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云南边疆的山，一层叠着一层，像老天爷随手铺就的绿锦，而梯田，就是这锦缎上最细密的皱纹。母亲就从那田里钻出来，带着一身泥土的腥气，带着田埂上野草的韧劲。她年轻时爱穿件靛蓝土布衫，袖口总是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常年沾着洗不净的泥痕，像给皮肤镀了层大地的底色。
开春插秧，她天不亮就往田里去。露水打湿裤脚，凉丝丝地往骨头缝里钻，她却像不觉着，赤脚踩在水田里，弯腰，分秧，插苗，动作快得像一阵风。梯田里映着她的影子，映着远处青黛色的山，映着天上飘游的云，她就那么成了画里最鲜活的一笔。风过处，田埂上的狗尾草摇摇晃晃，她也跟着晃，草停了，她手里的秧苗已在泥里扎了根，整整齐齐，像列队的兵。
那时候，她的手像有使不完的劲。清晨摸黑割的猪草，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到了晌午，猪圈里就传来“哼哧哼哧”的满足声，是猪仔们在抢食；针线在粗布上绕几圈，飞针走线间，就能变出只扑棱棱的蝴蝶，翅膀上还沾着细碎的彩线，是她从破旧的花布衫上拆下来的；锄头在她手里抡圆了，连石头缝里的土都能翻得松软，到了秋天，就能捧出沉甸甸的谷穗，金黄得晃眼。
我们兄妹三个，像田埂边的稗子，疯长。她总在傍晚时分，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坝里，借着夕阳的光给我们缝补衣裳。大哥的裤脚磨破了，她就缀上块补丁，还特意剪成月牙形；二哥的衣角开了线，她用细密的针脚缝好，比原来还结实；我总爱爬树，裤子膝盖处总破洞，她就找来耐磨的帆布，一层层叠着缝，像给裤子加了层铠甲。她的指尖带着泥土的凉，触到我们皮肤时，却总能焐热整颗心。她从不说疼，也不说累，可我们饿了，灶上总有冒着热气的玉米糊糊；我们冷了，床头准多件带着体温的厚衣裳。那时候总觉得，妈就该是这样，像后山的石头，永远立在那儿，不会垮，不会倒。
（二）
五十多年的日子，像村前的溪水，哗哗地流走了。我从穿开裆裤的娃，长成了头发白了一半的人，走了很多路，见了很多人，却从没问过妈妈的生日。
不是故意忘，就像忘了自己小时候穿过的虎头鞋，忘了第一次背上书包时的雀跃，总觉得那些日子远了，妈妈也该一直是那个样子——在灶台前忙碌，在田埂上奔波，等着我们回家，第一句话永远是“吃了没”。可妈妈记得清，比记自家田里的稻谷长势还清楚。大哥是闰十月二十八卯时生的，她说那天刚下过雨，田埂上的春草冒了尖；二哥是九月廿五申时，她说那天晒谷场上的谷子正黄得透亮；我是腊月初八亥时，她说那天夜里下了雪，她把我裹在棉袄里，焐了整整一夜。
到了我们的生辰，再忙再累，灶上准飘着红糖的甜香。她把鸡蛋在灶台沿上磕开，煮得嫩嫩的，剥得溜光，蛋白上还沾着点温热的水汽，塞到我们手里，自己却啃着早上剩下的冷窝头，就着咸菜。有一回我问她：“妈，你啥时候生日啊？我也给你煮鸡蛋。”她正往灶膛里添柴，火光照着她的脸，她笑了笑：“老骨头了，过啥生日，你们好好的，比啥都强。”我那时候小，听她这么说，就真的信了，觉得妈妈不需要生日，不需要鸡蛋，她是铁打的。
直到她七十七岁那年，一场病把她送进了医院。我捏着她的身份证去办手续，指尖触到那层塑料壳，看见上面印着的出生日期，手突然就抖了。像被田埂上的刺扎了一下，又麻又酸，那股劲儿顺着胳膊往上窜，直冲到心里。原来妈妈也有个日子，是她哭着喊着来到这世上的日子；原来妈妈也该有碗红糖鸡蛋，该有句“生日快乐”。这些年，我们忙着长大，忙着上学，忙着工作，忙着自己的小家，把她的“开始”忘得干干净净，像擦掉黑板上的字，不留一点痕迹。
愧疚这东西，像田埂上的杂草，不知什么时候就长满了心。我站在医院的走廊里，看着窗外的树影，突然想起小时候，她把鸡蛋塞给我时，眼里的光；想起她啃冷窝头时，喉结滚动的样子。天下的妈妈大抵都这样，把儿女的事刻在心上，像刻在石头上，风吹雨打都磨不掉；自己的事，就像落在田里的雨水，过了就过了，不留一点念想。
（三）
爸爸病了以后，脊梁骨像被抽走了似的，直不起来了，家里的活儿就全压在妈妈一个人肩上。
我跟着她下地，才知道日子有多沉，沉得能把人压矮几分。挖梯田时，她的锄头下去，带起的泥块里裹着汗珠，砸在地上“啪嗒”响，像小石子落地。她弓着腰，一下，又一下，太阳晒得她脸上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地里，瞬间就被泥土吸了进去。我想替她抡几下锄头，她却把我往旁边推：“你还小，有力气留着念书。”
收玉米的季节，山风已经带了凉意。她背着比人还高的背篓，在坡上走得晃晃悠悠，像棵被风吹得摇晃的玉米秆。背带勒得肩膀红紫，像两块醒目的伤，她却咬着牙不吭声，只是偶尔停下来，捶捶腰，喘口气，再继续往上爬。有一回我看见她的肩膀磨破了皮，渗出的血把内衣都染红了，我说：“妈，歇会儿吧。”她摇摇头：“这点疼算啥，玉米不及时收，要烂在地里的。”
捡黄豆时，她蹲在地里，一颗一颗往篮子里拾。黄豆荚硬得像小刀子，把她的手指划得一道一道，血珠滴在金黄的豆荚上，像开了朵小红花。她用嘴吮吮伤口，把血咽下去，接着捡，仿佛那伤口长在别人手上。篮子满了，她就倒进背篓，背篓满了，她就往家送，一趟又一趟，直到地里的黄豆全收完。
有一回，我们背着重物往家赶，天突然变脸，乌云像被打翻的墨汁，瞬间染黑了天空。没等我们找地方躲，暴雨就劈头盖脸砸下来，打得人睁不开眼。山路滑得像抹了油，脚下的石子在泥里滚来滚去，稍不留神就会摔倒。妈妈走在前面，突然脚下一滑，“哎哟”一声摔在泥里，背篓翻了，里面的黄豆撒了一地，在雨水里滚得四处都是。
她顾不上抹脸上的泥和水，也顾不上揉摔疼的腰，手脚并用地往怀里拢豆子，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她却像没看见似的，嘴里不停地念叨：“这是娃的学费，不能丢……可不能丢啊……”那时候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像被雨水泡软的玉米秆，随时都会折断，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突然就懂了，农民的苦，不是挂在嘴上的抱怨，是压在肩上的重担，是埋在土里的希望，是明明知道难，却还是要咬着牙往前走的无奈。
那天我在心里发誓，一定要走出这大山。不是嫌这儿穷，不是嫌这儿苦，是不想再看妈妈这样，把腰弯得像张弓，把骨头熬进泥里，把一辈子都耗在这层层叠叠的梯田里。我要让她过上好日子，要让她也能像城里的老太太一样，晒晒太阳，逛逛街，不用再为了几毛钱的鸡蛋，在寒风里等上大半天。
（四）
为了供我们念书，养家糊口，妈妈一边种地一边学做生意。先是到自然村卖冰棒、米花糖、针线包等，跑了一年多，没挣到钱。后来，在乡下收点山货，背到县城里卖，生意才有点起色。
她挨家挨户地收些新鲜的瓜果蔬菜、土鸡蛋、自家种的红米，还有山里采的蘑菇、竹笋，凡是能换钱的，她都收。天不亮就起身，背着沉甸甸的背篓，往二十里外的县城赶集。凌晨的山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割得生疼，冬天更甚，哈出的气立马就在眉毛上、胡子上结成了霜，白花花的一片。
我偷偷跟过她一次。那天月亮还挂在天上，像个怕冷的孩子，躲在云后面，只露出点淡淡的光。妈妈背着东西，走在前面，脚踩在石子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在跟谁说话。马脖子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地响，在空荡荡的山里荡得很远，又被山壁弹回来，像她一个人在唱着寂寞的歌。她走得很稳，一步一步，像在丈量着什么，背篓在她背上轻轻晃动，里面的山货也跟着“沙沙”作响，像是在给她伴奏。
到了县城的集市，天刚蒙蒙亮。她找个角落放下背篓，拿出带来的几块石头，把背篓支起来，就算是摊位了。她不吆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眼神里带着点期盼，又带着点胆怯。有人问价，她就小声回答，声音细细的，像怕惊扰了谁。从天亮等到天黑，太阳从东边升到西边，又沉到山后面，她的背篓才空了一小半，有时甚至一分钱也赚不到。
有一回，她收的鸡蛋在路上碎了大半，到了集市，剩下的也不新鲜了，没卖出去几个，不仅没赚到钱，还亏了本钱。借来的钱还不上，妈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整天没出来。我从门缝里看见她坐在炕沿上，背对着门，肩膀一抽一抽的，在偷偷哭。那哭声很轻，像蚊子哼，却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她哭了十多天，眼睛肿得像核桃，饭也吃得少，人一下子瘦了好多。
后来是外婆揣着一个布包来。外婆解开布包，里面是些零碎的钱，有毛票，有角票，还有几张皱巴巴的块票，都是他们一点点攒下来的。妈妈抱着外婆的腿，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把这些年的苦、这些年的累，都哭了出来。外婆拍着她的背，叹着气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我考上师范那年，是家里最困难的时候。按规定，要交280斤粮食，才能转户口，才能在学校有饭吃。八十年代的农村，粮食就是命，谁家都没有多余的。爸爸躺在床上喘着气，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粮仓早就见了底，耗子进去都得哭着出来。妈妈急得嘴上起了泡，整天在屋里屋外转来转去，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她揣着两个烤红薯，揣着最后的希望，一趟趟往村公所、粮管所、乡政府跑。她平时见了干部就躲，说话都脸红，那天却堵着人家，红着眼圈，一遍遍地说：“我娃是山里长的，能考上不容易，他是我们家的希望，也是村里的希望啊，求你们行行好，帮帮我们……”她的声音抖着，带着哭腔，却像钉在地上的桩，怎么劝都挪不动。她的鞋磨破了，脚底板起了泡，她浑然不觉，只是不停地说，不停地求。
或许是她的执着打动了人家，或许是政策真的有了松动，最后总算通融了，粮食的事解决了。我去学校那天，妈妈送我到村口。她的背篓里还装着要去县城卖的山货，沉甸甸的，把她的背压得更弯了。她说：“好好念书，别惦记家里，妈没事。”我看着她转身往县城走，背影在蜿蜒的山路上越来越小，像片被风吹动的叶子，随时都会被吹走。我突然就红了眼，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那二十公里路，她走了无数回，每一步，都踩着我的求学路；每一滴汗，都浇灌着我的梦想。
（五）
我参加工作，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以为妈妈终于可以歇歇了，终于可以享享清福了。
可她转身就抱起了我的女儿。女儿刚出生时，整夜整夜地哭，妈妈就抱着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哼着古老的童谣，哄着她睡。她的腰不好，抱一会儿就疼得直咧嘴，可她从不吭声，只是把女儿抱得更紧些。女儿会走路了，她就跟在后面，怕她摔着，怕她碰着，像个守护神。
女儿长大些，我的孙女又出生了。她又成了他们的“专职保姆”，喂饭、穿衣、哄睡，忙得脚不沾地。我劝她：“妈，您歇着吧，我们自己能行。您去广场上看看热闹，跟人家老太太跳跳舞，聊聊天。”她总是笑着摇头：“歇着干啥？浑身不得劲。娃在跟前，吵吵闹闹的，比啥都强。”
她的手，以前握锄头、握针线、握扁担，粗糙得像老树皮。现在，这双手握着娃的小手，拍着娃的背，哼着老掉牙的调子。那手上的老茧，蹭得娃咯咯笑，像在挠痒痒。她给娃喂饭，自己的饭凉了也顾不上吃；她给娃洗衣服，一盆盆的水，把她的手泡得发白；她陪娃玩耍，累得直喘，脸上却笑得像朵花。
她总说：“带娃不是干活，是享清福。”我知道，她是怕闲下来，怕成了我们的累赘。这一辈子，她都在为家里转，像田埂上的水车，日夜不停地转，停不下来。除非病得动不了，不然她的脚，总朝着家的方向，总朝着有孩子的地方。
（六）
妈妈的一辈子，就像梯田里的稻子，春种秋收，踏踏实实，从不多言，却把每一份力气都用在了该用的地方。
苦是真的苦，累是真的累，可她眼里的光，从没暗过。从梯田里来，带着一身土气，带着骨子里的韧劲，把“妈妈”这个字，活成了我们心里的根。我们在哪里，根就在哪里，心里就踏实。
我们忘了她的生日，可还好，没忘了她。没忘了她的好，没忘了她的苦，没忘了她把我们拉扯大的不容易。她的爱从来不要啥回报，像阳光，像雨露，自然而然，不求回馈。可我们得学着给，得学着把她放在心上，得学着像她疼我们一样疼她。就像她当年喂我们吃饭，现在该我们喂她；她当年扶我们走路，现在该我们牵着她；她当年为我们遮风挡雨，现在该我们为她撑起一片天。
天下的妈妈都差不多，把日子过成了柴米油盐，把自己过成了儿女的靠山。她们不图啥，就图家里热热闹闹，儿女平平安安，就图看着孩子笑，听着孩子叫“妈”。
愿天下的妈妈，都能被好好疼着。像田里的稻子，到了秋天，能稳稳当当歇着，晒着太阳，等着儿女们，把最饱满的牵挂，把最贴心的温暖，送到她们跟前。
就像那梯田，默默滋养了一季又一季的希望，而成熟的稻穗，总会弯下腰，深深地，向着土地的方向，向着那片孕育了它们的土壤，鞠躬致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