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简介
安毅夫:1923年11月生于广东省广州市。1946年在浙江大学机械工程系毕业后,曾在抗州浙赣铁路局当实习员,在上海中国农业机械公司当实习工程师。
1947年1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48年12月,受中共中央上海局派遣由上海回贵州。1949年2月,去香港接受党的指示,后回贵阳。1949年9月到广东东江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粤赣湘边纵教导团工作。1950年6月在广州华南财经委员会任秘书,其后又任过工厂军代表、土改工作队队长等职。
1951年3月,调到西南民族学院工作,先后任干训班主任、马列教研室副主任等职。1954年春被评为讲师。 1958年12月至1978年12月,安毅夫因“右派分子”、“反革命分子”等无辜之罪名而判刑20年,送到贵阳王五砖瓦厂等单位劳动改造,直到1979年3月平反并恢复党籍和工作,任贵州省委统战部业务处副处长。
1981年3月,经国务院和贵州省委批准,到贵州民族学院任院长,现为贵州省民族学院名名誉院长。第六、七届全国人大代表。
阿诺阿布:贵州彝人,作家,北京彝人传奇影视文化工作室编导。著有长篇小说《秋天的最后一个处女》、《弯腰到情人高度》、诗集《被背叛的昨夜》、随笔《酒桌上的光阴》、剧本《画家村》、《剑比夜黑》、《政协主席》、《去年的地老天荒》等。
采访完毕摄于南明河畔
阿诺阿布:历史上,贵州彝族大体分乌撒,水西两大家。您的家族在贵州彝族各大家族中处于什么样的地位?
安毅夫:我看过家里的两本谱书,看了以后和汉文对照,很多汉文的书上都写得有,三国的时候诸葛亮南征,我们的老祖宗,一个叫妥阿哲(又称济火)的,为诸葛亮南征有功,封为罗殿王。 从那时开始,公元前200多年的时候开始,经过魏晋隋唐,元朝的时候,叫亦溪不薛,水西的意思,这是蒙古话,是元朝的宣抚使。明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陇赞霭翠受封为贵卅宣慰使并赐姓“安”,从此,安就是我家的汉姓,阿哲是我家的彝姓。清朝改土归流了,不是土官直接管,是流官来管。从这以后,当地老百姓还是把阿哲家称为官家,一直到解放前,我认为是带有农奴制残余的封建地主。
阿诺阿布:水西安氏,大概在今天的什么地方?
安毅夫:水西的范围,乌江上游鸭池河以西称为水西。现在的黔西、织金、大定、以及纳雍,水城,六枝、普定,金沙县的一部分都包括在当时的范围之内。
阿诺阿布:贵州从明朝到清朝,势力强大的除了阿哲家以后,还有哪个家族呢?
安毅夫:乌撒家,威宁、赫章一带。
阿诺阿布:凉山那边的《指路经》大多都是指向贵州这边。
安毅夫:金阳、布拖那边的土司,安登银,安登文,他们也是阿哲家的,只是他们姓沙马。很早以前,沙马土司没有后人,到水西来接的一个男娃娃去。事实上就是水西阿哲家的后代。彝文《指路经》是指明祖先的来路。凉山现在有一部分人的祖先是从贵州去的。
阿诺阿布:您出生在广州,长在上海,求学于浙大,革命在香港,最后落叶贵州,请简短回忆一下这段经历。
安毅夫:我是1923年阳历11月生在广州。我有四个兄弟姊妹,姐姐安成,成都的成,生在成都。我叫安粤,广东那个粤,生在广东。弟弟安东,也生在广东。有个妹妹,叫安鄂,出生在湖北武汉。1929年父亲去世时,我只有六岁。我父亲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清朝末年秀才,在我们那个山沟沟里面,我们老家你去过没有?
阿诺阿布:去过,十多年前去过。
安毅夫:郎岱,现在叫六枝,最北端,东面,过了岔河就是织金,北面翻过山是纳雍,西边是水城,在四县交界的地方。不管从哪个方向去,都是上坡,有些地方还相当陡。在那个山旮旯里面,父亲能接受当时民主革命的思潮,先是在家乡起兵造反不成,后来去东京参加同盟会,真是难能可贵的。那时候同盟会经常搞武装起义。他有一次去广西的钦、廉,一次去云南的河口,和越南交界的那个河口。他干过两次武装起义。以后,同盟会被孙中山改成中华革命党,又改为国民党,我父亲一直在参加,他一直坚定不移地追随孙中山。袁世凱称帝,全国各地组织讨伐,孙中山任命我父亲为贵州讨袁军司令官。后来又曾经派到川边。西康省以前叫川边,现在的康定啊,雅安啊,阿坝阿,甘孜阿,凉山阿原来也属于川边。川边设两个首领,一个文官,一个武官。文官叫宣慰使,我父亲就是宣慰使,孙中山派去的。孙中山去世以后,父亲跟廖仲恺关系密切,他属于这一派。国民党当时有很多派,他们是国民党的左派,是反对蒋介石的。父亲去世后,追赠为国民革命军陆军上将,北伐的时候,他是第九军的党代表。
阿诺阿布:母亲是哪里人?
安毅夫:母亲是四川人,我父亲在川边当宣慰使的时候,在成都结的婚,母亲是汉族。
阿诺阿布:从在日本追随孙中山,然后到四川,贵州没有经常回来?
安毅夫:经常回来的。清朝末年,明国初年也来过好多回,父亲在贵州带了一百多个青年保送到黄浦军校。分几期,当到军长的有,师长团长就更多了。
书房一角
阿诺阿布:你们三个彝族代表有没有关于彝族方面的提案?
安毅夫:四川有瓦扎木基,杨代蒂他们好几个。伍精华从西藏调回来当国家民委副主任,第七届第八届的时候,他才邀请了彝族的代表聚会,以前是各省归各省,中央没有彝族人,也没有哪个请客的,召集的人都没得。伍精华来了以后,每年都会搞一次聚会。当时没有单独有关彝族的提案,贵州布依族苗族也没有,云南四川不清楚,大概也没得。再说我们是作为省的、地方的代表,所以你虽然是少数民族,但你属于贵州团,云南团,四川团。
阿诺阿布:也没有借机讨论过彝族有关方面的问题?
安毅夫:讨论过有关彝文统一的问题。北京有编译局,开人大会下发文件的时候,蒙古文,藏文,朝鲜文都有,凉山彝文也有。我一直主张,彝族文字应该统一。但是如果要搞统一的彝文,凉山的彝文就不够用。凉山彝文是以彝语北部方言区的圣乍方言为基础方言,以喜德语音为标准音的表音文字,不要说是云南贵州的,凉山的其他方言区的人也看不懂。要说复杂,汉语更复杂。方言更多,都有统一的文字。所以我一直主张彝文要统一,搞成表义的,而不是表音的彝族文字。这个问题讨论了很多次,在凉山邛海宾馆也讨论过。在北京开会的时候,伍精华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也讨论过,最后都没有结果。
阿诺阿布:您觉得彝文统一不了,最大的原因是什么?
安毅夫:彜族与其他民族的居住情况,除了凉山部分地区外,基本上是大杂散、小聚居。我们贵州和云南在一个乡的范围内基本上或大多数居民是彝人的都很少。汉族人多,到处通行的是汉语、汉文,当地彝人与人交流也只能用汉语、汉文,以至于很多彝人不会讲彜语了。彜话都不说了,彜文又没用,也就没有了超方言的、四省区统一的彜文的需求。至于彜族聚居人口最多的凉山地区,他们己经有了彜文,还办了报纸、杂志,在使用啊,他们也没有超方言统一彜文的需求。这是主要原因。另外,创立新彜文必须依靠川、滇、黔三省彜语文工作者的共同努力和协作。如果一旦真的确定了一种新彜文,对于现在从事彜语文工作的人士来说,意味着他们成了文盲,得从新学习。你想,他们中会有多少人有创新彜文的积极性?而没有他们的支持和参与又不可能创立新的彜文。你看难不难。
阿诺阿布:但是从历史角度来看,文字不统一的民族,都走不远。
安毅夫:上世纪八十年代在西昌邛海宾馆开会讨论的时候,我表示承认凉山彜文是我们彜族现行的法定的文字,四川同志很高兴,他们原来担心我们贵卅彜人不承认。但是我也说了凉山彜文的局限性,需要另创一套超方言的表义文字。一个民族只能有统一的一种文字。最近十来年情况如何,我己经不知道了。,
阿诺阿布:现在都在研究历史。
安毅夫:那也好。搞历史也好。
阿诺阿布:彝族文字,不管是云南的贵州的四川的,古彝文是不是一样的?
安毅夫:不尽一样。古彝文书应该是贵州的最丰富,典籍最多,最大的问题在什么地方?因为彝族没有印刷术,都是靠手写,老子教给儿子,儿子教孙子,字就容易变,结果同一个祖师爷传下来的,后面的人认不到的都有。明末还是清初,曾经有木刻的书,我看过,很难见到的,不知云南四川有没有。文字,和政权有关系,我一直认为,要推行政令,要收税,立契约,才有文字的需要,苗族布依族人比我们更多吧,他们没有文字,为什么,历史上他们没有较大茫围的政权,没有这个需要。就是搞出来了,也用不到一两代。统一的政权很重要,贵州水西政权,有1700多年,颁条例,打官司,发文件,税收啊,买卖土地啊,都需要文字,有需要文字才出得来。
阿诺阿布:这一代造就几个教授,下一代造就几个考古学家,以后就彻底完了。你现在九十来岁了,按您的看法,彝文能不能统一呢?
安毅夫:很难很难,越来越难。随着全国性的文化教育科学的发展,都是用汉文,你现在虽然有些地方搞双语教育,但社会上没有用,在凉山还有用,到成都就没用了。随着经济的发展,互相来往,交流,居住,影响,看来是越来越多的用汉文,就像现在到处都在学英文一样。英文到哪个国家都行得通。不是哪个强迫哪个,要生存要发展,肯定要学汉文嘛,不然打工都无法。有的地方开双语班,现在不知道搞得怎么样,可能学的人越来越少,因为生活上不需要彝文,需要的是汉文,是英文,在这种客观情况下。在云南贵州四川彝族杂居散居的情况下,要发展彝族文字,搞一种统一的文字,太难太难了,尤其我们这一代过了以后,下一代更难,他们也没这个兴趣和需要了。
阿哲鲁瓦局长、孟维佳老师采访现场
阿诺阿布:作为第一届贵州彝学会的会长,你能介绍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安毅夫:贵州有彝学会,布依学会,苗学会,土家学会,侗学会,水学会。最早成立的是彝学会,当时我、禄智明、禄文斌最积极,发起人应该是我。我找这个谈,找那个谈,余宏模,安尚育也是很积极参与。大家商量成立彝学会,会上订有几条。一是学术性,以学术为主,研究彝族和彜族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语言历史各方面。第二,凡是研究彝学的,不管哪个民族,只要你有兴趣,一概欢迎。侯少庒、史继忠也是副会长。他们是历史学家,汉族。少数民族还有几个,我记不清楚了。名誉会长就多了,副省长王炳鋆,布依族。苗族还有一个。省社科院院长康健、省科学院院长朱煜如也是名誉会长。
阿诺阿布:彝学会,你是从第一届一直做到第四还是第五届?
安毅夫:我都记不清了。87还是88年成立的,我们那几年,隔一年开一次大会,有时候中间还开些小会,每次开会,主要的议程是论文选读,讨论也是学术讨论,我们出版过《贵州彝学》,还出版过一套贵州彝族丛书。总序是我写的,可惜我只有一套,要送你都无法。
阿诺阿布:前段时间贵阳市彝学会也成立了。
安毅夫:嗯,我知道,我姑娘也去了,她说选她当副会长。这几年开彝学会,民院的学生有没有参加的?
阿诺阿布:现在贵州民院,彝族学生有400多个。任何一个时代,学生都是最爱国,爱民族的。但是现在的彝学会,也很体制化了,学生们大多没机会参加吧。开一个会,那么多领导,那么多亲戚,吃啊,住啊,不好解决。
安毅夫:我那个时候,相当多的学生来参加,民院的,其它学校的都有。
阿诺阿布:文化、艺术和歌手这一块,贵州下边其实有很多唱歌唱得好的,但是没有组织起来,没机会,现在彝区都在搞活动,搞火把节,请的都只能是凉山的云南的歌手,贵州本土没有啊。
安毅夫:贵州不会没有唱不好歌的娃娃。
安夫人:那几年,彝学会,火把节我们都去了,至少是一年有两次,这几年老了,开会都没去了。今年贵阳彝学会成立,女儿去参加了。
安毅夫:我在近些年都很少参加彝学会的活动。去年花溪开会,生病未参加。坐长途车也麻烦,容易头晕,上次安荣祥开车到你家里去,去有点晕,回来更晕。有一次还在家里昏到了。脑供血不足。今年黔西成立彝学会,真想去,到时又病了。
客厅一角
阿诺阿布:对彝族文化,你的担心和希望是什么
安毅夫:彜族有文字的历史很长,有专家攷证,和汉族的差不多。彜文古笈文献很多,天文、地理、哲学、历史、文学、诗歌、军事、医药等等都有。解放后,尤其近三十年来搜集、整理、出版了一些,但也仅仅只有一些。宝藏还丰富得很,它们不仅是彜族的,也是全人类的。我担心被埋没了。希望能多培养彜、汉文的专家,大力抢救。现在不知道彝族的书出得如何了,马立三他们搞的彝族史出版没有。
阿诺阿布:楚雄出了一套彝族经典,100多本。在我所看的讲彝族历史的书,写得最好的是社科院的易谋远教授写的《彝族史要》。他和刘尧汉是对立的观点。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学术性很强。尽管是从汉人的角度来写,但论点论据很整齐,超过很多彝族专家教授。
安毅夫:易谋远?他的观点,彝族起源于哪里呢?
阿诺阿布:他基本上否定刘尧汉老先生的土著说。
安毅夫:现在学界对彝族起源是什么观点?
阿诺阿布:土著说,北来说,东来说,西来说都有。
安毅夫:还是没有定论。
阿诺阿布: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读《南方周末》。
安毅夫:中国的报纸里面,我认为办得最好的是《南方周末》。客观,深入,标准的“在这里,读懂中国”。他们的文章分析得有道理,《南方周末》订了十多年了。
阿诺阿布:有网友在南方周末的网站上看到你还是幸运读者。
安夫人:这些我们都不知道,但每年都订。
阿诺阿布:据我所知,彝族人读南方周末的并不多。
安毅夫:在政治思想上,左派还有一定的力量,他们有些人还想要搞文化大革命,不光搞一次,还要搞若干次。好在大多数人还是想民主和自由!《南方周末》也属这一派,赞成民主,赞成自由。
阿诺阿布:也有人说,文革检阅了人性。
安毅夫:现在提到文化大革命,哪个不寒心?
阿诺阿布:去年在贵阳举办全国少数民族器乐大赛,彝族学生比较不满。威宁的板底乡,那可是千把月琴之乡,高手如云,你说深山里的老彝胞消息不灵通可以理解,但是竟然没有人组织他们,居然没有贵州的彝族人参加。凉山那边的组了一个团过来,八个人,其中只有一个弹得好的,但是她们都捧了一个二等奖回去。
安毅夫:无论如何应该组织人参加,在家门口办嘛。在六枝,我都看到很多弹月琴的。这个事情应该是彝学会干的事情,政府不可能来干这个事情。是不是彝学会没有得到信息,包括音乐,舞蹈等方面,彝学会都应该组织人参加比赛,对民族文化,也是一种弘扬。彝学会应该干的就是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