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06年冬天的晚些时候,我从人群乱麻的西单出发,去建筑工程学院见几个彝族人。他们中,年龄最大的是老普,年龄最小的是小普,处于中间年龄段的是我、小毛和紫罗。
年龄相仿,并不意味着我们聚在一起就可以海阔天空,如逢知音。事实上,那个冷风吹拂的下午,几个彝族人的沉默,甚至使一所工学院变得厚重起来。我们只是静静地坐着,偶尔说几句话,像是在消假,也像已经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中,各自面对的是熟悉的亲人。
此前,作为一名黑暗角落里的观众,我看见过紫罗,她站在镁光灯闪烁的舞台上,和阿果和老鹰一起口吐莲花,把一帮歌舞明星迎送得周密。那天,她穿着一套小凉山传统的彝族姑娘服饰,眼睛亮晃晃的,我觉得漂亮极了。匆忙一瞥,叹时短流长,晚会很快就被宣布结束了。我们尾随一党人去喝酒,又尾随另一党人去跳达踢舞,再尾随一党人去飙歌,紫罗的身影转瞬已不见。
今次见她,竟像天空中一束彩虹般的美梦,落在了北京西部的一间办公室里。我翻看她的照片,像审问妹妹一样,审问她这么多年都干了些什么?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然也像妹妹一样如实回答,告诉我们她童年时代生活和成长的土地,那里的火塘经年不熄,那里的阳光猛烈如虎,那里的植物倔强地生长……她仍旧喜欢烤火和向太阳。在彝语里,“紫罗”是“希望之光、吉祥之光”的意思,也与“太阳”一衣带水,她觉得父亲简直就是一位命名大师,她非常喜欢这个名字。
而在描述那些“过去了的事情”时,她是那么小心翼翼,甚至漫不经心。我凭着多年的“新闻敏感”,才捕捉到了她的人生轨迹。试想一下,公元2000年的“中国彝族太阳女”金奖获得者也就那么一个,而她就是紫罗;“云南形象小姐”有几人?紫罗是其中的亚军;公元2005年环球小姐云南赛区,谁“最上镜”?谁“表现”得最好?当然是紫罗……毕业于北京广播学院的她,在灿烂若花的年龄,就在中央电视台、云南电视台主持节目,还成为了楚雄州电视台的新闻播音员,在地道的彝语和标准的普通话里切换自如,使多少青春少年也热爱上了每晚看当地新闻,功莫大焉。现在,她又打马上京城,在外语学院里,与世界友人们切磋英语。此番际遇,非一般女子所能。词曰诗云:此女只应天上有……嘿哟,肯定有男人愿意骗她,一口咬定自己没结婚;也肯定有小伙子们在痴想:紫罗哪一天才会停下她哒哒的马蹄,说:“我是归人,不是过客”……我在想,许多年以后,在凉山,在宁蒗,也许会有一把月琴,弹奏着讲述这个“太阳女”的故事。她以后也许又是一首彝族史诗的主角,记录下了我们所置身的时代。
需要补充的是,彝族史诗的魅力,在于其中的绝大部分,不是讲述英雄,而是描摹日常生活中别样的人。他们才是彝族群体里的根基,是使生活得以上升的支点。
还需要补充的是,我喜欢狂放的表达,也喜欢晴朗的沉默。因此,几个彝族人之间不多的话,以及紫罗的低调,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云横天际、虎奔山林、蛇冬眠,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悲伤与快乐。火焰可埋藏于冰窖,激情可转化为细风。为什么不可以呢?
那个下午,我们从建工学院出来,阳光照着紫罗。她向我们挥一挥手,就飘进了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