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凉山上最隆重的节日不是春节,而是彝族年。11月下旬,粮食归仓,牛羊归圈,各村寨要请毕摩(祭司)算日子,选择3天时间过年。上百万在外工作学习的彝人,无论远近都会赶在过年之前回家。
冬季虽然寒冷,但大凉山上已经没有了往日的萧瑟和荒凉,被砍光的原始森林,重新披上了绿装。晚秋金黄的树叶和初冬皑皑白雪交相辉映。杀猪的声音此起彼伏,拜年的人络绎不绝,亲朋好友纷至沓来,人们都沉浸在亲情和友情的温暖当中,疗愈疲惫不堪的身体和心灵。
今年的彝族年本来没有打算去乡下过,考虑到我们玛薇公益20周年庆典的日期临近,需要回访我们资助过的彝族家庭,了解他们这些年来发生的变化,为制作一部纪录片,积累素材。才临时决定带摄影师上山去拜年。碰巧遇到几个搞影视的朋友专程从马来西亚、韩国、上海和成都来凉山采风,也想和我们结伴而行。
一、我们回访的7个家庭
1、大凉山上第一个乡村社工:马海木机
我们走访的第一个家庭是昭觉县竹核镇伍合村的马海木机家。他今年57岁。上世纪90年代初出外闯荡。那个年代,彝族青少年在城市找不到正当合法的打工机会,许多人以盗窃为生,木机因为会汉语,可以帮助他们销赃。不久,同乡的外流人员纷纷染上毒瘾,他认识到再不离开他们,自己也会上瘾,就跑回来了。
2001年,伍合村有一个在昭觉县城做生意的小企业者马曲者(黑彝马家的头人),回到竹核,动员各家支联合起来禁毒,成立了中国第一个民间禁毒协会——昭觉县竹核尔古民间禁毒协会。马海木机担任这个协会的禁毒巡逻队队长。巡逻队的任务是监视各村贩毒嫌疑人,协助县公安局禁毒大队抓捕毒贩,并组织吸毒人员接受强制戒毒。
同年,中央民族大学的张海洋教授牵头申请卫生部“中英性病艾滋病防治合作项目办”支持的应用研究课题:“本土知识与弱势群体参与艾滋病防治的途径和模式”通过评审。
2002年寒假和暑假,我们组织中央民族大学、西南民族大学、西昌学院和凉山州民族研究所的彝族学者,深入大凉山毒品和艾滋病问题最严重的几个乡镇进行了系统调查。在竹核乡,我认识了马曲者和马海木机,了解到由于缺乏资金支持,他们的民间禁毒工作难以为继,就帮助他们申请了世界银行的小额赠款,支持他们不仅要把禁毒工作坚持下去,还要把艾滋病防治工作纳入协会的工作范围。
2005年3月,我回凉山,创办“凉山彝族妇女儿童发展中心”(现更名为凉山州玛薇社工发展中心),开始筹集资金,救助受毒品和艾滋病伤害的妇女和儿童。并在竹核乡建立第一个乡村工作站,马海木机就是我们发展的第一个乡村社工,成为我们开展乡村工作的桥梁。
马海木机有一个绰号,我们都叫他“木机教授”。原因是有几个博士生到竹核来做田野调查期间,都是木机去给他们当向导、翻译和深度访谈对象。包括写《我的凉山兄弟》的刘绍华(台湾),写《折翅的山鹰》的周如南(中山大学)。这次随我来回访的摄影师许爽,10年前就和她的同学罗艳博士,在木机家住了一个月。
2016年,木机离职回家办牧场,并成为德古(社区长老),参与调解民事纠纷。这两年,马海木机又有了一个绰号,村民叫他“乌克兰”。因为在争论俄乌战争的各种场合,他都力排众议,坚决支持乌克兰。
这次到他家发现一个显著变化,就是把房子装修好了,而且全是新家具,还买了一辆轿车和一辆面包车。他家经济条件之所以得到改善,主要原因是他的孩子已经长大。大儿子结婚分家,常年在外面打工;大女儿嫁人得了彩礼;二女儿大学毕业在乡政府工作;二儿子还在读大专,学汽车修理;小儿子在读初中。
在木机家,见到了闻讯赶来的马海阿芝和马海阿克,他俩原来都是我们大凉山乡村艺术团的演员。这个艺术团是我们2006年成立的一个专门从事禁毒防艾宣传教育的民间文艺团体,演员全部是乡村喜欢唱歌跳舞的青少年和民间艺人。我们编排了凉山第一部彝语戏剧《噩梦初醒的山寨》,走遍大小凉山的山山水水,巡回演出了五年。中央电视台为此拍摄了一部专题片。
马海阿芝也是孤儿,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到内地去了,她和弟弟相依为命。2005年我们救助她的时候,已经12岁,送她去读书又跑回来参加了我们的同伴教育队,2年后加入了艺术团。艺术团解散以后,在西昌市西部村寨唱歌跳舞,开烧烤店,把弟弟供养出来上了大学。前几年到成都的培训学校做管理,今年回西昌办补习学校。
马海阿克是艺术团最小的演员,在戏剧里面演孤儿。他的歌声唱哭了无数人。现在带着民工在新疆承包架线工程。他已经在西昌市买了房子,把孩子的户口迁到西昌去上学。最有意思的是,他的兄弟姐妹有11,他们生的孩子有40多个,其中有几个已经上大学了。
2、我们救助的第一个儿童:约哈
2005年,在竹核乡建立工作站以后,我们做的第一项工作,是寻访孤儿。在尔古村,木机指着一个破旧的房子对我们说:这家爸爸在监狱服刑,妈妈去世,只有爷爷带着3个孙子。当我们推开房门,看见院子里面坐满了人,问她们在做什么?回答让我们大吃一惊。说这家有一个孩子要死了,正在准备丧事。我走进去,掀开被子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6岁,体重只有20多斤)。我问怎么不送医院?他爷爷说:送医院了,但检查就要花很多钱,交不起,就带回来了。
我注意到这孩子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就毫不犹豫的让木机去公路上拦了一辆车,马上送到昭觉县医院。检查结果:极度营养不良、胸膜炎和肺结核。医生说这样的孩子可能救不活。我说尽一切努力吧。3个月后,孩子基本治愈出院了。后来的几年,我们经常给这家人送去生活物资,并敦促他爷爷一定要送孩子上学。再后来,我几次想去看望他,说他16岁就出去打工了,只有过彝族年才回来。
这次上山拜年,我最想见的人就是约哈。因为修高速公路占了他家的地,得了一些补偿,新修了一个不大的房子,还比较简陋。爷爷已经去世,父亲刑满释放回家,两个哥哥还在外打工没有回来过年。约哈高高胖胖,但身体不是太好,一直在服药。精神状况还可以,问他打工累不累,他说不累。看他这个样子,虽然感到欣慰,但还是有一些担忧,不知道他将来的人生会怎么样?
3、从孤儿成长为公益人:勒则张勇
2005年9月,我们在孤儿比较多的布拖县特木里镇,创办了凉山第一个全寄宿制爱心班。2005年9月,我们又在美姑县洛俄依甘乡中心小学和昭觉县四开镇中心小学分别开办了一个爱心班。后来,我们陆续在金阳县、普格县、越西县和喜德县都开办了爱心班。随着救助的儿童越来越多。2010年10月,在政府全力支持下,我们把爱心班的孩子集中起来,在美姑县创办了民生银行红丝带爱心学校。2018年,在昭觉县开办了万达融创爱心学校。另外,从2009年9月开始,我们每年都在凉山州民族中学等学校开办2-3个少数民族特困家庭女子高中班和初中班。截止2024年9月,我们在凉山陪伴成长的儿童总数已经达到6000多人。
勒则张勇是美姑县第一个爱心班的孩子。他父亲去世时,才7岁,失学在家放牛。我们救助他的时候已经11岁了。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毕业都在爱心班读书。他们班没有考上高中的同学,我们把他们送到扬州天海职业学校去学餐饮和酒店服务,有的到皖江职业学校学汽车修理。学餐饮的在南京奥体中心工作了几年,拿到大专文凭以后就回来了。学汽车修理的在安徽马鞍山的4S店工作几年也回来了。他们现在在美姑县和昭觉县开了5个汽车修理店和2个餐馆。
张勇从南京回来没有去创业,而是愿意做公益,到美姑县爱心学校当了驻校社工。现在担任我们昭觉县日哈乡社工站站长,负责开展美育教育、文化传承和妇女帮扶工作。
他已经结婚生子,妻子在布拖县开烧烤店。但过年还是要回到美姑县九口乡瓦屋村的老家,精准扶贫时给他家分的二层小楼。他们勒则家是一个大家族,他有6个爷爷,繁衍到第四代,已经发展到50多人。
在凉山,这样的大家庭不少。人力资源优势已经成为凉山未来发展最大的潜力。也是彝族人帮助国家解决人口老龄化问题做出的重要贡献。
4、拾光者乐队主唱:曲比乌里
曲比乌力从小父亲就去世了,母亲一个人拉扯他们兄妹几个长大。他刚到爱心班上学时,我就发现这孩子很有表演天赋,每年都让他参加艺术夏令营和冬令营。大凉山乡村艺术团解散以后,我们把骨干留下来,派到爱心班当管理员和艺术教师。教孩子们唱彝族民歌,用音乐抚慰儿童心灵。但孩子们还是更喜欢唱流行音乐,但当时彝族流行音乐中,没有儿童歌曲,就决定给孩子们写歌。
2014年,我请县长把吉布尼合派到爱心学校来当音乐教师。他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会作词作曲的原创音乐人。到学校以后,我们成立了一个玛薇儿童艺术团,自己编写了12首彝汉双语的校园歌曲。2015年,参加凉山州中小学生艺术节,孩子们演唱的《祖国之子》和《春风吹》被传到网络上,一夜爆红。2015年彝族年,我们在西昌市为孩子们举办了专场音乐会。2016年,国家民族事务委员会特邀孩子们到北京民族剧院举办“玛薇花开:大凉山乡村儿童音乐会”。2017年,曲比乌力和连扎妹妹参加广西卫视《大地飞歌》栏目,演唱《玛薇》和《祖国之子》获得年度大奖,被媒体誉为“最牛校歌”。2017年央视春晚,吉克俊逸与曲比乌力和连扎妹妹合唱《祖国之子》。
小学毕业以后,安徽省追梦教育集团董事长朱传海先生,把“玛薇儿童艺术团”的孩子们都接到马鞍山中加双语学校去读中学。但曲比乌力和几个想继续唱歌的同学,还是决定回凉山,组建了一个乐队:拾光者计划。边上学边学音乐,并开始自己写歌。2022年,参加“中国彝歌会”获得第一名。今年考上四川省电影电视学院,被学院选送,参加在成都举办的“2024原创音乐人选拔赛”,获得年度总冠军。他们获奖的歌曲,就是专门为玛薇公益20年庆典写的一首歌《野草》。
乌力的家在距离美姑县城7公里的山上。他家也建有新房,但他和母亲还是喜欢住在老房子里面。在高寒山区,如果没有火塘,新房子修得再好,也是冷冰冰的,老房子再破旧,也是温暖的。这不仅是取暖效果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家庭氛围和功能不同。有火塘,一家人就愿意围在一起交流,其乐融融,生活的气息完全不同。火塘还可以做饭、烧烤、熏制食物等。在火塘边待客接物,其实是一种仪式,参与性和体验感很强。这些都不是电器可以取代的。许多官员不明白这个道理,把消灭土房子及火塘当成扶贫工作的目标。这也是集中安置房入住率较低的原因之一。
5、祖国之子:连扎妹妹
在曲比乌力家,遇到连扎妹妹和其他几个爱心班的同学也来拜年。大家相约,叫上拾光者乐队的其他成员,晚上一起去连扎妹妹家拜年。
连扎妹妹和曲比乌力是凉山家喻户晓的一对儿童歌手。却走上了不同的音乐道路。连扎妹妹留在安徽省马鞍山中加双语学校读完了高中,去年考上了四川音乐学院,开始系统学习现代音乐知识,走上学院派的音乐之路。曲比乌力他们在四川省电影电视学院学音乐,但走的是流行音乐之路。殊途同归,共同的目标是把彝族音乐带上世界舞台。
连扎妹妹也是从小失去父母,在哥哥姐姐的抚养下长大。她家住的也是新房,但大家还是愿意围坐在院子里燃起的火塘边,喝酒唱歌。来她家拜年的人很多,到深夜,还有一拨又一拨年轻人来,一箱啤酒,几分钟就喝完了。而且,让我们诧异的是,来给我们敬酒的姑娘一个比一个漂亮,小伙子也是一个比一个帅。“连扎”是一个家族的姓氏,彝语的意思就是美丽。所以,我们不得不感慨:这个家族真的是名副其实啊!
6、妇女互助小组组长:阿洛(化名)
2012-2014年,我们在默沙东基金会和欧盟的支持下,与卫生部门合作,在昭觉县和布拖县实施了“艾滋病治疗倡导与创业扶持项目”。那时,国家虽然针对艾滋病感染者制定了“四免一关怀”政策,可以提供免费的抗病毒治疗。但是,愿意接受治疗的人很少,愿意接受治疗又能够天天坚持服药的人更少,依从性很差。其实,中国的艾滋病治疗药物已经非常有效,坚持服药能够恢复健康,活到60-70岁没有问题,也就是说艾滋病已经不是不治之症,而是慢性病。更重要的是,坚持服药还可以大幅减少体内的病毒载量,从而降低病毒传染的可能性。治疗一个感染者就可以减少一个传播源。
我们这个项目主要针对妇女感染者。在昭觉县和布拖县选择艾滋病问题最严重的40个村,把村里感染艾滋病的妇女组织起来,成立互助小组。一方面组织她们接受培训,了解艾滋病治疗的必要性和相关知识,并请县医院为她们每个人制定治疗方案。小组成员之间相互督促,相互鼓励,坚持每天服药。另一方面,为了减少流动性,安心在家接受治疗,我们为她们制定了家庭创业计划,并提供创业扶持资金。给她们发放母猪母羊,修建标准化的猪圈和羊圈,提供发展家庭养殖业的技术培训。
3年下来,我们支持了40个村的1000多名感染艾滋病的妇女,帮助她们恢复了健康,增加了家庭经济收入。不仅坚定了她们生活的信心和勇气,还带动了村里男性感染者接受治疗。
2018年6月,世界卫生组织结核病|艾滋病防治亲善大使彭丽媛到昭觉县,专程看望了妇女互助小组的成员,对她们表示关怀、支持和鼓励。
阿洛就是彭丽媛亲自到家看望过的感染者代表。她是妇女小组组长,工作积极主动,表达能力也比较强。我带她参加过卫生部在昆明举办的艾滋病防治交流大会,并在大会上用彝语发言。
10年过去了,这些妇女感染者现在怎么样?今年9月,我们原来负责执行这个项目的团队,回访了几十个家庭,得到的信息让我们很欣慰。这次拜年安排走访阿洛家。想亲眼看看她们的变化。结果还是让我喜出望外。
阿洛丈夫去世后,自己拉扯5个儿子长大。大儿子大学毕业在建筑公司上班;老二和老四在外面打工,老三残疾在家务农,小儿子在职业学校学护士。
阿洛家是我见过装修最好,也是最干净整洁的农村家庭,许多城市家庭都不如她家。不仅政府给她建的房子装修维护的很好,她还花20万,为她那个残疾儿子修建了二层小楼。政府和社会组织对她的支持,让一个濒临死亡的妇女,发生了谁也想不到的变化。
7、玛薇少儿艺术团团长:黑惹日者
我们最后走访的家庭,是黑惹日者家。他今年18岁,在读初三。他也是父亲去世,母亲一个人抚养他们5个孩子长大。我们救助他的时候已经10岁,还在山上放羊。这个孩子也很有天赋,在日哈乡中小校爱心班读书的时候,加入玛薇儿童艺术团。他学什么会什么,民歌、口弦、月琴、马布、吉他,样样都会。他们的艺术教师吉木子乌,干脆先把他教会,再让他去教其他同学。
昭觉的这个玛薇儿童艺术团,2017年,获得四川省中小学生艺术节音乐组第一名。2018年,快手总部在日者家组织了3天的彝族年直播活动,还把他的照片做成公益广告,张贴在北京国际机场。
2019年,他们全家从古里峡谷搬迁到昭觉县城的安置小区,住上了单元楼。母亲在城里做生意,哥哥、姐姐和妹妹都在外面打工,他和弟弟在县城上学。爷爷和母亲很喜欢城市的生活,不再像过去那样劳累啦!
讲述这些家庭的故事,不是想证明我们这个公益机构作出了多大成绩,而是想说明一个道理:凉山的贫困落后,不是彝族人懒惰,不思进取,而是缺乏发展条件。只要给予他们公平的受教育机会和就业的机会,同样能够发展起来,过上幸福的生活!
还想说明的是,帮助这些家庭的不仅有政府和社会组织发挥的作用,还有全国各地成千上万的家庭和主动承担社会责任的企业。没有他们捐出的善款和付出的爱心与担当,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我们创作并唱红的第一首彝汉双语校园歌曲《祖国之子》,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这也是在少数民族地区开展公益活动的社会组织,为筑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打下的最坚实的基础。
二、历史、现实与未来焦灼在一起的美姑县
四川滇黔桂四省区彝族共同追溯的人文始祖叫“阿普笃慕”。大约在春秋时期,他在兹兹普乌(云南昭通),统一彝族各部,建立地方政权,逐渐强盛起来,开始向四周拓展。大约在东汉时期,古侯和曲尼率领两大部落,从云南渡过金沙江进入凉山,在美姑大桥会盟以后,分散到凉山各地。现在凉山各地的毕摩,在念指路经,把亡灵送回祖界的时候,都要经过美姑。由于地处大小凉山腹地,外来文化冲击较少,美姑县保存的彝族非物质文化遗产最多。因此,被称为“古彝圣地•非遗之都”。
本来这次没有打算考察美姑县的非遗文化,但几个随行的朋友都想去看看彝族传统民居,就带他们去了。
10年前,为了修建彝族建筑特色的爱心学校和儿童希望之家,我邀请香港、北京和成都的建筑设计师,对凉山彝族的传统建筑进行过初步考察。发现凉山彝族的传统建筑是一种没有办法归类的独一无二的建筑形式。而且,这种建筑形式还在独立发展和创新的过程中。
1、拥有新老两种彝族民居的企业家:达则木铁
美姑县巴普村六祖的达则木铁,从他爷爷开始就靠贩盐致富,修建了一栋非常漂亮的夯土木结构的建筑并保存至今,室内还有很多老式的彝族家具。
改革开放以后,他的父亲开始做生意,成为当时美姑县的首富。把美姑县气象站的土地买下来,修建了三栋新式彝族民居。他家的新式彝族民居与老式彝族民居的区别是把夯土墙换成了砖墙,把木瓦换成了砖瓦,但内部还是传统的穿斗式榫卯结构,全部建筑不用一颗铁钉。
达则木铁作为彝族富三代,大学毕业以后回来继承家业,正在设计建造彝式酒店。
2、德古之家:海来医生的彝族民居
美姑县民间德古文化协会会长的海来医生,也是先富裕起来的人,十几年前就耗资100多万,在村里修建了一栋庄园式的建筑。
围墙四个角建有碉楼,主体建筑用大石条筑基,内部结构也是穿斗木构架,室内有很多木雕。他还把家训格言用彝文雕刻在木墙上。充分反映出彝族人的审美情趣和价值取向,也彰显出彝族民间自主构建现代性的能力和决心。
据我所知,目前美姑县已经新建了七八栋这样的建筑,西昌市也有几栋,我们在昭觉县日哈乡修建的大凉山乡创驿站也是类似的建筑。目前,美姑县的彝族建筑已经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3、火塘边聆听“库史牛牛合(过年谣)”
在曲比乌力家,我们比较完整的听到了一种濒危的非遗音乐,彝语义诺方言区民歌中最独特的“库史牛牛合”,就是过年时才能唱的歌。二人对唱,讲述人生美好的事物,祝福各家日子越过越好!
凉山州列入国家级、省级和州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音乐类遗产多达数十种。牛牛合只是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义诺民歌”中的一种类型,其它还有“希喜牛牛合(婚礼颂)”、“阿古合(丧葬曲)”、“古吉合(情歌)”、“牛博合(劳动歌)”和“阿依合(童谣)”。
乌力早就告诉我,他母亲会唱很多牛牛合,没有想到他嫂子和堂兄也是非常优秀的民歌手。乌力虽然已经是一个歌星,但在彝族民歌方面还需要继续学习。只有根植于民族文化的土壤,音乐的道理才会越走越宽。
4、隐居在深山里的摄影师:李东
李东是一个高级工程师和企业家,十几年前弃商搞摄影和写作。他以拍摄在广州的非洲人出名。4年前,离开广州,到美姑县当支教老师。支教1年后干脆就不走了,在美姑县井叶特西乡的一个小村子里,租民居隐居起来。一边写小说,一边拍摄记录村民的生活和仪式。
见到他的时间,他已经与村民融为一体,不仅给村民拍照片,还帮助村里修理饮水和用电的管线以及各种电器。村民结婚、做宗教仪式都要请他参加,过年杀猪,也会送肉给他。已经快60岁高龄,还坚持以山地自行车代步和运输,每周往返几十里去县城购物。
其实,他不是隐居,而是在尝试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居住在山里,用网络与外界联系,很多吃的和用的东西都是网购来的。拍摄的照片和视频也是通过自媒体传播。这样不仅可以逃避城市的喧嚣和纷争,还能够享受山里的宁静与祥和。更重要的是能够亲身体验山民的传统生活,包括人心、人情、仪式、信仰和劳作。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切换和对比,寻找AI时代,人类最理想的生活状态。
上个月,我带国内外6所大学的教授到美姑县考察,参加了一场彝族婚礼和一场毕摩仪式,他们无不为大凉山完整保存下来历史文化资源所触动。浙江大学的吴高岚老师说:凉山就是一面镜子,与城市生活相映照,可以折射出现代文明存在的很多问题。
三、大凉山发生的整体性变化
作为一个行动人类学学者,历时20年,在凉山开展社会实践和公益创新,目的是想通过行动研究、社会倡导和政策开发,减少被边缘化族群在剧烈的社会转型和文化变迁过程中付出的代价,探索重建生态家园和精神家园的可能性。
这次上大凉山拜年,不仅看到了这些个体和家庭的变化,还对这个区域的整体发展有新的观察和感悟,欣喜和焦虑并存。
1、发展的烦恼:交通拥堵
一上公路,你就会感受到近年来大凉山发生的最大变化,那就是车辆越来越多,道路越来越拥挤,从州府西昌市到县城再到各村组,越往乡村走越堵。这种现象前所未有。在我们的印象当中,城市越大交通越拥挤,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在中国最欠发达的地方?其实,这是发展的必然性与文化的特殊性共同造成的结果。
一是精准扶贫以来政府把乡村公路全部硬化了,汽车可以开到农户家门口。封闭隔绝的大凉山,打通了连接外部世界最后的障碍,开始融入全球化和大市场。
二是买车的农户越来越多,运输不再需要人背马托,人情往来车接车送已成常态。农户买的车大多数是轿车和越野车,农用车、拖拉机和摩托车也很多;
三是彝族过年的礼俗变化不大。第一天杀猪,第二天和第三天要去拜年。而拜年的关键词是“背肉”,把肉、烟、酒、糖送给外公外婆、爷爷奶奶、老丈人、父母、舅舅、姨妈等家里最亲的人。现在过年的时间越来越统一,大家都赶在11月21-22日这两天去拜年,所有的车辆都上公路了,而且,村级公路都是单行道,交通怎么可以不拥堵。
2、农户的经济状况确实得到了改善
十多年来,凉山一直是媒体关注的焦点,爆炸性的新闻很多。让公众印象深刻的自然是凉山的贫困和落后。精准扶贫已经结束4年,贫困问题是不是真正得到了解决?是大家最关心的问题。
据我观察,大多数农户不仅有钱买车,各种消费都在升级。过年回来,农村青年穿的衣服和抽的烟比我还好。县城和乡镇上开的酒店、餐馆、超市越来越多。搞室内装修的民居也越来越多,地板、吊顶、沙发、席梦思床和各种电器正在普及。
目前,农户的收入主要有三个来源:一是外出打工能够挣钱回来的人越来越多;二是农产品特别是畜产品销售收入越来越多;三是政府发放的各种补贴越来越多,农村低保、孤儿补贴、特困儿童补贴、种粮种草补贴、寄宿制补贴、营养午餐、公益性岗位工资等确保了低收入人群的基本生活。
3、人口素质得到全面提升
凉山彝族乡村贫困长期持续的主要原因是文盲和半文盲数量庞大。15前,平均受教育年限只有4年。2009年才完成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精准扶贫又采取了9+3政策,初中毕业以后,再读3年职业学校。更重要的是,只要考上高中都能够读大学,农村的大学生越来越多,几乎每个家庭都有孩子在上大学。现在凉山每年有4万人考上大学,这从根本上改变了人口结构和发展基础。
人口素质提升带来的另外一个显著变化就是就业率大幅上升。30年来,凉山之所以社会问题层出不穷,青少年犯罪率高、毒品泛滥、艾滋病高流行、失去父母依靠的儿童越来越多,都是因为农村青少年缺乏受教育和就业的机会导致的后果。农村彝族青年只要接受过初中以上教育,进入城市就没有了文化障碍。如果接受过大学教育,在城市生活和就业都可以游刃有余。
这次让我们感触最多的就是彝族年轻人的变化。首先是干净整洁,穿着时髦,与城市青年已经没有多大差别;其次是女孩都学会了化妆和美颜,加上彝族人优秀的遗产基因,姑娘们一个赛一个的靓丽,让人目不暇接。与此同时,彝族人的淳朴、善良、知礼、重情、尊老、爱幼的品质与城市内卷、躺平、断亲、抑郁、不婚、不孕等乱象形成鲜明反差,凸显出传统教育的价值和意义。
随行的朋友没有想到,大凉山还能够保持这么浓郁的过年的气氛。没有喝过那么多过年的酒,没有听过那么多祝福的话,也没有见过那么多热情好客的年轻人。
唯一让我感到困惑的是,穿彝族服装的人越来越少,包括中老年人。一想到日本人和韩国人也只是在参加隆重的仪式活动时才穿民族服装,心里也就释然了。
但是,彝族少年儿童受到的传统文化教育越来越少,文化断层危机日益凸显,这是我们不应该忽视的问题。文化多样性是人类发展的血脉和根基,是不可再生的最宝贵资源,是人类创新发展的源泉活水。保护文化多样性是全人类共同承担的历史使命,也是中国政府缔结的国际公约的基本原则。
我访问过8个国家,在30多个民族地区做过人类学田野调查。没有一个民族不为自己丧失的文化痛心疾首,追悔莫及。中国的现代化不应该是一个消弭文化差异的同质化过程,而是一个保持区域和民族文化特色的过程,是各地区各民族能不能自主构建现代性的根本问题。
目前,我们正在发起月捐计划,倡导“平民慈善,人人公益”,支持我们持续开展“抢救凉山濒危文化,推动非遗进校园”活动,希望有更多朋友参与进来!
“道不同而不相悖,万物并育而不相害;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下所以为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