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彝族女诗人专号：鲁娟的诗

作者鲁娟 2016-05-24

原出处：彝族人网彝诗馆

鲁娟（1980.5.18－　），彝名阿赌阿喜，大凉山州雷波人，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凉州作家协会常务理事。有作品陆续在《诗刊》《星星》《山花》《民族文学》《上海文学》《特区文学》《诗歌月刊》《诗选刊》《诗歌与人》《诗潮》《中西诗歌》《凉山文学》等刊物发表,2004年曾获“独立第二届中国民间诗歌新人奖”，2013年获“四川省十大青年诗人”。有作品入选《21世纪中国诗歌排行榜》《中国当代少数民族女诗人诗选》《2006中国最佳诗歌》《2007中国最佳诗歌》《中国诗库2007卷》《中国汉语诗歌年鉴》《2009—2010中国新诗年鉴》《第三座慕俄格----21世纪彝人诗歌精选》《中国彝族现代诗全集》《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四川省文学作品选》《中国彝族当代诗歌大系》等,出版有诗集《五月的蓝》《好时光》、诗歌纪念册《礼物》。

时光

象儿时，无数次从窗口凝视
一朵朵云的变幻
一次次夜色慢慢落下
一场场大雪铺天盖地
一群群大雁年年经过
一些背影远走他乡
时光从不停留，滚滚而过
无数次曾徒劳地想抓住它
名声财富爱情也无法兑换
当我暮年，仍坚持抒情
不改脾气，象个真正的孩子
躲在暗处，同样的窗口
它送来最美的礼物

醒在空气清新的早晨

醒在空气清新的早晨
新鲜渗进每一寸肌肤
每块骨头都有隐隐生长的危险
一不小心，会长出犄角
与梦中的野鹿开始一次美丽的邂逅
云朵走走停停，并不急着赶路
各色花香混合得迷醉
快乐如此简单，如林间的蘑菇
三三两两，自然而然
不必担心幸福转瞬即逝
只要古老的月光如期照耀脸庞
谁也不用去怀疑尘世的美好

大海

清晨第一朵茉莉花的芬芳
在银滩上钻洞的第一只小螃蟹
第一缕咸咸的海风
从黑夜中升起的第一道光线
一切都以它古老的方式
接纳一个经年犯错的孩子
多少汹涌的河流汇入
它依旧沉默着，宽恕一切
而我就站在这里
等着海浪跑过来拍我

桉树林

它们乖巧羞涩，有些拘谨
整齐地站成一排排
闪现在任何角落
从车窗外一晃而过
夕光下，风吹动细细的腰身
这些洁净而明亮的孩子
调皮地触碰秋天的额头
轻轻摇响大地的秘密

途经兹兹濮乌祖地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
一望无垠的平坝子，初秋时节
到处弥漫着苹果的芬芳
远处的山上坐满老人似的石头
仿佛素未蒙面的亲戚们
向天坟永远朝向太阳
就象指路经最终指向这里
一个旅人途经祖地
一棵树回到它的根
午后他甘甜的休憩
得到了浓浓树荫的庇护

旧景

一个海风吹拂的下午
离开之前，无意间发现
一座城市另一张古老的脸
在繁华的背后，完好地
保留着旧时光
随处可见拱形的院门
半圆的弧度犹如
母亲微微翘起的嘴唇
纯正的方言鼎沸
劳动的身影和柴米酱醋
齐聚成生活真正的洪流
一道道光影斑驳的旧墙
遮掩着闲坐藤椅的老人们
原来所有孩子的乳名
都有着天堂般的美
那小巷深处传来呼唤
幽长的回声
把一颗旅人飘零的心
攥了又攥

过程

一朵云欢快地奔跑
想要投下自己的影子
它的线条切合
一次流星划过的痕迹
一位女子轻盈的舞步
一股泉水流动的方向
一切以蓝丝绒的天空为幕布
美从来在瞬间闪现，消失
而遇见它的人，转述的口气
仿同找寻到多年丢失的情人

夜航船

应该有一盏马灯醒着
一封信从远方捎来
应该有一些波浪翻动记忆
一首诗留在甲板上
应该有一个名字为思念而命名
一双耳朵为清洗而聆听
应该有一种美，沉默，辽阔
从海底升起，前所未有
等着我把它带回家

瓦岗的月亮

瓦岗的月亮
照着银匠叮叮当当的好时光
连同他闻名方圆的好脾气
照着核桃树下闲坐的人们
有的坐在麦垛上，仿佛油画
照着尘土飞扬的小街
酒鬼的喧闹已归于寂静

瓦岗的月亮
经过每个瓦岗孩子的窗前
眷顾孩子们的睡梦
在贫穷的年代，它是
想象的第一个母亲
诗歌的第一个导师
照着我五岁时第一次忧伤

故乡

那时童年是天堂
村庄是散落在其间的星星
那时小鞋子跑遍整条小街
邻居间相爱犹如天使
那时小酒馆人声鼎沸
人们友善像渊远流长的远亲
那时故乡从未受到任何侵蚀
没有争夺，妒忌和诱惑
没有孩子的哭泣，妻子的叹息
还没有罂栗花的伤口在
那片纯洁的土地上盛开
那时大家常常高声谈论
特有的好天气和一年收成
所地的彝语腔，伴着爽朗的笑声
以瓦岗人独一无二的叙述方式

知音

万籁俱寂，雪夜的光
照亮一个人的孤独
他的歌声有些零乱，自由地
穿过黑夜，唱出热爱、疼痛
还有更多隐秘的部分
我和他所操持的手艺不同
各自为阵，一生也不会相识
但并不妨碍，雪花在舌尖融化时
彼此灵魂深处相同的
不可救药的柔软

奢侈

这些时间和阳光
仿佛是多出来的
漫不经意地照进每一天
这座春天栖息的城市
朋友们相聚，带来家乡飘雪的消息
又匆匆分别，冬天的话题之一
讲述一个陌生人经过这里
为某个平凡的下午新奇不已
仅仅因为温暖的天穹下，西昌的云
象儿时的玩伴，一张张和煦的脸
穿着妈妈裁剪的小裙子
跑过窗前，唤醒孩童般睡去的自己

古陶罐

沿古老的唇沿
溯时光上流
前世，一段美丽绝伦的恋情
藏在了一枚小小的钓子上

以鱼为名
佩戴鱼的形状
居南方，南方深深的河床里
怀揣经典之谜

“是我的那尾请游过来
不是我的你走你的路”
我只等我的那一尾
你歌唱我便歌唱
你流泪我便流泪
或者哑口相守

谁将说出
“你那土著而灵光四溅的眼”
谁将说出我以新月为上唇
鱼尾为下唇之谜
我便成为谁的妻

酒鬼

总是在大雪纷飞的夜晚
一路遇见趔趄的酒鬼
热气腾腾，吐词呵气间
露出黑葡萄似的眼
也许不能轻易责怪一个酒鬼
关于返回村子的泥路
羊羔的呢喃
经过核桃树上的风
还有孩子相互交换的秘密
没有人比他们懂得更多

镜语

除了你，还有谁知晓
驯良一匹桀骜的马
和拒绝一场温柔的诱惑
多么不容易

除了你，还有谁注视
那些迅速而缓慢的过程
我曾苦苦饱满而又无望舍弃
我曾无所事事而又急急奔赴

除了你，还有谁轻易打开
那些不可言说、内敛的伤痛
还有谁窥见那道虚掩的门后
藏有一生草木葳蕤的秘密

除了你，还有谁能予我
对称的爱，毫不吝啬
并同我与生俱来的优点、缺点
到头发花白，唏嘘不已

秘密

每棵树上都坐着一个孩子
如同先祖说过，每座山里
都住着一个护佑的神
猜不透他们怎样爬上去的
再小的孩子也有他的树可坐
晴朗的好天气和
他们的旧衣服
衬映得鲜明

每棵树上都坐着一个天使
他们的欢笑明亮、干净
没有半点杂质
一股股清泉在树间奔涌
仿佛尘世从未有过污浊
甚至并不懂得危险
风摇着他们高高在上的快乐
有一瞬，当我远远地路遇
那些矮矮的树叉在天穹下
承托着所有幸福的秘密

是谁令沉默无言的大地
忽然转动了起来
并以啄木鸟的节奏
敲响我日渐麻木的心扉

好时光

谁也无法盗走这完全的
私人的好时光
它安静、柔和，闪着
童年印记的粉红
自夜幕初降开始
点亮隐藏于她体内的光

这些光经过新鲜的清晨
喧闹的午后、忧伤的傍晚
终于抵达，把她从白日的
倦怠和虚无中解救出来
重又返回另一个自己

夜的呼吸重又返回耳朵
阅读和聆听延伸了这些
小小的幸福的触须
有一种美好永远无法言说
最后她放弃了更多的分享
回到一株睡眠的植物中去

端午

六月的雨仿佛没停过
一整条街的清晨
飘散着蒿芝和艾草的清香
许多年来，我不曾这样停下来
被一些空气中的甜打动

我走到哪里，这些细微的甜
就跟在哪里
仿佛它们从未离开过
我诧异于自己太久的迟钝
这世间到底还有多少美
和秘密等着被我分享

还有多少轮回中的修行
被自然而然地一一遇见
我在六月的雨中闭上眼
一张被爱关照的脸庞
正好映在寺庙外的樱桃树下
那时她只需张一张嘴
樱桃们就会情不自禁地掉下来

美人（组诗）
“虽蓬头垢面，不掩天姿国色。”
　　　　　　——题记

◎夤夜

如此一个美丽的女人
睡在源头之下
如一口荒废的井
同烟蒂一道燃至天明

传来密密匝匝缝合伤口的
声音
怀想利刃生锈前
一些光洁圆润的细节
懊恼女人忍不住地懊恼
“你已衰竭，我却新鲜。
你已空荡，我却饱满。”

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
孤独而咆哮
像一只发情的母狼
“我需要持续不断的温热
和爆发力”
美得绝望而无人问津

在天明之前
梦见水
她的贪婪在夜里坍塌

◎瓮

绝望这个瓮
找到女人，罩住不放
女人哀声叹气，四处碰壁
直到女人束手就擒

像鱼游在海里
被水的柔韧消融、安葬
爱情这门玄妙的艺术里
女人必须是善于驾驭的主角
她自语道：
“解救一场热爱的唯一办法
是陷入另一场热爱”

一滴泪滴下
滴破谜一样苦恼的瓮
不是脆弱的呼救
而是参破水柔韧的禅机

◎小指甲

我是你淡淡的蔷薇色的
小指甲，在光的正面
粉红透亮，光洁玲珑

你唤我“小蔷薇”
或是“小指甲”
我便轻轻地别在你的胸前
或是压在你眉梢

这小小浓浓的爱不容置疑
无论是清晨或是午后
你睡醒在南方或是北方
我都是迎向你嘴唇的
第一朵湿淋淋的水上花

◎阿玛

我的阿玛一定长着
高高的颧骨和挺直的鼻梁
她爱的方式一定和我一样
善良、可人、甜蜜、忧伤

这些都无法印证
关于我从未谋面的
在我父亲三岁时便从
一场罕见的饥荒中死去的阿玛

我只是在自己的一笑一颦间
突然感到了熟悉的韵味
我吃惊自己为什么竟然
在热闹中不可抑制地孤蚀
幸福炽烈而又疼痛难忍
沸腾如火而又缄默不语

我于是相信下去
从我父亲的女儿
到我的女儿的女儿
都延续着如此神秘的相似

◎甘嫫阿妞

她的腰身是匀称的白杨
她的秀眉是弯弯的月牙
她的眼睛是夜空中的星辰
她的牙齿是晨光下的露珠
她的十指是山林里的金竹
九十九座山的月琴都为她弹

她捻的羊毛线柔如蚕丝
她梳的线排艳如索玛
她织布的梭子快如飞燕
她煮出的洋芋香如蛋黄
她背来的清水甜如蜂蜜
九十九座山的小伙都把她想

◎轮回

怎样怨沉鱼落雁
闭月羞色的绝色女子
怎能怪不爱江山
只爱美人的帝王

古书曰
十年出一情种
百年出一情圣
与伊人萍水相逢
从此，帝王毅然走出王府
从此，荡气回肠的爱情落在民间

怎能怨儿女情长厮守一生
怎能怪情海无边无舟可渡
仓央加措[i]的情歌远远地指引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啊
不为修来生
只为逢中与你相见”

独语
我顺水而来
乘着一只古旧的木船
停靠在不为人知的岸

搭建一个温暖的巢
这是我久而久之的愿望
既便水草早已腐败
伤口早已褪却颜色
无人理会辉煌的理想

我已无力挥霍激越的爱
把那些青春岁月的幻想
以及所有疯狂的热爱和疼痛
都留给诗歌
一路驱逐混乱
“我只担心一件事
我怕我配不上我所爱的苦难。”

而如今我以一个女人的身影站立
挺立着乳头环抱温软的子宫
美丽不可言及

若你以陌生人的方式
误解并攻击我时
我将沉默如水
坚强如石

◎占卜

一间昏黄的酒吧里
女人微笑着盯着一个男人的眼
“你是个美男子”她说
“我一定请您喝这杯酒”——
“因为你将会戒酒”
女人接过男人手中的烟
“你将会教会我抽烟”她说
“不仅如此
你将拥有头发卷曲的天使”
女人的手指在他脸上拨弄
“你不信吗？
你将不可救药地爱上我”
女人吻了吻男人的额头
最后她为男人点了一首
“披斗士”的《Do I Love you》
当她消失在门口
我吐了吐烟圈
这只不过是我在三年前
一次精彩的占卜

◎在车上

我上车时看见
车里塞满了一张张
黝黑的山里男人的脸
散发着泥土和风的气息

他们开始用我熟悉的母语交谈
“啧啧，这个女人真美。”
“她的颈像母羊颈子那样长”
“瞧她的皮肤……像绸缎一样”
“她的嘴唇是索玛的颜色”
“她走路的姿式像只可爱的小羊羔”

我涨红了脸
怒视着他们
听他们用他们能想到的
比喻淋漓尽致地把我形容
“瞧，她睁大眼睛的样子多像
我年青时的情人”

我张了张嘴
欲言又止
任凭这些深居山里的男人
活灵灵而本真的赞美
无关于猥亵

下车之前
我忍住了想说出
令他们吃惊的母语的冲动
始终不愿打破
他们愉快的谈话

哑奴

“守住神的秘密，一言不发。”
　　　　　——题记

清晨，下山的路上
擦尔瓦触碰到第一枝索玛花
这样粗暴狂野的节韵
我并没有去写
第一章节就落了下来

抛却所有的语法和词汇
啃食你所能遭遇的经卷
面对一场母语的征伐
躲进水桶里
躲在磨子后
躲在火塘中
仍旧逃脱不了，目不识丁
惨败犹如传说中的仇人

而面对一场蔓延的大火
古老的根毕剥直响
记忆中围火舞蹈的先祖
面容明朗清晰
一千位猎手走过去
一千位歌者走过去
一千位工匠走过去
呼喊出先祖的名字
谁应？有谁应？
巨大的回声深不可测

顺时光上溯
目击一切
又被一切击中
只能缄默不语
而只会缄默不语
“孩子，洗净双手，把门关上”
在这样的暗示中走出去

不是撮曲阿玛的子孙
也不是支格阿鲁的摸不着后裔
是贵族血统外最奇特的一支
以近似隐没的速度生长
必须习惯这样不急不躁
娓娓道来
这是祖母孕育和叙事
特有的方式
王曾说过：
“请相信天才、耐心和长寿。”

当毕摩背靠古树摇动风铃
开始念动，从阿普到阿达
我重又返回阿妈的子宫
在那条经久的唤魂路上
反复进述的背景是
白雪皑皑，落木萧萧
仿佛虚构的部落马帮
沿古道行进
然而更加真实的是
滋生一万种险恶的山谷
深黑色漂亮的骏马
驮来比雪更光亮的盐
然而更加真实的是
沿途逝去的九十九个亡灵
九十九个女人的哭嚎
重又被一一拾起

抛却所有的语法词汇
绝非模拟任何一种文字
关于火特质的香味和
锃亮的马蹄印中
梦见了诗歌，绝非刻意
“阳光打在山岗
一个女人……三只鹿”
只记起这些，天亮之前被遗忘
在成为一个女人之前
取出血质中野性跳动的部份
给予我的阿达
给予我的阿哥或阿弟
永远守住谶语沉默
永远做守口如瓶的女人

而爱情在荒凉的山顶等候
赤脚的男人枕着羊皮酒袋熟睡
一块六百年前的石头前
像女人梦见诗歌
男人梦见女人
梦见月光一般的乳房
瀑布一般的头发
在女人拨动的口弦之前
“请允许我在你的唇香中死去。”
女人如弓的身体
蓄久待发，旷日持久
当鹰一样的雄壮被瓦解
宣泄沉默的方式得以完整
“你需要一万年水的耐心
与石头肌肤磨擦
才能得到幸福的颤栗”

抛却所有语法和词汇
进入一只口弦内部，热泪盈眶
“这世界上最美的事物”
它是沉默唯一的嘴巴
唯一沉默的表述
口弦声声落下之处
野花怒放，泉水汩汩
羊群转悠，歌谣回旋
疾病逃遁，灾难消失
生与死搭起对话之桥
“守住一个人，守住一切的秘密。”

我是以口弦做嘴巴的女人
口弦是我饱满的胸音
口弦是我美丽的小腹
口弦是我沉默的深渊
从漫漫的经血之路
到一场辉煌的受孕
拔起口弦古老的嘴唇
砸向山岗上匆匆奔跑的麂子
“我是所有沉默的沉默
我是守口如瓶的女人。”

发布: 阿毅编辑: 阿毅返回顶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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