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中国涌现出一批彝族诗人,他们活跃在中国诗坛,在世界上也有一定影响。他们中一部分属于彝族的诺苏分支,和西南大小凉山地区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这些彝族诗人包括吉狄马加、倮伍拉且、马德清、巴莫曲布嫫、阿库乌雾、霁虹、阿苏越尔、俄尼·牧莎斯加、沙马等。这些诗人大多数都用汉族文字进行创作,只有阿库乌雾使用现代规范彝文(以彝族北部方言什扎土语为基础方言,以喜德话为标准音)进行诗歌创作。
对自然界意象和主题的运用以及对人类社会和自然界的关联的描述是许多彝族现代诗的一个重要特点。这篇论文探讨了彝族现代诗是如何描绘传统的神话、民俗、当地关于动植物的知识、祭祀巫师(毕摩和苏尼)的活动,以及对自然资源探讨与利用的传统倾向。论文中大部分诗歌选自《当代大凉山彝族现代诗选》(发星工作室编,2002中国文联版),我们也引用了几首阿库乌雾用现代规范彝文书写的诗歌。虽然这篇论文只探讨了几个凉山诗人的作品,但笔者希望它有助于对当代彝族诗歌的综合研究以及探讨彝族社会是如何适应发展中中国生态和社会环境的变化。
一、 神话和仪式:起源和方位认知感
在《勒俄特依》(Hnewo tepyy)中有这样的描写:世界是由连接天和地的清浊二气形成的。在形成的过程中,天上下的雪变成了六种没有血液的生物(植物)和六种有血液的生物(动物)。有血液的生物包括人类,他们占据了天地之间。不同于其它没有血液的生物,人类的超源可以追溯到神话时代的口头和文字传统,在这个神话时代,动物和一切的物体都有语言的能力。支格阿龙正是这个时期人类的代表,传说他是地上的一个女子(朴嫫妮依)主动去和飞鹰玩耍时,飞鹰滴下“三滴血”使之怀孕而生的。没有父亲的支格阿龙从小就表现得非同寻常。最终,他被母亲扔进了大森林,一个与人类社会隔绝的地方,由龙抚养长大。作为一个有神力的年轻人,他显示了非比寻常的威力和智慧,他总是带着弓箭等武器在森林中狩猎。在人类生存遭遇危急的时候,支格阿龙射死了天上灼热的六个太阳和七个月亮,同时唤回了独日和独月(这和汉族后羿射日很相似)。支格阿龙的另一壮举是他用一个铜锅和铜网征服了雷电。一些当代彝族诗人在诗歌中描绘了这些早期的神话故事。诗人们有时将这些神话和对自然环境的想象混在一起。
在巴莫曲布嫫的一组叫《图案的原始》的主题诗歌中,她通过对传统女性服饰和家用装饰品上绣花、绘画和雕刻的研究,将神话、宗教仪式和实质的文化和自然特色联系起来,以此来搭建想象与物质世界的桥梁。而那些绣花、绘画和雕刻在巴莫曲布嫫的诗歌中已经变为具有持久彝族文化精髓的象征符号。《日纹》是这组诗歌的首篇,它通过对各种毕摩祭师口头和文字传统的研究,发掘了大量的民俗文学来源。这首诗以宇宙中“日纹”的一些方位开头。
纹义:
(1)太阳及其光束
(2) 十二角:《十二兽历》
(3) 十角:《十月太阳历》
(4) 八角:八个方位
(5) 四角:东南西北四向
当彝族人成为宇宙的中心后,诗里提到英雄支格阿龙和他射太阳、月亮来拯救人民的英勇行为。诗里也提到清浊二气开始分开从而形成了天和地的过程(这种过程并不是以时间顺序呈现的):
领唱:赤脚走在烈日下
你可记得支格阿鲁
七天喊日,昼夜混沌
山毛榉没有一片叶子
只听见忧郁正在降落
躁动冰凉的小手
触摸清浊二气
诗歌继续探索彝族民俗和神话的来源。诗歌的重心移到仪式的数字上“十二”,这使人们想起动物图腾的意象,祖先的仪式以及“十二支诺苏人”。“十二支诺苏”是远古时代形成万物和各种天地特征的一只黑色老虎的后裔。
合唱:十二兽舞蹈,祭祀
铺陈开十二道场
节奏 若有若无
十二神签排列为森林
法铃 晃动出生灵的长鸣
椎生如白绸
我们如细浪相汇一山
十二面诺苏人的旗帜
以血衅书画的太阳:
我们都是黑虎的子孙
领唱:混沌未分 混沌未分
黑虎肢解化为天地万物
左眼作太阳
右眼作月亮
须毛化阳光
白牙化星星
脊背化高原
这组诗里的另外一首把视线从宇宙这个主题上移开,描绘了日常生活的景象。在《水纹》这首诗中,水的意象被用于探讨水的形状如何慢慢地出现在女性的服装上。诗歌中水既包括了自然界中的水,例如,各种降水,河流等;也包括了其它形式的水,例如,汗水,眼泪等。彝族社会中,对男性与女性文化的并置的想象使男性与女性生命的自然规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和融合。
女人们在水边哼着山调
声音纤柔,就像河水的曲线
对流水诉说才会有情愫
集结了所有孤寂的深沉和企盼
男人们在山里潜伏了一个冬日
踏着松林里粗重的气息,执弓的手
已被利美竹核的泥土染黑
贫径纵横的山原,深藏起痛苦的石头
几乎所有的男子都回来了
几乎所有的经历都是惨淡的,痛楚的
泥泞的,带着汗味儿和烟草味儿的
他们依恋这没有听够的河水的歌唱
也许还从未触摸过水面就进了老林
尽管没有猎物,没有收获和盐
他们已经疲惫而归,女人们接受了他们
在广漠的天空下,以轻柔的抚慰
以无数无言的泪滴,仿佛一条河流
这里,诗人倾情于“男人们”和“女人们”永恒的情爱与相处的自然环境之间关系的描述,从而暗示出“水纹”真正的源头,水与生殖之间神秘的联系成为诗歌更深的隐喻。
二、 猎人文化的图标
吉狄马加,第一批享有全国声誉的“文化革命”后(1966—1976)涌现的彝族诗人。在诗歌《最后的召唤》中,描写了一个沟通自然和人类中介的人物——猎人,以此来探讨彝族文化中的传统和变化的主题。这个猎人被描写成最后一个会设置陷阱捕捉豹子的猎人。这首诗暗示了彝族对于人类和慷慨的自然界之间“付出与回报”的传统信仰。猎人往往会乞求被捕食动物的宽恕,表明自己为什么会夺取猎物的生命。宗教仪式通常也包括砍伐树木。这首诗表明猎人和野生世界的动物有着很特殊的关系,他们有着超自然的捕猎敏感和技能,所有诗里提到山里的人都说他“名字嫁给了风”。
凡是黎明和黄昏的时候他都要到山里去
为了猎取豹,为了猎取祖先的崇高的荣誉
当灵魂对着森林说话,他安下了许多暗器
(听那些山里人说
他年轻的时候
名字嫁给了风
被送到很远很远
因为他
捕获了好多豹)
猎人被描绘成彝族男性刚强的象征——威猛、老练、谦虚、能干,并且对女人有吸引力。猎人的外表成为空旷的野外和无法触摸的过去的连接,一种只能通过记忆的连接,这种记忆只存在于那些告别了古老生活方式的人身上。
他是个沉默的男子汉,额头上写满历险的日记
只有在那欢乐溢满高原湖寂静的时候
他才用低低的鼻音,他才用沉沉的胸音
哼一支长长的山歌,那支歌弯弯又曲曲
让那些女人的心发颤,泛起无比的波澜
让那些女人的鼻发酸,比那黄昏的山岩更灿烂
他的头颅上有远古洪荒时期群山的幻影
他褐色的胸脯是充满了野性和爱情的平原
让那些女人在上面自由地耕种不死的信念
在诗的结尾,猎人最终被自己设下的陷阱发出的箭夺去了生命。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最厉害的猎人正是被他长久以来最依靠的武器杀死。难怪彝族有“游泳能手水带走,爬崖高手崖带走”的格言。
(听那些山里人说
这时他已经老了
但他执意要去
安最后一次暗器
击中一只豹
听那些山里人说
那天他走向山里
正是黄昏时候
他独自哼着歌曲
这次他真的是去了
从此再没有回来
后来人们才发现
他死在了安暗器的地方
那最后一支暗器
射穿了他的胸膛)
他倒下了很像一块星光下充满了睡意的平原
他睁着眼正让银河流出一些无法破译的语言
让他死去的消息像一棵树在山顶上站立吧
让那些爱他的女人像太阳鸟在树上栖息吧
一个关于男子汉的故事将在那大山里传开
就彝族文化而言,猎人的死象征着传统的结束。在此诗的结尾,故事也许停留在民俗传统的神话中,但猎人的生与死变为山和树的内在形象(山和树都是曾经可以说话物种)。因此,彝族与自然界的联系也随着猎人的死而消失。彝族不再仅仅是猎人,在变化的世界中,他们已经掌握了别的谋生技能。当诗歌成为对过去生存方式解构遗憾的幻想时,它所传达的信息是放下传统古老的一切,但是在记忆与幻想中,古老的传统无法磨灭,正如那些古老的树木与悬崖。
三、 族群记忆:《听一位老人谈雪》
凉山自然世界的景象——岩石、白雪、山脉、森林以及河流在许多诺苏诗歌中出现,它们代表了一种同神话相联系的自然的,万物有灵的意象。阿苏越尔的一首诗歌《听一位老人谈雪》通过对符号想象中黑白两种颜色的描写,营造了一次缓和的,令人难以琢磨的转喻性和一个老人对话的回忆。在和老人的谈话中,雪是黑色的,它已经溶化到岩石和土地里——“吞噬石头上温暖的一切”。那种变成液体状态的雪仍然在变化,正如老人的话只是暂时存在于听者的记忆中一样。另一方面,雪的变形和老人的话暗示着对彝族传统的重新诠释。这种新的诠释体现在远离山脉居住的说话者身上,也体现在处于急剧社会环境变化中的彝族传统的地位。说话者记忆中火车的鸣笛声表现了与彝族聚居地和老一辈的远离。在远离和加快的过程中,说话者异常的空虚:“其实一切均已结束/石头如空空的肠胃”。一方面,传统对说话者的影响非常大,但是,另一方面,说话者感觉到遗失了自我。一种张力使他飞翔在黑与白之间,让他可以辩证地地探讨自然界力量的变化——雪是脆弱和短暂的,但又是宽广的;黑色,如岩石和鹰,和诺苏族有关,和支格阿龙的出世也相关联。各种形象合在了一起,“石头在洁白之乡写下零”,表明传统文化的力量对于那些远离家乡的彝族人而言虽然表面上看似不存在,但其实具有很明显的作用。正如第一行的回忆,神话中诊断诺苏族是雪的后代,而“诺苏”的本意是“黑色的人”。接下来诗中又提到“想起雪起初该是黑色的”——地上的水变成了血、眼泪和雪。一种同生与死相联系的力量形式,以雪地里死去鹰和怀孕的羊毛的意象出现,营造了彝族cloaks的符号象征。在诗的最后一行,说话者和老人在雪地和记忆的森林中重逢,传统与变化逗留在背景中,表达出若隐若现的历史生命的自觉和族群记忆的回溯。
想起记忆中的人
目光清晰
年老的雪是黑色的
用石头计算空间
泪水是光的泪水
时间在森林里多么莹洁
汽笛声从此由近而远
黑的雪张开远大的灵魂
吞噬石头上温暖的一切
其实一切均已结束
石头如空空的肠胃
寒冷多么猖獗
冬天的内心流血泪
也流下我们中一个好动的人
想起雪起初该是黑色的
雪是黑色的鹰是黑色的
石头在洁白之乡写下零
你听我说,我便说
这个零与我们相依为命
这个零与雪有关,只是今天
鹰用奇丑无比的死亡承认雪
唯有雪穿过寒冷之翅
在石头和鹰的头顶盘旋
我们齐声朗读神灵
羊毛怀孕
心儿泪痕斑斑
这易逝的森林,这老头
冬天依旧那么美妙
森林才是郁郁苍苍,我却
在洁白之乡与你相遇
——阿苏越尔《听一位老人谈雪》
在彝族现代诗创作群体中,类似阿苏越尔的《听一位老人谈雪》的诗歌还很多,诗人们总是不约而同地挖掘传统文化意象,加以自由的联想和想象,试图去重新贴近原始,与古老的祖先在诗歌中完成真诚的对话。
四、 当地知识:《獐子的牙》
倮伍拉且写了许多关于自然主题的诗歌,其中一首长诗叫《大自然与我们》。和其他一些彝族诗人一样,倮伍拉且运用了一种经常在民俗歌曲或者史诗中的手法转喻。《獐子的牙》非常具有代表性。在这首诗中,倮伍拉且运用了转喻的手法探讨了彝族社会中个人与社会对中断感觉的关系,以及个人与社会和生态变化所带来的自然界发生联系的向往的关系。在这首诗中,弯曲的獐子的毒牙(鹿这一种类中罕见的特征)展示了失落与丧失方位认知感的情绪。把用线缠绕过的獐子毒牙的根部挂在孩子的颈上是非常常见的,有时候帽子也用这个来装饰以避开邪恶的力量。在这首诗中,拉莫,一个“出生和成长”在山里的孩童的代表仍然不能“摆脱树木的缠绕”。诗歌直接评论花神和动物群,暗示彝族的沮丧和看似无助的状态产生于一系列的价值观和传统,以及随着自然环境被山以外的力量彻底改变。
獐子尖尖的牙齿
挂在拉莫的胸膛
拥抱阳光
敲响拉莫的心房
獐子弯弯的牙齿
挂在拉莫的身上
山里生长的拉莫
摆脱不了树木的缠绕
拉莫说獐子这种动物
已经很少很少
森林越发孤单
日益哀伤
五、 作为教科书的自然与传统
神话、仪式、民俗信仰,以及当地对动植物的知识通常都是不可分割的,这也正是阿库乌雾许多诗歌的中心意象。诗人在作品中有意识地包括了许多对传统社会和知识的引用,希望诗歌能够象“教科书”一样启发彝族年轻一代对传统的继承,从而对民族自信力的培养、民族认同感的强化、民族文化生命个性的坚守、民族文化精神独立性的保持、民族历史生命完整性的探求等文化历史使命有所教益。阿库乌雾的诗歌《招魂》充分体现了这一特点,因为他在其中描写了大量具有神话特征的植物和动物。在另一首诺苏文诗歌《虎皮》中,他追溯了从祖父到父亲到儿子对虎皮的理解和用法,最后写到“从来没有见过虎皮”。虎皮的母题成为自然世界和传统诺苏文化遗失的象征。
在许多诺苏诗人的诗歌中,毕摩等宗教仪式的执行者形象也经常出现。在一些诗歌中,这些宗教仪式的执行者代表传统文化的精神层面,而有时他们也代表一种权威的声音。阿库乌雾在他的诗中就用此来传达彝族文化变化的信息。在他的一首汉族文诗歌《寨子里的最后一位毕摩》中,他把最后一位祭师、野生的动植物、以及城市的生活放在一起,虽然诗人生活在山村以外,对于那种生活的认识有一定的受限,但他希望能以诗歌的方式来发扬彝族的传统。
唇齿之间生长过无数语言的草木
草木之上栖居过无数智慧的野兽
如今猎人去了都市
(都市里猎物成群结队丰肥无比)
你留在寨子
超度最后一位死者的时候
你没有忘记超度
你那两片厚厚的老唇
此时 有两颗
洁白如玉的牙龄飞起
击穿你
神圣的经卷
你立刻念念有辞:
先祖呵
我用两颗旧牙
换你两颗新牙
结论
综上所述,人类与自然环境的关系是当代彝族诗歌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许多诗歌特别是那些诺苏诗人的诗歌中都以自然意象作为背景,同时融入当代彝族文化。对文化向往的情绪已经从诗里消失,而转向大都市的生活或者由其它国家发展计划所引发的彝族社会的变化。许多诗歌都表达了植根于中国内部和外部的变化的动力。中国主流诗歌有时陷入平淡的自我中心意识,而彝族诗歌表现了这个民族文化的整合性。这种文化的整合性是通过对一些特定环境中个人意象或者这些个人与供给人生存而又不完全被人类控制的自然环境关系的转喻而完成的。一些诗人通过凉山一些地区的神话、宗教仪式把自然与方位认知感联系起来,他们通常会提到毕摩和苏尼。关于动植物传统知识的一些层面被运用到诗里,以此来营造一种空间,文化深度以及对传统文化的延续。用阿库乌雾的话而言就是让这些诗起到“教科书”的作用,启发年轻一代对传统文化的认识,保持与传统文化的联系。阿库乌雾曾把Foley理论中“传统参照”的概念运用到对口头诗歌的研究中。“传统指示性”通常指那些接受当地传统的观众(1996)。正是这种彝族诗歌中的指示性,表达了彝族人如何对待大自然,如何与大自然交流,而这些也正是当代彝族诗歌的一大优点。与汉族和许多国外的传统的世界观相比较,许多彝族诗歌中表达的传统的世界观大不相同。彝族诗歌通常是隐讳的,人们必须通过对当地文化传统的了解才能对诗歌有正确的理解。在那些被传统文化哺育长大的诗人的作品中,这一点非常明显。人们努力地改变诗歌的隐讳性,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民族,他们生活在与自然界物质与精神的联系中,这个民族是不同于地球上其他人的,甚至不同于那些移居到城市里的他们的同族。彝族与自然界的关系是相对平衡的,尽管这种平衡受到了一些新的变革力量的冲击,在一些农村的地方它仍然存在。这种平衡性仍然是彝族诗歌中的一大主题,它代表了一种精神力量,是彝族身份的象征和自我的诠释,这也正是彝族诗歌中美学的重要来源。总而言之,从多种角度而言,我们很难想象如果当代彝族诗歌缺少了对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关系的描写会是什么样子。
选自:《“人与自然——诗意的美姑”国际笔会诗文集》,2006四川美术版。
作者:马克·本德尔,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东亚系博士。
插图作者:四川大凉山90后女画家孙晓。
文稿编审:阿索拉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