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在新浪网上读到【逝者萧亮中:行走在田野的赤子】这行字时,顿时惊呆了……以为还有另一个同名的人,另一个同样行走在田野中的学人。但不幸的是,我很快读到了熟悉的文字,写大凉山、写彝人、写头人德古,写祭司毕摩…… 还是不敢相信斯人已去,直到读过悼念专版编辑黛琪写的《别了,亮中》一文,才完全被这突来的噩耗震骇住了:亮中1月5日猝然离世,年仅32岁……
我是在亮中关于家乡凉山的一篇田野民族志报告中“认识”这位年轻学人的,那时他还是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系人类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他的《大凉山田野手记》,还有他对我奶奶家漫水湾、对舅爷嘉诺沐嘎(王成汉)、对我童年生活过的拖木沟的亲切描述,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他严谨深细的田野报导和民族志访谈,充满着丰富的细节,提供了生动的“在场”证据,也是人类学、民俗学的田野研究中精于叙事阐释的一个范例。
我对亮中的进一步了解,则是因了他的《车轴── 一个遥远村落的新民族志》,这是近年年来不可多得的田野民族志,其写作风格与学术表述也是许多同人注重的“深描”,充满了钟敬文先生所强调的民俗生活“表情”。也是因为这本书,我们才得以面识。去年1月8日,姐姐和我与师兄安德明一道为“西部田野丛书”的发行去国展参加2004年全国订书会,在广西人民出版社的展位上遇到了也是丛书作者之一的亮中。他在中央民族大学上学期间就认识当时还在那里教书的姐姐阿依了;又因为是民族学系的研究生,跟在该系执教的表哥潘蛟则更为熟悉。我们之间虽说是第一次面遇,却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或许是因为我们都是在对方的文字中认识彼此的,或许是因为我们各自前后在凉山的田野工作又有着相同的“田野对象”,他甚至还去了我的田野定点地──美姑河谷洛乡的山村洛觉,访问了我的波略(姑姑)曲比尔布玛玛和阿几(叔叔)曲比洛戈惹兄妹俩……因此,相同的地点、相同的人物都出现在我们各自的田野文字中,让写作的我们也了“熟人”一般。此后,我们之间通过两、三次电话,也发过Email,讨论了彼此的田野经验与感受。他执着于田野的精神,让人感佩与感动;同时,他也是一个非常认真的人,认真得让这套丛书的策划和美术设计筱茜不得不为他的倔犟吁叹。
我对亮中本人的了解并不多,但直觉中他有一股子韧劲。他硕士毕业后,分配到商务印书馆从事编辑工作,但一直笃志于人类学的现场研究,长年奔波在民族地区,完成了一系列民族志深度报导和田野研究报告。为了更好地从事学术,去年他凭借自己的学术实绩与研究实力调到了中国社会科学院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但或许是天妒英才,骤然间夺去了一个“行走在文化田野上”的孜孜学人……或许,就像钟敬文先生曾勉励我们的那样,他这些年一直在田野中、在写作中进行着“韧性的战斗”(鲁迅语);或许就是因为这种劳作的辛苦,他过早地离开了他牵系的田野,离开了他挚爱的学术……因此我想,我们这一代学人同时也需要记住钟老常说的一句口头禅:“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休息,休息一会儿。”(一休语)
前不久,父亲在电话中告诉我成汉舅爷病逝的消息,好些天我的脑子里一直是老人睿智、豁达的身影和他在漫水湾那座祖屋中潜心读书的场景……突然又得知亮中这位优秀学人英年早逝,心情更是万分的沉痛与沉重。想着他与舅爷之间的对话,他对波略和阿几的访谈,伤逝和悼惜之情无以言表;读着黛琪写的那篇报道,更是为这位年轻学人的生活际遇与精神境界深感悲戚与悲壮。我仿佛看见一位在裸岩的锋刃上赤足远行的游子,痛苦并快乐地孤旅在西南高地的天空下,泪水从我脸上倾泻而下,为着那渐行渐远的一种声音……
几天来,我一直在想以怎样的方式来纪念在寒风中远去的亮中?作为一位学人和教师,或许传播他的学术、传扬他的思想是一种更好的怀念。通过新浪文化开通的悼念专版【逝者萧亮中:行走在田野的赤子】(http://cul.sina.com.cn/newfocus/55.html),我们能够读到亮中的田野随笔及其生平和学术实践,能够感受到一代学人走向田野、走向民间的艰辛与欢乐。希望有更多的读者能够了解这位曾经穿过大凉山、穿过西南高地的纳西族人类学者,了解亮中其人其事其学术,思考这位年轻学人给我们留下的田野报导,激励我们关注民间文化与民众生存现实的人文精神。让我们走近已经离开我们的亮中,走近他执着的人类学精神和“眼光向下”的田野姿态,去聆听他来自田野的“声音”……
我想到的还有,亮中生前采访过的几位彝族长老也在这几年间相继离世了,仅我知悉的就有女德古曲比尔布玛玛、老翻译嘉诺沐嘎(王成汉)、老毕摩曲比索莫……因此,他关于大凉山的一系列田野手记更是弥足珍贵,同时他的一系列田野民族志报导也提醒我们这一代学人要对民族文化记忆的断层保持高度警觉,要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和学术自觉去关注、去记录、去研究、去传达本土传统文化及其在急速的社会经济变迁中所面临的种种现实问题和挑战。
我相信,亮中的人类学精神及其田野民族志能够感召更多的学人、更多的读者去守望乡土中国,去珍视民间智慧,去探索保护和发展民族民间文化的确当途径。
最后,为纪念这位曾经穿行在大凉山、曾经走过美姑斯吉巴古山地,曾经伫思在漫水湾河谷,曾经发出田野强音的人类学者,我将自己多年前写于美姑河谷洛(亮中足迹到过之地)的一首小诗作为怀念之辞,我想通过网络传到那个曾总在深夜回应友人的电子邮箱,以此遥寄给远去的亮中,惟祈一枝青柏的通感,与他诗化的影像对语,为他坚毅的灵魂送行……
倾听一种声音
瞬间
漫过河谷洛缓缓的雪线
在迹地无言的静寂中
等待一种声音
时流 似水的山调思絮
越过感觉沉沉的滞重
在雪山苍然的茫茫中
倾听一种声音
长夜如歌之行板从三河口到三河以达的极处
一月的风浮不动一川沉郁
我只是想在湿意的岸
倾听一种声音亮中,一路走好……
2005年1月13日凌晨
于云紫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