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多年前,读过新平彝文学者聂鲁老师的一篇论文,讲的是元江发现彝文木刻经典一事。到了邑慈碑,闲聊之中,听说这里有雕刻木刻,保存在私人家里,就是不让看人罢了。当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不久,上面来人,去到家里,藏者真的不让看。不知是给他卖了,还是好好收藏着?
(邑慈碑村,图片来自网络)
好在我手上有多部地方史料丛书,闲时一一查阅,查到了邑慈碑出过一代毕摩何四八甲,他于150多年前亲自书写、请工匠用精良的红椿木刻制了彝文经典《色尾处莫》。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邑慈碑彝文学者杨玉芝带聂鲁老先生来过这里,对《色尾处莫》的雕板状况作过调查。我想,此番调查的结果,即是多年前我读过的聂鲁先生的论文。通过蔡传斌,找到了这篇发表于1996年论文。综合各种史料、聂鲁先生的论文以及村中老人的讲述,对一代毕摩何四八甲及彝文经典《色尾处莫》的历史及贡献作了重新梳理。
二、
150多年前,毕摩何四八甲家住白起也村。他通晓彝文、汉文,喜爱书法、绘画,是三马头地区知名的彝族知识分子。他成名后,在有二十四户人家一百一十多人的白起也村从事彝族伦理学和天文学的研究。继后,同彝族知名人士李忠宝等在三马头地区建立了白起也村后山业白大寨村口、它吉克村后等继善坛,宣讲彝族伦理,传播彝族文化。《色尾处莫》就是当时继善坛彝文学校的教材。
《色尾处莫》木刻板,是何四八甲和李忠宝于同治乙丑年即1865 年组织刊刻的。当时,得到了三马头彝族知名人士白里才、白路新、白新草、白福成、白玉竹等十六人的资助,他们最先捐银二两五钱支持这一工作。据本典籍刻板功德姓名记载,其后又有四十多人纷纷捐银,多则数两,少则数钱,才完成了此套刻板工程。刻板由何四八甲亲自书写成彝文反体字样,请来当地的能工巧匠刊刻。刊刻中,极其注意质量,对于刊刻工匠,以验收所刻彝文字达到毫无差错后,收取每个工匠所刻的木板碎块和碎末渣子,过戥子称计付银。故此,现存的二十五块刻板者,刻字毫无差错,版面精工完美,达到了一定的高水平。
这套彝文典籍木刻板,是一部名叫《色尾处莫》的彝文典籍,用木质上乘的红椿木和棠梨木两种树的干心精雕细刻而成。现存的有二十五块刻板,每块刻板长18cm,宽26cm,正反两面都刻有彝文,每面有两页,现存的二十五块板正反两面共一百页,每页为直书八行,每行二十字,全页160字;有的每页为直书八行,每行十八字,全页144字。现存的二十五块板共有15000个彝文字,彝文五言韵文共3000余行。这套刻板只需用十六开纸实行水墨印刷后,加以折叠、装订,即可成为工整的书籍。全部刻板款式工整,字体规范,行文清秀,不难看出刻制者的一片匠心。不仅在典籍内容方面,而且在彝族文字及刊刻工艺等方面,具有较高的研究价值,是一套不可多得的彝文木刻资料。
三、
彝文典籍《色尾处莫》木刻板制成后,三马头及邻近各处的彝族,都可以各自拿纸来白起也村印制,继善坛免费提供印刷板让彝民印刷。因此,这部典籍曾经达到过相当的发行量。
这套彝文术刻板所印刷出来的典籍《色尾处莫》是一本宣讲伦理道德方面的书。书名直译是“理是写教”,意译为“做人之理”。它从彝族的善恶观念出发,演讲做人的伦理道德。书中和书口的燕尾框内,还分别标出了章节的标题,意译为《尊敬长辈》《敬孝父母》《体贴公婆》《做生意的道理》等。全书贯穿着尊老爱幼、和睦相处、行善积德的伦理道德思想。
《色尾处莫》版刻开篇即指出:“天底下的人们(彝族),都是阿谱笃慕的子孙,阿谱笃慕所传下的道理,人人都必须学习接受,人生在世上,有长有幼,有老有小,世上的事物有粗有细,有厚有薄,都是应该受到承认和尊重的。”刻板的章节分《尊敬长辈》、《孝敬父母》、《体贴公婆》、《做生意的道理》等。刻板贯穿着尊老爱幼、和塍相处、行善积德、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伦理道德思想。
在典籍《尊敬长辈》的章节里,着重讲了哥弟姐妹的伦理,指出:“比自己只大一岁的人也是哥哥姐姐,哥弟姐妹都是同父母所生,哥姐就要像伞一样护佑弟妹,弟妹生下地,哥姐应背应抱,弟妹饿了、渴了、哭了,哥姐要喂要给喝、要哄歇,哥姐的养育恩情,也像父母的养育恩情一样深厚,弟妹应铭刻于心,哥弟姐妹同母生,永远应亲如手足,和睦相处。”等等。
在典籍《敬孝父母》的章节里,着重讲了父母和子女的伦理,指出“人都是父母所生,儿女长大了要敬老父母,回想爹妈养育的恩情,天阴天冷将儿怀里抱,风里雨里将儿身上背,儿女哭啼妈哄睡,夜睡尿床床湿半,湿处爹妈去睡干,干处留给儿女睡,爹妈为儿女一夜起三次。儿女学爬妈护驾,儿女学走爹来牵,好饭好菜留给儿女吃,好衣好裤让给儿女穿,爹妈儿女想一路,爹妈疼儿女疼一终,爹妈的养育恩情深如海,儿女终身报不尽。儿女长大了,要脚勤手快耕田地,好言好语待父母,儿女不能嫌父母丑,应做割肝救母“的好儿郎。”等等。
典籍中还列举了一恶媳妇张氏的例子,宣传恶有恶报的社会道德观念。从以上所摘译的典籍《色尾处莫》的片断内容,可以了解到那个时代彝族的优良美德和道德规范。
《色尾处莫》水墨印刷刻板制成后,当地和邻近各处的彝族都拿纸到慈悲村印刷,同时,该典籍印刷品成为当地继善坛彝文学校的首选教材。刻板制成后,典籍《色尾处莫》在当时达到了相当的发行量。
四、
1865年,虽然太平天国已于半年前失败,但其后仍有捻军起义。在云南来说,那时仍有杜文学与李文学起义……可谓天下大乱。据邑慈碑村中八十余岁的徐定成老人讲,李文学的白旗军曾经攻占过邑慈碑,并烧毁了整个村庄,接着要去攻打洼垤,是邑慈碑人提前跑去报信,洼垤人提前准备,才打退了白旗军……
正是在土匪倡厥、人心混乱的艰难处境下,一代毕摩何四八甲抱着一颗赤子之心,决定刻制彝文典籍《色尾处莫》,以宣扬尊老爱幼、行善弃恶的传统伦理美德思想。
彝文典籍中多为手抄木,只有伦理道德方面的典籍为木刻本,而只能是经典版的典籍才能成为木刻本。由此可以看出,彝族是一个很注重思想教育的民族。山里的彝族不管是民众还是上层统治者都由于历史的原因和大山江河的阻隔早在明朝以前就已很少往来,但是在有关伦理道德思想的教育载体上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印刷术。因为只有印刷术才可能达到相当的发行量,也只有了相当的发行量,才可能达到教有民众的目的。
从何四八甲毕摩在三马头彝文学校继善坛宣教《色尾处莫》的社会效应看,当时确是曾经净化过三马头的社会风尚,尊老爱幼蔚然成风云,人人行善弃恶,修桥补路,争做好事,使得洼垤曾出现了道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安乐景象。洼垤一带山区道路的三座著名石拱桥,即垤且龙村至都督村、邑慈悲村至黄泥冲村、亚祖底村至美则村的石拱桥,就是在这种社会风尚的推动下修建而成的。
至今,虽然过去150多年了,到元江的其他乡镇去,每每说起洼垤人,还可以听到“做人要像洼垤人”一样有嘉言赞语。
五、
124年后的春天(1989年),新平、元江的两位彝文学者与《色尾处莫》木刻板再次相遇,并碰撞出文化的火花。当时,新平作家聂鲁与邑慈碑人杨玉芝回洼垤乡普查彝文典籍工作,此间,在邑慈碑村何长安家发现彝文《色尾处莫》木刻板。之后,市县民委的曾四次到何家对木刻板作了一系列调查工作,如水墨拓印、拍照等。在古籍普查中,发现的葬文古籍都是手抄本。此次彝文木刻板的发现,在元江和彝语南部方言区还是首次。
据珍藏者讲,这套彝文典籍刻板原有四十块。全部典籍原有160页,共24000个彝文字。可惜的是,解放初,驻村的上改工作队拿去了几块刻板,尔后,在住居的数次搬迁中,又丢失了若干块。这样,前后丢失了十五块。据刻板的水墨拓印品分析,从页码及典籍内容的中断跳跃中可证实,珍藏者所讲述的刻板数量是确实的。
根据有关的彝文典籍记载,在明末清初时期,从建水(临安)、新平( 平甸)、鲁奎山(北尼白)和磨盘山(北则白)到元江的三马头,曾经形成过一个繁盛的彝族文化圈,彝族文化得以发展。从南部方言区彝文古籍普查情况看,许多彝文典籍,正是那个时期形成的,并且产生了记载彝族历史、哲学、天文、礼俗、故事、医药、农技等著《吾查》《吾查》。当时彝文在这个文化圈内是通行的文字,它不仅是毕摩们在祭祀场上的经典用文,也是彝民们互相通信、记事载物、挂礼单、写契约的日常应用文字,乃至清初鲁奎山村子的门牌,都是用彝文写成的。许多彝族知识分子还用彝文写下了大量的脍炙人口的文学作品,至今还在民间广为流传。
马头是承传彝文十分活跃的中心点。他们的毕摩异口同称,三马头的彝文,起初是从磨盘山的彝文学校学来的,并把这一事件加以神化,说那时天神下降到磨盘山,召了三马头的一些有识之士去,传下了彝文……
六、
彝族先民创造了彝文,并保留下来了种类繁多、内容丰富的彝文文献。从目前发掘的彝文文献载体形制而言,有纸书、木刻印刷书、皮书、瓦书、岩书、布帛书、木牍文、竹筒文、金石铭文、印玺文等多种载体形制。彝文书法是以彝文字体为基础的书法手段,既有点线粗犷、刚健、明快、流畅、简捷、生动的特点,又有结构紧密,笔锋刚柔兼有,工者相济,刚则有力,柔则似水,字体端庄、形象、洗练的特点,反映出本民族的某些性格、精神风貌和心理素质,并具有社会历史价值、美学价值、学术价值,为彝文书法研究提供了艺术素材,展示了广阔的前景。
纸质彝文古籍是彝文古籍的主体,彝族用纸和以纸制书的历史很久远。成书于晋代的彝文文论著作《彝族诗文论·纸笔与写作》中说:“不寻纸的根,谁人也不知;不叙笔的史,不明笔来历。如若没有笔,用什么来写?记史就难了。后来智者多,智者会造纸,智者会选笔,凡事都可写。”这证明彝族以纸制书当在晋代以前。
彝文古籍的制作方式是随彝族社会的发展变化而变化的,它经历了手写、镌刻、模铸、木刻印、石印、铅印几个发展阶段。手写与镌刻是两种便利的古籍制作方式,一支笔、一碗墨、一件能写字的物品或加一根钢钎、一把铁锤即能制作。现存的元代以前的彝文古籍,大多是用这两种方法制成的。
七、
据了解,彝文木刻印刷古籍,流传下来年代最早的是成书于明代的著作。武定凤氏土司组织刻印的《劝善经》,成书时间大约在明代正德十二年(公元1517年)。流传于四川大凉山和云南小凉山地区的《玛牧特依》(汉泽为《教育经典》),前半部分刊刻于清朝末叶,后半部分刊刻于民国时期。刊刻于公元1865年的《色尾处莫》的刊刻组织人是邑慈悲村的何四八甲和李忠宝两位先生,至今字迹依然清晰、色泽纯正。
在哀牢山一带,刻书板一般用秋末的红椿树为材。制作时先将红椿木劈成板,再经过熏、捂、煮三道工序。熏:用木柴微火将板子熏干;捂:将熏干的板子放在羊粪中捂一冬;煮:将捂后的板子用水煮,再熏干。经过三道工序即可用来雕刻。
《色尾处莫》刻版系何四八甲亲手书写上版的“写刻”,笔迹刚劲、隽秀、雕刻文字端庄凝重,刀法剔透娴熟,古朴大方,既具中原所刻经卷之神韵,又具边疆豪放之风格……在刻印上不仅纤细入微,而且十分精致,与其他刻版相比较,毫无逊色。
(2018年5月9日于邑慈碑)
附:滇南彝文文献《造文著书》
在远古时候,还没有文字,更没有伦理,高高的天上,尼什搓出世,天下无文宇。到了七周岁,来到托倮山,栽一棵金树,裁一棵银树。……金树技叶茂,银树花枝俏。蜜蜂嗡嗡叫,蝴蝶来跳舞。金花一千五,银花一千五。金银花三千,朵朵开得艳。尼什搓先生,见了心喜欢,四方请客人,东方请一个,西方请一个,南方请一个,北方请一个,中央请一个。东南西北中,加上尼什搓,一共是六个,走到花树下,一起来赏花。两眼仔细看,画笔手中拿。一千五金花,朵朵逗人爱。一朵一个样,照要画下来。一千五银花,朵朵都盛开。一朵一个样,照样描下来。三千金银花,变成三千字。写在竹片上,编成六本书。伙伴六弟兄,每人拿一本,来到注生寺,住在书房中,白天写理书,夜晚读理书。铁板生了锈,竹片永不锈,千年不变色,万年宇迹黑。六个好伙伴,要成六毕圣,生长在天上,六个好伙伴,辛苦了一番,把文宇首创。
(文字来源:彝学研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