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爬上山脊的时候,牧童的歌声正在山涧摔响,夹杂着山野里牛羊觅食的欢叫声。我躺在角楼上,透过窗子看眼前这幅跳动的画,心情渐渐转好。昨晚一场酣酒使头的深处有些发麻。阿吉达妮早早地来到对面的山坡,穿着一身艳丽的褶裙,嘴里弹着口弦,风正好往我住的角楼里吹,我不大懂得她那些个自以为深奥的口弦语言,但她昨天的举动已告诉了我一点什么。
县里要征兵的消息传到每条山坳里,许多棒小伙都在磨拳蹭掌,好象这兵是当定了,当了兵就可以去看看外面的天空,看看外面的人怎样生活,谁不向往呢?那天,我得到又一次高考落榜的消息,正坐在小河边发愣,阿吉达妮小鸟般身影飘然而至,她说:外边有什么好,连个说话的人都难找。
我抬脸看她,一幅娇羞羞的模样,嫩嫩的脸上泛着红晕。
我说,你又没有到过外边,怎么知道外边的事,你以为站在峨公山上晒太阳,就可以知晓天下事么?
她半晌没说话,怔怔地从牙里挤出几个字来: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征兵的日子在即,我在心却一天天的仍旧没有看到多少光明,一来这挤破脑门子的事,跟咱能不能贴难说;二来我根本就不喜欢那个从兰州退伍回来的老兵,成天穿着发黄的旧军装,在人面前聊吹外面的事情,我觉得他除了篮球打得好一点外,再没有啥值得炫耀的。但村里的后生们不这样想,他们成天跟在老兵屁股后头,探问一点怎么样才能考上兵,又怎么样才能在部队干好的问题。老兵一根根地接过后生们手中的“索玛”烟,快抽完时才像挤牙膏那样讲点琐碎的事。
阿妈给我谈起当兵的事了,在她看来男孩子应是出去走走的好,成天呆在家里没准会闷出病来。阿妈看我的眼神很深,有点像深不见底的邛海湖水。
到乡武装部的时候,太阳已有些偏西,狭小的场地上站着七八个脸黑得发亮的小伙,刘部长语调像唱山歌:
今年我们乡只有一个名额,来了这么多同志是好事,你们都有报国心愿。但是小伙子们,从你们的中间只能挑出两个人到县上去体检,我只好考考你们的文化和身体素质,优中选优,选不上的不要有什么想法,明年还可以再来,明年不行还有后年呢,是不是啊,嗯?!
随后,我们被列成一排,刘部长喊着我们不大懂的口令,教我们去走齐步、跑步。一股酒气直喷人鼻子,刘部长身上的酒气和队列里那个名叫阿沙的小伙,酒气互相呼应着,眼神也在不断交换着一种让人感觉有点那个的东西。这家伙折腾得他自己额上生细汗,我们呼呼直喘的时候,才挥了挥手说:你们都回去,两天后我们再去通知参加县上体检人员。
走在山道上的时候,我看见一只乌鸦站在枯枝上,哇哇直唱着霉气的歌。我从地上捡起石子,准备击落这只倒霉蛋,它却早已逃进茂密的树林里。
多年以后,我在北方广袤的草原上,看见一群群乌鸦在病死的牛羊身上唱歌舞蹈,心里仍翻滚着难言的嫌恶。.这时的我已经有了枪,而且是集团军射击队的骨干。当我据枪瞄准,并一梭子扫下黑压压一大群的时候,档案里也填上了一张黑色的记忆单。当然,我更明白了一些道理。
果然,两天后没有人来通知去县城体检,我的心底像塞进了麻团,堵得慌,扎得痛。阿妈说:那天你回来时看到的是喜鹊就好了,看见乌鸦挡道也不能轰走,兴许它不是在说你的坏话,你打了它以后才开始咒你的,哎……
阿妈说,你长相随我,脾气随你阿爸。
我有一个沉默倔强的父亲,他从来不用语言教我怎样去打猎,怎样去攀岩,我看见他一个人背着不知怎么弄死的野牛伴着夕阳回来,“轰”一声摔在院里,进屋舀一瓢水咕咚咚喝干,从灶边的围篱上取下牛刀,呼隆隆两三下,牛皮泛着红光倒挂在围墙上,牛肉和牛骨已分堆在竹席里,我分明看到热气腾腾的牛肉还在抖动。这使我想起中学课本里的“庖丁解牛”来,父亲唯一的语言是那把用烧红的钢棍扎眼做成笛子,大锅里牛肉和牛骨被滚烫的水煮出香味的时候,他的笛声就像我到部队后的饭前一支歌似的,让人胃口大开。
父亲可以一个人把一头雄壮的野牛收拾妥贴,但他对儿子遇到的问题却没了主意。他拿出烟袋子叭叽叭叽吸旱烟,眼睛一直看着远处不知那个夜宿的山里人燃起的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