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学】丘北僰人后裔的文化历史考察
作者
朱桢的
2014-03-17
原出处:云南日报
僰人后裔的跳乐舞
僰人后裔的鲜艳服饰
“祖先在崖子上,主公在崖洞中,老人在供桌上,朋友在酒桌上。”
这首流传于丘北县舍得乡白泥塘村的民歌,村里的男子几乎都会唱。月光下,每当篝火燃起,这首原始古朴、苍凉悲怆的民歌就会唱起,仿佛是在唱着隐秘在村寨里鲜为人知的秘密。此次与学者们踏访白泥塘村,是因为之前有村民向考察者透露,他们不仅知道僰人,而且还在赶街的时候见过僰人,僰人的寨子就在大山深处。
僰人是先秦时期就在中国西南居住的一个古老民族。据史料记载,僰人首领因跟随周武王伐纣有功,被封为“僰侯”,在今川南和滇东北地区建立了势力强大的“僰侯国”。据《吕氏春秋·恃君览》记载:“氐、羌、呼唐、离水之西,僰人、野人、篇筰之川,舟人、送龙、突人之乡,多无君。”这是古籍中关于僰人的最早记载。从战国历经唐宋直至元明,史籍中都不乏僰人的记载。至明朝万历元年(1573年),由于封建王朝的围剿,僰人大规模减少,至明末清初或有只言片语出现在文献记载中,后从史籍中神秘消失。但是学界认为,一场战争应该不至于让一个民族彻底消亡,僰人应有后裔存在。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改名换姓,不敢承认自己是僰人;二是僰人散居于云贵川毗连的大片地区,不敢再用“僰”的族名,并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被其他民族同化。
丘北县竟然出现了400多年前已经基本失踪的僰人?这正是考察组要调查探究的问题。
海贝头饰和凿齿习俗
天近黄昏,我们的越野车驶进了白泥塘村。村子四周怪石嶙峋,满目都是石崖石屋。村民听说有访客,特意穿上了艳丽的民族服装站在村口,孩子们围拢上来,面对相机镜头时又一哄而散,躲到大树或者石头后面。一些妇女走出来打量我们,她们的衣服上有太阳和大海的图案,精美的头饰上缀着大量海贝,形似鸡冠。这种称为“冲天帽”、“鸡冠帽”头饰,与发现的川南僰人的古老风俗一致。
这时,学者们从村民的笑容中有所发现:露齿时,两颗用金属薄片镶的侧门牙熠熠生光。这让学者们大吃一惊——1974年,在四川宜宾发掘出10具悬棺尸骨,其中7具成人尸骨有6具都被打去了两个上齿。白泥塘村村民说,打牙的风俗是老祖先遗留下来的,是为了防止人染上瘴气牙关紧闭,灌不进汤药而毙命。这与《新唐书》对古代西南一些民族风俗的记载完全吻合:“又有乌武僚,地多瘴毒,中者不能饮药,故自凿齿。”(见《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二下)
中国有据可考的凿齿习俗,可溯源到6000余年前新石器时代的大汶口早期文化分布地区,后来流行到中国东南部、黄河下游、长江中下游及珠江流域,在越、僚、乌浒等古族中也长期流行。古代典籍中的“雕题、凿齿”就是对这一习俗的记载。宋代《太平寰宇记》载:“有俚人,皆为乌髻……女既嫁,便缺去前齿”,“又有僚子,巢居海曲,每岁一移,椎髻凿齿。”元代李京《云南志略》载:“土(都)僚蛮,叙州南、乌蒙北皆是,男子十四五则左右击去两齿,然后婚娶。”此外,东亚、东南亚、南北美洲、非洲东部和太平洋国家的许多民族中,也有凿齿习俗。
白泥塘村打牙的风俗,是不是古代僰人凿齿习俗的传承或演变?这有待专家学者深入研究。
DNA检测的思辨
丘北县境内的僰人后裔,自称“锅泼”、“僰族”,其他民族称他们“海巴族”、“伯族”,1956年民族识别时,将其归入彝族白彝支系。目前,丘北境内共有僰人1557户6894人,主要分布在官寨、舍得、双龙营、腻脚、树皮等6个乡(镇)20个村民委员会的44个自然村,其中纯僰人村寨19个,与其他民族杂居的僰人村寨25个。
学界一般认为,僰人即今日白族之先民。如元代李京《云南志略》记载:“白人,有姓氏,汉武帝开僰道,通西南夷,今叙州属县是也。故中庆、威楚、大理、永昌皆僰人,今转为白人矣。”
在考察中专家发现,在当地“僰”与“白”的发音是相同的,但村民不会说白族话,服饰也与现代白族大相径庭。
此前,2003年6月云南省考古研究所的专家曾来到白泥塘,对村民进行人体DNA检测,经过比对观测,发现明显带有百越民族的特征。
这一结论,似乎与僰人即今日白族之先民的观点相悖。但是,关于古代僰人到底是今天哪个民族,在学界历来有多种观点并存。例如,历史学家、民族学家、人类学家和教育家、中国现代民族学奠基人之一黄现璠先生(1899—1982)研究认为:“僰即为濮,即越人,人们多叫为百濮、百越,唐朝前以俚獠著称……”(黄现璠:《铜鼓及其花纹的新探索》,载1985年5月《广西民族研究参考资料》第五辑)。另外,黄现璠先生在《中国通史纲要》《壮族通史》《广西僮族简史》《广西宁明花山壁画与岩洞葬》等多种撰著中,都明确肯定僰人即属百越。
悬空的隐秘“祖棺”
丧葬习俗是一个社会政治、宗教、经济、文化的折射,是民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每一葬俗都有其存在的特定时间、范围和意义。一般认为,悬棺是僰人文化最重要的象征。其实不然,关于通常所称“僰人悬棺”的族属问题,至今未能确定,一般有四种观点:僰族、僚人、僰僚同族、不是特定民族。
丘北僰人的葬式属洞穴葬,不将死者的尸体入棺行葬,不看坟地,不择吉日,不筑坟堆,不立墓碑,更没有祖坟,而是取死者的“灵魂”,“入祖”进行洞穴葬。这一葬俗,一般是在死者行将咽气的时候,由族长取一块薄铜片迅速在死者脸部上方剪一幅宽约4厘米的半身侧像,刻上眼鼻口,称为“取灵”,所剪铜片俗称“灵魂片”。为了保持死者与后代“血肉相连”、“世代相传”的关系,铜片上要蘸染孝子的指血,然后由孝子妥善保管,待到祭祖时交给族长“入祖”,实行洞穴葬。
考察中,虽然没有发现通常的“僰人悬棺”,却发现了悬空的“祖棺”。祖棺是用樱桃树或桦桃树凿制成筒状,高约30厘米,直径约40厘米。祖棺从砍树取材到凿制成形的整个过程,都要保持悬空。他们认为只有使祖棺悬空,不接触大地和土壤,灵魂才能顺利进入天堂。
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祖棺,里面装着一些代表先祖灵魂的铜片,由家族中最有威望的族长负责管理。平时将祖棺隐藏在一个高而隐蔽的天然洞穴,这个地点只能是族长一人知道,祭祖时取出供后人祭拜。祖棺被视为神圣之物,不许外人观看和移动。他们认为,祖先的灵魂只有不被外人看见,不遭日晒雨淋,才能安宁。存放祖棺之前,崖穴内的土壤要全部掏擦干净,安放妥当后即把洞口封好,以免被外人发现。每次祭拜后,又变换新的地点秘密存放。
到达白泥塘村的第二天,经过乡长沟通,村长李加兴终于同意让考察人员参观他家的祖棺。在一片石林里,他的儿子李自华和村民赵石才带领我们来到一处隐秘的悬崖边,一眨眼,他们便像猿猴一样攀爬了上去,在一个岩洞中取出祖棺。李加兴说,他们老祖宗的葬俗就是悬棺,后来改成用小匣子装灵魂片了。专家推测,当年僰人战败逃亡,不可能携带笨重的棺木同行,也不可能再继续使用悬棺葬,何况丘北一带又缺乏适合摆放悬棺的崖壁。于是,葬俗改变,出现了奇特的祖棺。这一葬俗源于何时,没有文字记载。据专家从棺内灵魂片氧化程度分析,约有500年左右,这与古代僰人悬棺葬终止的年代和丘北僰人洞穴葬形成的年代基本吻合。
“娃娃过江”与“清洗灵魂”习俗
由于丘北僰人村寨交通不便、信息闭塞,至今仍保留着很多古老的习俗、语言和服饰等民族传统文化。当地人代代相传,祖先是为了躲避战乱才从“江外”渡江逃到丘北。为了纪念祖先渡江逃难的历史,当地一直流传一个风俗:小娃娃出生,都要放到水里让他们过一次“江”。
丘北僰人“清洗灵魂”的祭祀仪式也很独特。祭祖日在每年农历十月的第一个属蛇日,一年一祭。也有经济条件较差的家族两年一祭,甚至三年一祭。祭祖日临近之时,族长要召开家族会议,商议祭祖事宜,组织家族按户凑钱买供品。祭祖之日,全家族男女老幼聚在一起,杀猪宰羊,然后在族长的带领下带着供品前往藏放祖棺的地点。族长从洞穴中取出祖棺,当众清点棺内“灵魂片”的数目,如果数目增多,就证明族中有人私自“入祖”;如果减少,则说明有人“盗祖”。众族人当众查明原因后,由族长当场抽减或增补铜片,直到众族人没有异议,才用清酒“洗灵”(即清洗灵魂片),然后摆上供品祭献。如果上次祭祖以来,家族中有符合“入祖”资格的死者灵魂片(年满60岁以上的死者才可入祖),就还要举行入祖仪式,由族长将“灵魂片”统一放入祖棺,并再次公布灵魂片的数目,供下次祭祖时核实。最后用新的白麻布包裹好灵魂片放入祖棺内,由族长独自抱着祖棺选择另外的洞穴秘密安放。
崖画、铜鼓的对比研究
根据学界对川南僰人的文化特征进行研究,认为僰人悬棺、悬棺岩画、铜鼓文化最能代表僰人文化。在丘北境内,虽然没有发现悬棺,但发现了祖棺,也发现了独特的崖画和与僰人有关的铜鼓文饰符号。
专家学者曾在丘北县曰者镇狮子山发现了大量独特而瑰丽的崖画,与悬棺崖画一样古朴真挚、色彩鲜艳、笔法一致;从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博物馆里收藏的大量铜鼓上,发现了与僰人铜鼓惊人相似的文饰。
此次考察通过对白泥塘村的祖棺洞穴葬、传统歌舞、传统乐器及语言、服饰、习俗、口传资料等进行观察分析,初步掌握了丘北僰人后裔的一些情况,期待并相信在今后的研究中会更多发现和惊喜。
(原载2013年11月10日《云南日报》第7版,作者单位: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委宣传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