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牛史日,男,彝族,1964年出生,研究生学历。先后毕业于西南民族大学、四川师大,历任中小学教师和校长、县人大办公室主任、档案局馆长,现任中国彝族毕摩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美姑县摄影家协会主席。长期从事彝族文化研究,著有《大凉山美姑民间艺术研究》《凉山毕摩》等著作。系中国民俗学会会员、中国民俗摄影学会会员、四川省民俗学会会员、四川省摄影家协会会员、凉山州非物质文化遗产专家委员会专家、凉山州拔尖人才、美姑县政协委员。2004年学习摄影,北京摄影函授学院四川分院 21期学员、2014年中国摄影家协会首届少数民族摄影骨干工程培养班优秀学员。多年来,立足于反映本土风土人性,坚持以影像纪录彝人生活,在人民画报、中国文化画报、大西南月刊、人与自然杂志、旅游等报刊上发表过300多幅摄影作品,参加过中国成都第一、二、三届国际非物质文化遗产节摄影展,《彝人》等多幅作品入选2010、2012年日本东京《凉山彝族》摄影展并获奖。另有《雪地牧羊》《赶集路》等获国家、省比赛特别奖。
在不同媒体上读到过阿牛史日的摄影作品。那些亲切、自然、真实、感人的作品,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我产生了一种采访他的冲动。不久前,我在美姑采访了他。
下面:阿牛史日简称“阿”;采访者梁国静简称“梁”。
梁:阿牛好!请坐。我看过你很多作品,作品中反映出来的彝族同胞的生活状况和精神面貌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想我们今天一起来聊一下关于摄影的一些话题和影像与你生活的关系。
阿:好的。
梁:你能简单谈一谈你是怎样开始摄影的吗?
阿:行。2004年以前,我是拿着胶片相机跟在同事们的后面没有特定目标地“咔嚓咔嚓”地拍,2004年那年,我与老师合作写了一本《大凉山美姑彝族民间艺术研究》的书,书中需要大量的图片,于是,我在匆忙中自己去赶拍了一些图片应急。书出来以后,我总觉得图片不尽人意。于是,我就从那个时候起,开始了我真正意义上的摄影。
梁:之后你参加过什么摄影方面的学习吗?
阿:参加过北京摄影函授学院四川分院第21期的摄影学习。
梁:收获如何?
阿:进了摄影函授学院学习,才感觉到自己还有很多东西还没有入门。过去拿起相机东照照西照照,既没有技术的概念,也没有主题的概念,想咋个照就咋个照,非常随意。在函院学习期间,搞清楚了一些最基本的技术问题和理论问题,自己的摄影水平也得到了很大的提高,慢慢地自己也可以发表一些作品了。
梁:在摄影学习这方面,你还有什么经验与大家分享吗?
阿:我觉得,首先要多看别人的作品,尤其是大师的作品。当然,看别人的作品的目的不是要你去仿造它,而是通过对摄影作品的品读,分析作品中的得失、经验,从中得到启发和借鉴。第二是要对被摄对象有所了解。特别是人文、民俗摄影,你必须对被摄对象要有充分的了解。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生产、生活,甚至了解他们的信仰、他们内心世界的东西,你才能拍到你想要的有价值的东西。第三就是要明确自己的摄影定位。要根据你的工作、环境、资源、器材来确定你的摄影定位。比如说我自己,在美姑,拍摄人文题材就比拍摄风光题材更适合。
梁:我看过你很多片子,从中能感觉到你对家乡人民的感情,并用镜头把他们真实、感人地纪录下来。谈谈你在拍摄这些本土题材中的体会吧。
阿:凉山彝区,由于其特殊的历史文化与自然地理因素,绝大多数地方至今还处于贫穷状态。“人民群众的相对贫穷和古老历史文化的完整保留”是凉山彝族现状的真实写照。民改以来,在党的民族政策的光辉照耀下,彝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特别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彝区经济发展,社会进步,人民安居乐业。凉山作为彝族文化的典型代表,尤其是美姑、布拖、昭觉等彝族高度聚居的县份,保留着完整、独特、原生的民族文化。丰富的民间文化遗产,给我们摄影创作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同时这些东西也受到现代文明的冲击,消失的速度也非常地快。作为一个彝族子孙,既然我懂得这个东西,又有这个条件,我就有责任和义务把它们记录下来。对我而言,这是我的一种责任。
“静心观察,深入体验,尊重对象,融情用爱”是我拍摄本土题材所恪守的基本原则。
静心观察 就是理性地认识彝民族的过去和现在。有了这样的准备,你才能拍出属于彝人世界的好片子。在这个浮躁而喧嚣的时代,摄影人必须静下心来,恪守静心,细心观察,不急不躁,不为功利所惑,才能拍出好的作品。
深入体验 就是要融入他们的生活。摄影从来就不是猎奇的走马观花。作为一门艺术,你只有深入到人民群众中间去,深入体会,才能知晓该纪录什么、该表现什么,如何纪录、如何表现等等。
尊重对象 就是充分尊重被摄对象的文化传统和人格尊严。摄影本身就是一种以影像形式表现对生命本身存在方式的关注。所以,在拍摄过程中,就要极大地尊重被摄对象,才能深入地了解和纪录他们的真实生活。
融情用爱 就是要注入情感。一副感人的作品,无不是凝聚着拍摄者情感的作品,无不是作者深入观察,精心构建的结果。我深爱着凉山这片土地和勤劳勇敢的乡亲,深爱着那些丰富多彩、独具魅力的民族文化,我时常不断地警醒自己,要用情、融情、真实地再现他们的生活。
梁:听了上面这些话,很让人感动!你的这些摄影理念也为更多的准备拍摄民族人文题材的朋友提供了很好的学习和借鉴。你拍了很多精彩的彝族题材片子,你认为怎样才能拍好它们呢?
阿:我想,要拍好彝族题材的片子,除了要有好的摄影技术以外,更为重要的是要对彝族文化有所认识和了解。像我见到的很多片子,确实拍得很漂亮,很美,很震撼,但仔细一看,衣服是彝族的,但是动作就不是彝族的,生活场景就不是彝族的。他们虽然拍得很美,但是不真,有时候甚至是很滑稽的。究其原因,拍摄者往往是从自己的主观印象出发,把彝族拍成想象中的、观念中的彝族。我晓得很多摄影人来我们美姑拍片,他们往往是带着先入为主的思想来的,他们想拍他们理想状态中的彝人生活,就是说,以他们自己主观的彝人生活状态来拍摄彝族。这种片子,一看就是假的。当我看到那些假的彝族生活片子时,我就对他们说:“我是土生土长的彝族人,有些情况我都没有看到过,而你们拍到了,你们拍到了你们主观意念中的彝族人生活。你们拍的片子虽然很美,但是违背了生活的真实,这说明了你们对彝族文化了解不多,认识不够。” 所以,要想拍好彝族题材的片子,拍摄技术是重要的,对彝族文化的认识和了解,更为重要。
梁:你能简要地谈一谈你对摄影的认识吗?
阿:摄影既是一门技术,也是一门艺术。技术层面的东西,通过学习可以达到;艺术层面的东西,更要通过学习,特别是要通过丰富自己的内在涵养、摄影修养之类来提升,才能达到一定的水平。摄影能够走多远,取决于一个人的思想,一个人的思想境界有好高,他的认识水平有好高,他的摄影作品达到的高度就有好高。人文纪实摄影的生命力在于真实,最忌假大空,最忌浮躁。摄影人把自己的作品展示给观众,其实就是把自己的视角、理解、表达、思想,甚至灵魂一并展示给了别人,因此,摄影是一门严肃而高尚的艺术,来不得半点虚假,唯有尊重生活,躬身耕耘,不断创新,才能拍出无愧于时代的作品。
梁:多年来,你立足本土,拍摄了大量的彝族同胞的生活影像,你能告诉大家,在拍摄这样题材的时候,还要注意些什么吗?
阿:首先,作为民族的、民俗的文化纪录,更多的应该注重它的内在情感。有些情景,虽然你控制不了,驾驭不了,但什么时候按快门,却是你自己决定得了的。特别是一些民俗活动,它是动态的,是不断变化的,所以,在拍摄之前,要对相应的民俗活动有一个深入的了解,从什么地方开始,到什么地方结束,中间的过程是怎么样的等等,都要有所了解。如果连这个东西都不了解,你想要把一些民俗活动的过程完整地拍下来,那是不大可能的。第二,不要过多地去干预被摄对象。你让他一会儿这样做,一会儿那样做,眼睛一会儿看这儿,一会儿看那儿,把他搞僵了,拍出来的画面既不真实,又不好看。只要你客观冷静地耐心等待,他总有一个你想拍的眼神、表情或动作要出现。当你等到你需要的眼神、表情或动作出现的那个瞬间时,立即按下快门,作品就定格了。第三,对于面对镜头有紧张感的被摄对象,要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往往我们的很多乡邻乡亲,他们可能连相机都没有见到过,你把这个东西对准他,他心头就有一种紧张感,这个时候保持一定的距离,用适当的镜头来拍摄可能会更好一些。我们在平时的拍摄中,更注重的是抓拍,说实话,抓拍的成功率不是很大,但是往往抓拍到的作品,却是人们最自然、最生动的瞬间。第四,尊重风俗。彝族有诸多禁忌,诸如不能在公开场所放响屁,不能随意触摸天菩萨,不能随意乱开玩笑,不能当众小便等等,尤其是婚丧嫁娶、节庆礼仪、毕摩仪式等场所都有严格的讲究,违之,小则引起人家的不悦,大则可能酿成一定的后果。第五,不能按照自己早已构建好的“心灵图式”来拍摄彝人,甚至不惜以牺牲纪实摄影的真实性而大摆特摆。在这种观念指导下拍到的彝人题材作品,是拍摄者观念上的彝人,拍出来的作品,离彝人的真实生活和精神世界有着太远的距离,甚至是歪曲的反映。
梁:你作为一位民俗学学者,在你的民俗研究活动中,我想知道摄影对你有什么帮助?同时,你作为中国民俗摄影学会会员,对民俗摄影有什么建议?
阿:民俗是人民群众生产生活中最生动、最朴实、最感人的东西,民俗摄影必须讲究一个原生相,生活本来是个什么样子,你就应该记录那个样子。不能拔高,不能追求唯美。摄影对我的民俗学研究带来了很大的便利,它让我用镜头去纪录了很多真实存在的东西。在凉山彝族的民俗摄影活动中,有个极不好的倾向,就是把那些表演性质的活动误当成生活中的民俗拍摄下来,并且到处展示。这样的结果,使更多的,没有这种民族文化知识的观众看了以后,误认为彝族的一些民俗活动就是如图片所示,传播一种错误的知识,这样很不好。建议拍摄者多读一些书,多了解一些民族文化和民风、民俗知识,再去进行民俗题材的拍摄。对于民俗摄影,我历来提倡拍真民俗,关注典型环境、典型人物和典型事件,尤其应当关注那些濒危的民俗文化的记录和抢救。
梁:我曾经在QQ群里看到过你的一个发言,是这样说的:“简直不能忍受有些人拍少数民族,把少数民族拍得丑陋得厉害,就是个符号。一个摄影家在当荷赛评委的时候说过,现在的有些摄影仍然处在向世界取媚的倾向,百分之九十的图片只反映了一成的世界,有些主题被过度表现,包括商业行为、非洲黑人同胞的苦难、蒙面纱的穆斯林妇女、亲吻中的同性恋,异域风情等等。这些图片占据了所有图片的90%,没有那种对家园和人的亲切。”
阿:这段话不是我说的,是我摘录的,当时我觉得他说到我的心坎儿上了。
梁:这中间有一个拍摄者的指导思想问题,一个对人的情感问题,一个价值取向的问题,是当今摄影界一些急功近利的摄影人浮躁浅薄的表现。他们往往只拍摄一些事物的表象,只复制一个周围的场景,而没有从内心深处去感悟人类的文化,去体验“那种对家园和人的亲切。”我觉得这个很重要,也是一个摄影人的思想境界高低的问题。想请你谈谈你是如何来理解摄影的“那种对家园和人的亲切”的?
阿:我是彝人的后代,我对自己的家园怀有一种深厚的感情。乡亲们的喜怒哀乐总是常常牵动着我的思想和情感。我们每个中华民族的子孙,爱国,这是一种最起码的情怀,那么,爱国,首先就要从爱家开始。一个连自己的民族、自己的家都不爱的人,你要说他是一个爱国者,我永远不相信。这并不是说我自己有好高尚,但我始终觉得,我既然能看到一些问题,为何不把它通过文字的、影像的方式表达出来喃?所以我经常参加彝族的婚礼、丧葬、成年礼仪等活动。在这些活动过程中,我感到了家园的亲切和乡亲们淳朴、温馨的感情。我作为一个彝人的后代,深受这种民族文化的熏陶,自己的血脉里,与生俱来的,受到这种文化的影响。因此,我自己是站在这个主位的角度来看待和传承我们民族文化的。所以,我时常带着这样的情感去到乡亲们生活的环境中,纪录下他们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梁:这些,在你的作品中我已经感觉到了。你对那些老是爱去拍摄少数民族负面影像的摄影人,把一些贫穷落后的东西突出地表现,甚至不顾事实地进行放大,你有什么看法?
阿:这是一种对少数民族生活的丑化。有些摄影人,拍摄彝族老人一定是皱纹满面再打上金光板,仿佛一尊铜像;拍摄彝族儿童,要么是让擦尔瓦包着头部,要么是在古老的土墙或荒野上,流着鼻涕,既脏又穷,眼神中透出几丝恐惧,仿佛人物不怪异、环境不恶劣,眼神不恐惧,不足以表现彝人一样。任何一个民族在它的一定的发展阶段上,都要经历一些贫穷落后。我非常反感那种为了照得特殊,为了表现与众不同,就去猎奇,就去摆布被摄对象,甚至刻意去拍摄一些带有歧视和夸大的所谓摄影作品。那不是少数民族的真实生活,那是拍摄者的猎奇和不健康的心理在作怪。
梁:你的简历上有这么一句话:“2004年学习摄影,多年以来,立足于反映本土风土人性,坚持以影像纪录彝人生活”。我注意到了“风土人性”这几个字,而不是“风土人情”,你能说一说你的想法吗?
阿:人类的本性是追求真善美的,在追求真善美的过程中,第一个是真,第二个是善,缺乏这两个前提,美的根基就没有了。人作为社会的人,必须和周围的人结成一定的社会关系,相互关心,相互帮助,这些都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以及人类社会的和谐,这就是人性之美。彝族人除了具有中华民族所共有的勤劳勇敢的美的精神特质以外,由于环境的艰苦,还多了一层坚韧。所以,我想在我的彝人生活影像纪录中,多一些反映本土“风土人性”的真实表现。
梁:我在凉山网络电视台上看到一个视频,把你称作为“彝族文化的守望者”,想请你从这个角度谈一谈你准备怎样去用影像去为“守望彝族文化”服务?
阿:首先是用影像来纪录。把那些几千年传承下来的,今天仍然在生活中传承和发展的民族文化用影像的形式纪录下来;第二是传播。人类社会现在处于地球村的状态,文化多元一体。那么,借网络这条信息高速公路来传播民族文化,就可以让更多的人了解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和生存状态。在这方面,影像有着它独特的优势。所以,我想用影像从这两个方面来为彝族文化的传承和发展做些工作。
梁:最后一个问题:摄影在你的生活中占据一个什么样的地位?
阿:作为一个从事本民族文化研究的彝人,文字与影像对我来说都非常重要。“一图胜千言”,在影像实践中,我深深地感到一副好的摄影作品,胜过千言万语。摄影是我思想的直观表达,是我赖以进行民俗研究的重要手段,是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摄影都会伴随我的工作和生活的过程。
梁:祝您在摄影领域和民族文化的研究领域取得更大的成绩!
阿:谢谢!
采访后记:阿牛史日是四川大凉山的彝族同胞,他多年以来植根本土,用影像较为全面、深刻地纪录了本民族同胞的生活常态,为彝族史留下了许多珍贵的档案资料。阿牛史日的作品不仅具有档案史料价值,而且其中有不少图片是精彩的人文纪实摄影作品。他的摄影思想、观念、经验、方法,为我们准备去拍摄民族人文题材的朋友们提供了许多有益的启示和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