位上竖排从右到左依次标明“祖母和一女之位”,“父和氏桥、母和老二之位”,“和氏门中之位”,“和氏那、和三子之位”。当第四代人出生了,就要把牌位上辈分最高的一代的名字刮去,牌位上始终保留三代。曾经有自己族群主持各种仪式的老人,称司阿姆,但现在从衣食起居到婚嫁丧葬,他们的所有风俗习惯都跟纳西族相同,以至他们中的老人过世了请的是纳西东巴做法事。祭奠祖先时在坟前祭台上垫上青松叶。几乎每个被采访对象都理直气壮地称自己是螳螂(tānglāng)人。当问及他们和彝族的关系时,他们无一例外地矢口否认自己是彝族,态度非常坚决。从他们的体貌特征、语音状况、崇拜青松等方面看,他们是地道的彝族,可是,他们却矢口否认自己是彝族,这是很奇怪的。这是个埋得很深的族群。如果回复到历史上去考察,大概可以理出这样一个思路:在从堂狼山沿金沙江上游迁徙的过程中,这个螳螂族群为了纪念自己祖先的居住地和祖先辉煌的历史,保留了“螳螂”的族称,要知道他们的祖先有过多么荣耀的过去,今天从他们自豪地称自己是螳螂人即可看出。在漫长的迁徙过程里,为了族群的生存延续,在和其他强大族群的周旋中,他们练就一套自我保护的生存本领,努力隐瞒自己的历史,隐姓埋名,隐藏在其他族群中,但却把代表自身记忆和文化的语言保留下来。
丽江市地方史志办主任杨树高认为他留人和螳螂人一样神秘,他们之间有很多相似之处,建议我们到永胜县去调查。在永胜县六德乡,在该县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李强、六德乡文化站有关专家的陪同下,笔者一行到他留山寨,参观了壮观的他留坟林。
他留人,1953年划为彝族。据简良开先生在《神秘的他留人》里介绍:“他留人(含六德人),他留自称‘他鲁苏’,他称旧时泛称‘他鲁苏’,志书则称‘他留人’,六德人,自称‘六德濮’,他称‘六德人’。”“他留人是彝族支系中的一个奇异族群,就其族别称谓的他留人除六德乡外,在永胜县内的仁和、程海、板桥、顺州等乡镇及华坪县通达乡、中心镇木角坪、鹤庆县六合乡,四川攀枝花市格里坪野竹林、盐边县、盐源县等地也有一部分。”他留人,自称“他鲁苏”。“苏”为人的意思,意为外路人,就是说他留先民是从外地迁徙来的。究竟从哪里来?他留人自称祖先从南京来,是“洪武调卫入永”而来的。洪武年间进入云南的军队是中原汉族,他留人也自称祖上来自南京,这是怎么回事呢?1386年明王朝批准征南右副将军西平侯沐英提出的“云南土地甚广,而荒芜居多,宜置屯。令军士开垦,以备储待”的建议,推行“寓兵于农,屯民实边”政策。明洪武二十九年,首任澜沧卫军民指挥使王佐率督本卫官军和所属北胜、永宁、蒗蕖三州土司军民构筑澜沧卫城时,他留人属北胜世守高土司所辖的游牧部落而被集中起来,按明时军队建制组成工程施工队伍,带有军事性质,编为三百六十户伍(约400人)。这支队伍住在城东南山麓,历时一个多世纪。从那时起他留人就开始接受汉文化,并造就了一批石匠、木匠等工艺美术方面的人才。澜沧卫城竣工后,高土司就把这支带有军事性质的队伍转移到营盘,实行屯戍制,后来扩建为他留城堡。看来,他留人说祖籍南京,也并不是空穴来风。
他留人有自己的语言、服饰和独特的风俗习惯。婚姻自由,男女青年婚恋前要经历浪漫的“过七关”。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日要在宗支山过粑粑节,用青松(云南松)枝搭山门,每户人家要把自己用糯米做的粑粑端到这里祭祀祖先。让人叹为观止的是他们的坟林文化。整座宗支山上,绿树成荫,树林里掩映着一座座、一排排成千上万座坟墓。据他留学者杨如刚介绍,他留人死去的比活着的还多。这些坟冢分为不同的时期,最古老的很简陋,从地面部分看,三面用石板盖住,前面形成门的格局。据说这道“门”是留给死者灵魂进出之用。这可能就是《华阳国志》记载的“会无县路通宁州。渡泸得堂狼县,故濮人邑也。今有濮人冢,冢不闭户,其穴多有碧珠,人不可取,取之不祥”的“不闭户”的“濮人冢”。有文字碑石的坟墓最早始于明代,明代以后的坟墓显得更为气派,碑石上有汉文字碑文,有龙、凤、麒麟等浮雕,两旁有石雕狮子,这些石雕和浮雕造形生动,工艺高超,明显受到汉文化的影响。有意思的是浮雕图案除了汉族普遍刻绘的龙、凤、麒麟等吉祥动物之外,还有老鼠、兔子、猫头鹰、乌鸦一类动物。据他留人的铎系(主持丧葬等仪式的法师)介绍,他留是个泛图腾的族群,他们的图腾有天、地、日、月、星辰、山、水、猫头鹰、乌鸦、蛇、麂子、虎、狼、鹰、藤子、树、竹、麦子、火草、木、犁等等。这一切都在坟山碑林中展示得淋漓尽致。无论远古时期简陋的石板墓还是明代以后气派的碑石墓,这些坟墓都是以石头作为主要材料,可见,这是一个和石头有缘的族群。在坟林间穿行,看到一座座丛林深处的石头墓,会不由想起遥远的蚕丛氏和“石棺椁”,想起巧家小东门、魁阁梁子等地新石器时代的石棺墓。“他留”、“他鲁苏”与“堂狼”、“螳螂”之间,从读音的角度来看,往上追溯,应该就是同一称谓。这个自称“外路人”的族群离开堂狼山的时间应该在蚕丛氏之后希慕遮时代,他们沿着金沙江峡谷而上,一路走来,不断分化,在和其他族群的交融中,最终形成今天的格局。晚饭桌上,他留学者杨如刚先生为我们即席演唱一首他留歌曲,意蕴沉郁,腔调悲凉,低吟浅唱中似在诉说一个族群多难而沧桑的变迁史。
值得思考的是,无论螳螂人还是他留人,他们都说自己的祖籍在南京。除了上文所说的原因外,明代开国之初,南京是引领风气之先的首都,称自己的族群来自南京,既表明自己身世的显赫血统的高贵,也可在复杂的族群斗争中自我掩护。在代代传承的话语体系里,南京成了他们共同的祖籍地,而真正的祖籍地——堂狼山却湮灭在岁月的深处了,但这两个族群却以“螳螂”、“他留”作为自己族群的称谓,以示对祖先和历史的怀念,这又是何等的智慧!
在滇西北众多彝语支的族群中,颇具神秘色彩的螳螂人、他留人就是在昭通市巧家县堂狼山消失了很久的古彝人的直系后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