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际:瓦其老师,您出生在四川大凉山昭觉县的高寒部落,能否讲讲您印象中的家乡?
瓦其依合:我的家乡对我儿时来说,并没有太多的“概念”。因为父亲工作的原因,我五六岁就到乡镇上学。家乡大凉山自然条件肯定是比较恶劣的,属于高寒地带,农作物很少,基本只有荞麦、燕麦、土豆这三样东西。从距离讲跟西昌很近只有40公里,但直到90年代初才通上电。因为母亲一直在那,每当寒暑假我就会回到家乡,帮着家里放放羊,干干农活。八十年代我的父亲去世,我跟着我的大哥到县城上学直到分配工作。90年代初我们就出去闯荡,现在再回味自己的故乡,不管怎么样贫穷落后,故乡的感觉一直在的。
清源际:音乐是您从小的爱好,是什么机缘让您走上唱歌(音乐人)的职业道路?山鹰组合又是怎么样形成的呢?
瓦其依合:其实在我上学的时候就很喜欢唱歌,身边的人都知道。学习上我比较偏文艺一些,后来以全县第一考到县城的招聘干部。在分配工作之前我在专科学校学了一年多再参加工作。我先是到了乡镇,后来又到县上畜牧局。正式参加工作时我刚好20岁。
大凉山卡啦OK盛行时,我在乡镇上班,基本每个周末都会专程到西昌,为的只是去唱K。我的宿舍里也布置了音箱、录音机。1992年,我调到县城工作,唱卡啦OK就更加方便了。那时唱K跟现在不一样,是几张桌围坐,一桌唱完话筒传递到下一桌,当一个人唱的时候别的桌都会听。经常县城里喜欢唱歌的人都在,潜意识里有点斗歌的感觉,唱的也都是港台的流行歌。“山鹰组合”早期成员奥杰阿格也在,但还互不认识,他当时还在师范学校上学。
畜牧局的工作并不是我喜欢的。机缘巧合,我的一位朋友拿着老鹰(吉克曲布)的磁带到我的录音机里播放。听到用吉他弹唱自己创作的彝语歌曲还是第一次,感到跟平时唱的港台明星歌曲太不一样。那时候老鹰还在选矿厂当工人,我随朋友来到他的宿舍,听他用吉弹唱彝族家喻户晓的歌谣《想妈妈》。几遍以后,我自然就开始跟唱。以后我们经常在选矿厂聚会,奥杰阿格也慕名而来。冬天的县城特别冷,我们围坐电炉旁,喝酒弹唱,慢慢的,我们就自然而然的编排了一些歌曲合唱。身边有朋友建议我们录成磁带,我们仨(吉克曲布、瓦其依合、奥杰阿格)来到县广播站,用三把吉他在广播站录了5、6首歌曲。每天到了饭点,县城喇叭里就播放这几首歌,后来流行开来,大街小巷全是唱彝语歌。那时县城文化馆馆长找到我们,为我们安排舞蹈队,组成“金丝鸟”合唱团,也就是“山鹰组合”的前身。我们开始在周边县城正式演出。
“金丝鸟组合”初期形成以后,我们慢慢磨合了一些歌曲,在当地百姓中凡响蛮大,就希望出一张磁带专辑。我们找到当时凉山州副州长巴莫尔哈给予帮助,他一直在推动彝族文化。我们去他家里拜访,饭后弹奏吉他彝族歌曲给他听,他非常喜欢,当即表示会帮我们。巴莫尔哈州长将我们的名字改成了“山鹰组合”。1993年初,我们以“山鹰组合”的名义到了成都,录制了我们的第一张专辑。这张专辑果然在彝区非常受欢迎。而后又以一半彝语一半汉语的方式,在1993年底,出了第二张专辑。
清源际:“山鹰组合”作为少数民族音乐组合代表,获得了很多奖项,也参加过两次春晚,出了多张专辑,收获颇丰,却初心不变。坚守和传承,您们是怎么做到的?可否讲讲背后经历。
瓦其依合:90年代初的中国,还是很缺乏真正少数民族表达方式的音乐。我从最初喜欢唱歌,到自己创作,而后能够在音乐的承载方式和表达方式的思考和实践中不断突破,这些都是慢慢的行进的过程。最初我们单纯为了唱歌而唱歌,因为喜欢而唱歌,没有想到会成为职业,也没有想过去挖掘有关民族文化、民族音乐背后的更深刻的内涵和意义。“守住”和“传承”的这些想法,并不是与生俱来的。
1994年“山鹰组合”在广东签约“太平洋”后,出了国语专辑《走出大凉山》。这张专辑运用了之前两张彝语专辑中的旋律,同著名音乐人陈小奇、李海鹰老师共同打造,卖的很好。当时广东的流行音乐特别发达,我们可以同在电视里才能见到的明星像毛宁、杨钰莹等同台演出,也被安排像港台的小虎队、草蜢等那样子有舞蹈演员排练演出。我们签约在广州,生活在北京中华民族园,两地往返。严重的被商业化、当地生活习惯的不适应,以及灌输式的音乐创作,这些种种严重打破了我们以往的生活形态,直到1997年我们准备放弃续约。与“太平洋”签约的三年里,我们出了三张专辑,速度特别快,但音乐的本质却离我们越来越远。现在想想,如果我们一直签约“太平洋”,“山鹰组合”或许如同泡沫,早已不复存在了。
没有再续约“太平洋”,正好有拉萨的演出找到我们。我们从广州直飞拉萨。在拉萨半个多月,同本地人、藏族人一起交流,这个过程我们找回了在老家时的感觉。这种感觉印证了我们应该回到那种状态,而不是一直呆在大城市。因为“太平洋”三张专辑的影响力,各地的演出邀请有很多,我们收到云南的邀请。结束拉萨的演出,我们到了云南,做完歌迷见面会以后,就有很多经纪人找到我们。我们在云南当地一边演出一边采风,同当地本土音乐人交流,那种状态非常好,让我们回到最初的样子。1997年到1999年是我们在云贵川的三年,对“山鹰”来说,是转折点。期间我们在音乐风格的把控上有了很大提升,并且因为在采风时遇到很多将要被遗忘的老人们传承下来的民谣,于是我们对民族文化断层的认识、传承和保护的意识慢慢在脑海里展开了。
在云贵川采风的三年时间,我们在精神生活上收获很多,但当以往的光环逐渐淡去的时候,我们在生活上却出现了问题。1999年下半年,那段时间我们非常迷茫。我们在成都呆了半年,写了不少歌,却不知道如何去实现它们。2000年我又到了北京,鉴于以往,我们请经纪人打理工作外围。我们在北京开了餐厅,在朋友们的帮助下,我们注册了音乐公司,做了音乐工作室,有了自己的录音棚,开始自己的创作。后来的《漂人》、《忧伤的母语》、《忠贞》这三张专辑都是我们自己做的。
清源际:您的《黑鹰之梦》个人专辑是这样描述的:来自中国神秘部落的旷远之声,填补时空鸿沟的彝人之歌。这张专辑得以实现,您酝酿已久吧?
瓦其依合:刚到广州时,我的制作人就曾给我“英格玛”的专辑,这张专辑让我特别受启发。“英格玛”是采用世界音乐的方式表达,里面有非洲的原始部落音乐元素,也有蒙古族少数民族的采样。后来我就一直听跟世界音乐有关的专辑,慢慢有了自己的创作思路。
《黑鹰之梦》这张个人音乐专辑的酝酿,其实由来已久。2000年在北京以后,“山鹰组合”自主完成的音乐表达形式就是这三张专辑。2001年我们完成专辑《漂人》,而后我们回归到自我本身,在2002年完成纯母语的专辑《忧伤的母亲》。2004年以后,我们的骨子里就有了更强烈的关于民族文化、民族音乐的传承和保护的意识,那时的人生阅历和音乐表达形式都刚刚好,专辑《忠贞》应运而生。“忠贞”想要表达的是对民族文化的忠贞,对亲情友情爱情的忠贞。《忠贞》也是目前“山鹰组合”合作的最后一张专辑。
北京生活逐渐稳定下来,我们从群居生活慢慢像小鸟分巢一样各自独立。我来到北京通州定居。通州有很多乐队音乐人,我经常与他们交流,获得很多启发。他们强烈建议我用更加自由的方式来表达音乐创作。正好我希望尝试用世界音乐和民族音乐的交流和交融的方式去表达,而我认为这种方式更适合用个体的理念去完成,于是2008年我就开始酝酿我自己的这张专辑。我跟我的唱片制作人尝试做了一两首单曲后反响不错。在得到“山鹰组合”搭档们的支持后,我就开始着手准备这张纯粹个人的专辑。
专辑《黑鹰之梦》于2009年完成。制作这张专辑的过程里,完全是放松的,无关商业,无关时间和成本,我只想去实现自己的音乐梦想。当时我找到一位日本音乐人,用国际一流的水准帮我做后期。这张专辑比较慢热,刚出来时大家都觉得很新颖,发行5、6年以后,人们才突然发现里面有些歌曲特别好。即便如此,专辑完成后我都没有听过,因为我感到跟我自己的理想状态还有些差距。后来的专辑里,一直希望能将没有完成的、遗憾的地方继续。
瓦其依合:目前新的个人专辑前期制作已基本完成。我现在的创作理念又会有所改变,有可能不再是纯粹的世界音乐。我对制作人的要求比较高,首先是能够理解我,还要在音乐(理论)上比我更有造诣,音乐阅历比我更丰富,吉他弹得比我更好,听过的歌曲比我更多,但关键能够懂我。因为疫情影响,否则已经开始录歌了。关于这张专辑的命名,可能要等到歌曲、乐队、后期全部融合在一起以后,才会出来。这张专辑的和声部分将会用到新的组合“空行者组合”其他两位的人声,来完善一些我想要的表达。未来更多的音乐内容也会在“与山文化”里呈现,“与山”是我们新注册的音乐品牌。
清源际:《我呼吸——博什瓦黑》是一个舞台音乐剧。能否说说这部音乐剧的形成,为何一部彝族语言的音乐剧在世界各地演出,能收到那么好的反响?
瓦其依合:很多年前,四川人民艺术团的导演和演员,也是彝族人,跟我聊起过戏剧和音乐剧的结合。在听了我的专辑《黑鹰之梦》后,他建议可以将这张专辑的歌曲串联成故事做成音乐剧。2017年初,这个话题又被重启,在不断的沟通摸索中我们达成共识,以彝族传统文化的脉络为主线,用原生态的音乐方式表达。
考虑到音乐剧现场观众的感受,我们希望使用一些共情的方式达成内在的互动。毕摩音乐在彝族音乐里是最有文化底蕴的,而且吉克哈布是世袭的毕摩,最早确定的演出人物就是他。还有就是我的学生和平,再加上我的声音,还有现场舞蹈。乐器方面,我们不考虑使用带有旋律性的乐器,我放大彝族苏尼鼓的使用,并且创新的将粮食放入现代的鼓里打出节奏,用节奏来贯入音乐剧始终。我们大量使用了鼓和打击乐,我认为节奏和旋律是人类共通的,我们希望用节奏来弥补演员和观众之间的距离,以及毕摩文化和外族文化之间的差异感。这个剧做出来反响很好,之后我们去了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在北京国家话剧院,在韩国首尔等地方演出,目前演出有6、70场了。
清源际:您之前有说到关于民族文化、民族音乐的传承和保护,那《我呼吸——博什瓦黑》是否正好实现了您这方面的梦想。之后是否有更多的彝族文化的音乐剧呈现呢?
瓦其依合:未来我们还会在音乐剧上深入,“博什瓦黑”是个小剧,我们想把这种呈现方式放大。目前考虑将彝族史诗用音乐剧的形式呈现。彝族有很多史诗,有神话,像《支格阿龙》,还有类似三字经、道德经的史诗。我们正在改编一部叫《妈妈的女儿》的史诗。这部史诗是讲一个小女孩的平凡一生:经过成人礼,被父母包办婚姻,嫁给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在异乡思念自己的亲人中不知不觉过完自己的一生。
清源际:音乐是您用以保护和传承、传播传统彝族文化的方式,是您的毕生精力。您希望音乐能带给人们什么,传播什么呢?
瓦其依合:首先,对外族人来讲,希望通过我们的民族音乐来了解这个族群,包括生活习惯、思想意识和形态等。我不能说我的音乐涵盖所有彝族的音乐文化,这是很具体的很个人化的,包括像我这样成长经历的一个彝族音乐人,到我的年龄阶段,以及对音乐的理解,“我”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来通过音乐来表达我自己,让更多的人来听到不一样的声音。
我们的创作思维,以及我们想要去传承和保护的传统文化,也许对外族人来讲是陌生的,如何用一种大家都能接受的方式来传播是很重要的。所谓“音乐无国界”,其实无论我们用母语,或用最现代的方式,比如民谣、吉他、后摇、电子等来表达,作为外族人在潜意识里面已经接受了,即使可能并不知道具体在唱什么。但恰恰因为不知道具体,反而更容易打开彼此的思维空间。
我们现在的创作再不必去迎合某一个特定的群体,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形成。假如一首歌是用我的母语来演唱的,我在创作词曲的时候就本能的用母语的思维方式去写,这首歌就是母语的表达;但如果是汉语写的那么我就完全用汉语的方式表达。不迎合,却能展现更大的空间。未来我们计划会到全国各地做小场地做巡演,将我们的音乐理念传播给不同的人群。
清源际:最后关于中国流行音乐说点什么吧。
瓦其依合:中国的流行音乐始于港台,再到90年代初的广东、北京,在内地几乎找不到属于我们自己的真正的流行音乐。中国的乐队是对中国的流行音乐做出了很多贡献的,但是乐队在中国生长环境是很不好的,现在逐渐有所好转。到后来所谓的中国元素的流行音乐,无法抹去也不能小觑的就是这帮少数民族(原创)音乐人。他们创作的这些民族歌曲,实际上也是能代表中国流行音乐的。“明星”般的流行歌手,是短暂的,代表不了中国的流行音乐。反而我们会感谢我们的生长(环境)和族群的血液,为我们带来跟常人不一样的经历和内在,这是一种幸运,为什么我们不去很好的表达这种理念呢。
瓦其依合
• 国籍:中国
• 民族:彝族
• 出生地:四川大凉山昭觉县
• 职业:歌手
• 代表作:《黑鹰之梦》
• 70年代出生于中国大凉山彝族村寨,1993年组建中国第一支少数民族族组合——山鹰组合,先后出出版音乐专辑《我爱我的家乡》、《大凉山摇滚》、《走出大凉山》、《离开家的孩子》、《火一样的人》、《漂人》、《忧伤的母语》、《忠贞》,致力于以彝族音乐为源头的国际试验音乐,探索多元的音乐表达方式,在中国大陆地区有广泛的歌迷,是彝族地区家喻户晓的歌手。
• 2009年推出个人创作专辑《黑鹰之梦》,荣获宋庄音乐年度十大唱片
• 2016年担任西昌市音乐家协会主席
• 2017年与四川人民艺术剧院合作并担任音乐总监、作曲,推出首部彝族舞台剧《博什瓦黑》参加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韩国⾸尔友城节、北京国家话剧院戏剧展演
• 2017年7月发表单曲《出云之月》
• 2020年全新音乐专辑《与山》制作中
(对话瓦其依合,清源际邓梅,采访于2020.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