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的草原已泛起了秋意,肥嫩的草地开始枯萎,西伯利亚狂风的前兆已经到了,坐在草地深处,看到远处牛肚子一样浑圆的沙丘,我想起了阿吉达妮,很想听听她的口弦声。这种以前我极不愿意去解读的语言,现在却十分想去破译。我站在草原上吼自己写的那首歌:
你还站在风雪里痴痴的等吗 是不是又等开了一茬雪莲花
你还站在山顶上痴痴的等吗 是不是又新绣了一顶红头帕
大雁飞过心随它飘向天涯 伤心的眼泪会不会自己擦
花开花落多少春秋冬夏 梦中的人儿早已骑上了红骏马
耶…… 红头帕 耶…… 红头帕
笑容象雪一样纯洁 歌声象花一样芳香
你是挂在天边的一朵五彩云霞 声声唤我回家…… 这天下午我不知唱了多少遍这首歌,直到喉头火辣辣地疼。我仰躺在地上,双眼凝视着天空,粘沾的东西溢了出来。直到深夜,我才抱着蹒跚的脚步回班里。
推开门的时候,阿沙正笑容满面地跟班里的弟兄聊着什么,其他人像听天书一样,微张着嘴,静静地聆听他绘声绘色的讲演。 我很内疚,我的到来似乎打乱了他们的兴致。阿沙向我走来,紧握着我的手,说:我回来了,没什么,坐下来听我讲讲人家当兵的地方。
后来我才知道,阿沙在两个小时内做了2000个仰卧起坐,谁劝也不听,直到被团里用吉普车送到四百米外的师医院。他所讲述的正是那个医院里娇滴滴的女兵,我们这些山里的新兵们一直把她们当成天使,好些老兵有病没病都要搭便车赶几百里路去师医院,瞧病是假,看人是真。这些事情在这个纯雄性的世界里,大家都心照不宣,连首长也会考虑,只是会叮嘱几句不要跟人家不礼貌等。
连队这次小比武做出的文章,使连长和指导员被团首长召见了一次,他们严厉批评两个主官这种蛮干的举措。但两名连队主官很不理解,他们说:科技练兵怎么啦,科技练兵就不要战士的小老虎精神了么,就不再要血性的男儿了么,我们缺少的是这样的士兵,有些兵在太阳底下训练几个小时,回去都要抹厚厚的增白霜。不要总讲什么高科技,士兵就是士兵,要有士兵的核心品质。
团长政委没再说话,守备部队的装备,搞科技练兵不就是纸上练兵?成天跟兵们讲海湾战争,讲精确制导武器,却还让兵们扛着火箭筒去打坦克,拿五六式冲锋步枪抢占阵地,多少有点自己找没趣的感觉。
本来要按训练事故处理,连队主官要在全团军人大会上作检查,可他们这件事还是这样软着陆了,个中原因谁也不清楚。
阿沙自然成了连队的英雄,他挺着头昂着胸脯荣升为副班长,成了我的上司,班长当起了甩手掌柜,让他指挥着全班训练时,我心里时常开小差,想着远方的阿吉达妮,好像看见了她睁大眼睛站在草原山丘上,着一袭粉红色的彩裙,远远的凝望…… 好容易盼来了她的信,歪扭的字眼里依旧没有我需要的那种话,只是淡谈地说家里很好,她想出去打工,可能要去南方,许多姐妹到深圳干得很好,回来时一副洋打扮,让人们惊羡不已。
我把信随手扔进了正旺的炉火里,心里觉得她此一去便是一只自由鸟,她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天空,在阳光下面翻飞自己美丽的羽毛,展示亮丽的青春。这天夜里,我头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不甚成熟的心底深处仿佛爬动着许多刺痒的虫子,泪腺却被绳子扎得很紧,没有掉下一滴。我突然想起几天前在连队图书馆,那几本破烂书中看到的一句话:我是这样一个人,在别人认为应该掉泪的时候我不会掉泪,在别人认为我不会掉泪的时候,我却要放声痛哭……
我还不会考虑过军营这座田字格,究竟怎样才能使青春升值,也没有想过让自己在军营中变成一只飞翔鸟,或者说,我根本找不到蜕变成蝶的温床。可我真的喜欢这种充满挑战的生活,尤其现在的对手,他是跟我一道喝金沙江水长大的娃子,有一种东西经常在心里头萌动。
我在处处跟他较劲,他却像是没事似的。这天在茅坑里,空荡荡的长排茅坑里就蹲着我俩,我故意发出一些声响,那种声响是足以惊吓住一些人的,他却麻木地蹲在哪里,我感到没意思,赶紧离开这里,拧上裤带想离去。
他说:给我一点纸,我忘带了。
我看都没看他,边走边说:你等着。
我不知道那天他怎样走出茅坑,也没听班里其他人把他拿笑话讲。在荒芜的冬天,大家伙最爱讲这些个闲散事。上次班长跟我搞方向测定的时候,他把指北针方位码放在女茅房内,憋得我围着那个地方团团转时,大伙着实笑了一天,这次却是风平浪静。
一场冬雪使草原变成了一床庞大的白毯,时而刮起的“白毛风”掳卷起白毯上的茸毛,摔在人的脸上生疼。“四皮”装备此时已显得有些单薄,骨头里发冷的感觉增添心境的凉意。已经有人说过一些自暴自弃的话,这样的部队迟早要被割掉的。说风就是雨呀,连长望着远处白茫茫的草原,一脸的乌云密布。
团部院内的空气顿时异常压抑,时常夜里听到汽车开动声,还有营具相互碰撞的响动。我在夜里突然被惊醒,悄然坐起身来看看大通铺,看到阿沙睁大眼睛静静地躺在哪里,任我用目光怎样与他变换,仍没有丝毫反应,我开始怀疑他有睁眼睡觉的习惯。在连队我见到过各种各样的睡姿,磨牙的、翘腿的、象狗一样卷曲身子的,为什么不可以有一个睁眼睡的人呢。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草原的野兰花遍地开放,我挺胸走在花丛中,走着走着,倾刻间便白雪弥漫,草原变成了一个大冰球,孤零零的我站在冰天雪地里,仰望没有星光的夜空,远处传来饿狼的哀鸣声……
那个青春的岁月,每一颗心都在渴望辉煌。由此,单薄的生命显得有些厚重,许多年轻的士兵在以自己的方式,铸造着属于自己的辉煌,即使这种辉煌在和平的阳光里,多少显得暗然无光。这在以后阿沙彻底用一瓶草原“套马杆”烈酒,讲叙自己走过的每一步足迹的时候,我真正地惊叹人的复杂,不是能以年龄的大小可以忽略不计,甚至可以小视。
守备医司令员来到部队巡视的那天,老将军一脸肃穆。这位一直从草原马鞍山哨所成长起来的将军,面对科尔沁草原的一草一木,以及每一种草原上空飘荡的气息,就像闻到了自己的体味一般亲切,但他内心里涌动的岩浆已被满脸的沧桑掩盖。
大雪被扫出了一块足以站千人的空地,老将军就坐在小马扎上,他要看看一个部队即将解体前,士兵们用自己的躯体展示出来的一种力量,谁也没法阻挡事态发展的趋势,但允许有个人的意愿连同整体意愿一道,汇成奔腾不息的江河。 按照部队的惯例,先给首长安排队列会操表演,草原深处的兵们,青春的脸庞被风沙和高原日光镀上了紫铜色。他们身影尤如白杨般挺拔,在雪地里站成活力四射黑色的群雕,口中呼出的雾气和番号声形成雷雨,震惊枯枝上停息的大鸟。
军体拳表演任务给了我们通信连,我和阿沙同时入选表演队伍,这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因为军体拳表演一般都只选身材高大的士兵,他们打起拳来才能虎虎生风。他那瘦小的身板,在队列里显得异常萎琐。
打拳时大家伙很紧张,生怕冒泡,使劲浑身的力气跺脚、呐喊……
首长们怀着高兴无比的心情,在大家的掌声中离开了。在他们看来一支即将服从大局解散的部队,有如此的气势已经足矣!雪地上掠过一阵烟雾,随后听见汽车轮子碾碎积雪的声响。首长们刚刚消失在远处,我们就听到一个人在身边垂直倒地的声音,那种声音足以让人惊恐,整个军体拳队列里大家都惊呆了,阿沙直楞楞地仰躺在地上,右脚流出的血水染红了一大片积雪,大家赶紧扶着他准备抬着走向卫生队,突然一名战友惊叫起来:钉子,钉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