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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光泉：一粒沙寄生在我的身体里（组诗）

作者普光泉 2015-05-05

原出处：彝族人网彝诗馆

　　祭母帖

在那条坎坷路上，与你相遇。那时
我很衰，生命只剩下一根游丝
无法言语，甚至难以呼吸
你收留我，在子宫里
管我吃喝拉撒
一丝不苟抚育我，把我叫做孩子
十个月后，离别
你送我一程，又送一程
还是叫我：孩子
我回过头，叫你阿妈

如今，我居住在尘世的风雨里
冷暖自知
想再叫你一声阿妈
你却抽身离去
再也见不到你了

阿妈，你是我今生今世
居住的第一间
也是最好的一间
房子

　　我是一个走丢了的孩子

阿妈打开一道门
我便从她的身体里面出来

涉过水，翻过山
渐行渐远

回望，没有她的身影
梦里也没有

我已迷路
眼前太复杂、喧闹

我是一个走丢了的孩子

　　一粒沙子
　　　　寄生在我的身体里

早些年，他一直在地里
以泥土为伍
他可随时仰望天空
可闻到粮食成熟的气息

后来，他学会了鸟的动作
——偷嘴，以灵活的方式
跳出田野
在粮食里面躲藏
再后来，随着一碗米饭
溜进我的身体
而我并不知晓

他最先在胃里
后来，在我身体的任意一个位置
筑巢。与我血肉相连
他幸福着我的幸福
悲伤着我的悲伤
爱着我的爱，恨着我的恨
仿佛，我们是最好的兄弟
他知道我的存在，而我
不知道他的存在
不知道他的愿望——
他下决心与我同生共死

一粒沙子
长时间寄生在我的身体里
我迷惘了——
不知道该不该
放他出来
要不要对他开展一场审判

　　话，想从身体里拱出来

我在阿妈的身体里时
就像待在一个温柔的盒子中，不说话
四周没有门、窗
我弱如小蚕。只是睡觉
在睡中成长。为的是
终有一天能够出来
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的一切，都由阿妈包办了
吃喝，不需动嘴
拉撒，也就地解决

世界是那么的陌生、可怕
刚一出来，我便放声大哭
想回去，却已回不去了

直到现在，那么多年了
我多数时间保持沉默
把要想说的话
搁置在自己的身体内部
我是一个哑巴

就想，一次次
从那些浮华的生活场景中
逃回到自己的夜晚
静听自己的呼吸，以及
囚在身体里的声音
这是养在里面的话，它想
从我的身体里拱出来
我不知所措

　　想给灵魂好好洗个澡

摸摸头，头发正在生长
如一片接近秋天的草地
由绿长向枯萎在镜子里
有的已经染雪

往下，摸到脸，我的脸
布满沧桑，但呈现微笑
这微笑并非从内心而来
再往下，是一大片开阔的皮肤
不润滑了，如同
风沙攻击过的山坡
继续下去，是生殖器
杂草丛生的地方，那物件软软的
吊着。像一个被朝廷流放的小吏
多摸一阵子
也会摆出一种强硬的姿态
但很快又失去了精神

摸遍全身也没有摸到灵魂
灵魂呢？灵魂这不安分的
一定穴居在身体里

我的灵魂已很肮脏
我想逮住它，给它好好洗个澡

山，稳稳地站着
水流淌着。星星
比白昼多出一层亮，和寂寞
黑，从远处漫过来
深入皮肤。最黑的地方有蝉鸣
像一首到达肉体的轻音乐

这个夜晚，城市在远方
一定往死里喧嚣。我们在这山间、水边
身体只撞了一次。用灵魂做爱
我说：“身体在水边，灵魂在风里。”
你说，我也是
你又说，这样很好

　　再没有人为我喊魂

青春时，我走过一处处的水
把粗砺的歌声从身体里抽出来
交给水，清洗、降温。人到中年
我越来越懒于歌唱。一脸的疲惫
目光日渐浑浊。在一次梦里
我听见久远的歌。是自己那年唱出的歌
属父辈所传。比如：“左一弯弯右一弯，
抬头看见火烧山，
火烧芭蕉心不死，妹不见哥心不甘。”
再比如：“大田载秧行对行……”
那时，我初中毕业，回乡，在田野里劳作

现在，我驾驶着小轿车回去
试图找寻那些歌声。可是
一处又一处，水不见了——已经干涸
如同我生命中的某些部分
曾经满满的池塘，只装有一些微动的风
我不再靠近，不再去风中回忆

转过身，我回客居的城市。一路恍恍惚惚
我是一个丢了魂的孩子。可是阿妈已去世
再没有人为我喊魂

　　生死课

“生为何事来，死往何处去？”
微微低头，盘着脚，坐在灰尘里
我听，你说
四周一片血色。太阳绕了半个圈
从鸟群归巢的影动中
抵达了西山脚，风一股接一股
有些凉，你的声音和着鸟语
断断续续

我自某个肉体里来。然后行走
一路吟诵至今，不知疲倦
为诗而生，尚不知死
——他们叫我“诗人”

有时觉得走投无路
入地无门
现在，我坐在这里，如同化石
你仔细地说，我认真地听
那片熟悉的月光
已在赶过来的路上

　　作者简介：普光泉，1965年11月2日出生，彝族，大学文化。从事文学创作、编辑、辅导工作多年，出版有诗集《沐勃尔洛彝寨》《花开栅栏外》《风吹南高原》《身体》。在《诗刊》《民族文学》《大家》《星星》《诗选刊》《四川文学》等刊物发表过诗歌作品。获得过全国人口文化奖、四川省少数民族文学奖。
　　工作单位：攀枝花文艺创作评论办公室
　　通讯地址：四川省攀枝花市炳草岗人民街160号附4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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