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军训第十五天，也就是最后一天，训练结束。不管圆不圆满，都是说圆满结束。
我们操枪队的训练是在远离大部队的秘密基地进行的，今天算是第一次示人，被折磨了一个星期，终于挨到最后一天了。
开赴前线之前，大队长用了几分钟上厕所，众人乘机把枪乱砸，以发泄不满。而枪却结实得很，当初造枪的人可能早就知道有人会砸枪，特意选了上好的料子。这时，军训的直升机突然飞过基地上空，便有活该倒霉的弟兄装枪作势对准飞机大喊“射击”，恰好被大队长撞见，大骂“日你妈你想死！”
当我们八十人全副武装地出现在演兵场时，引来了全场羡慕的目光，这让我们不感到自豪都不行，一下子忘掉了训练的辛苦。当我们发现那位女老师朝我们这群人看时，精神状态马上提升了一个高度。
曙光初照演兵场，汇演开始了。先是作为“首长”的校长检阅部队。毕竟不是真的首长，所以大队长教导我们，当“首长”喊“同学们好”时要答“校长好”，“首长”喊“同学们辛苦了”时也不答“为人民服务”，而要说“为校争光”，至于是为校争光还是为校长争光就不必细究了。
检阅完毕后是分列式，尽管有人甩的是同边手，解说员还是说“看，他们以整齐的步伐走过来了”，尽管喊口号的声音有气无力，经解说员一解说就成了“听，他们的喊声震耳欲聋”。
漫长的分列式过后是我们操枪队的刺杀表演。大队长一片苦心总算没有白费，我们的表演很成功，动作协调，步伐整齐，气吞山河的“杀”声一喊，场上顿时杀气腾腾，然后是掌声阵阵。美中不足的是收刺刀时后面有一家伙的刺刀没有收好，他一个人独树一帜，刺刀像吃了壮阳药不肯软下来，让一篇美文凸现一处败笔。表演结束，优秀集体的锦旗就发了下来，原来早就绣好了，表演仅仅是为了表演。军训一结束，就有人来收购军装，十五块钱一套，十五天以前的价格是一佰元，跌幅为85%。
11
由于没有交书费，我没有领到书。上课只能和别人看，这让我很冷心。本想进入大学后好好学一通，把前几年浪费的时间补回来。而没有书则给我造成了很大的障碍。特别是英语书，没有不行。在我的记忆中师范里是不开英语课的。我在高考前狂看了一月的高中英语，没有及格，现在一下子要来学大学英语，没有书，困难没法说。偏偏三十本书中有二十本是英语，可见英语于中国人之重要，不学怎么会行呢？不学好英语，我以后怎么去当好二十一世纪的接班人建设好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呢？
不发书这件事让我对学校极为不满，这抹杀了我求知的欲望。在这一点上，师大不如师范，当初在师范，学校不管你交没交钱，一开学就将书全部发放，那时候我经常上课一周后才到学校。到校时我的书已由小皮代领，放在我的床下，供我有兴趣的时候翻阅。
在师大上课没有固定的教室，上课像是犯罪分子作案，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英语课是在语音室上，语音室地板干净，要穿塑料鞋套才能进去，否则拒之门外，而不进去就是缺课，缺课一般都没有好日子过。鞋套语音室门口有卖，五角钱一双，一次性使用，用完出门时丢在门边的桶里，待某些人拿去加工成新的，再拿回来卖。谭歌在进门前大声说为了安全大家先戴好套套，男生听了哈哈笑，几个女生则装模作样地面红耳赤一番。进门之后便有人偷偷脱下鞋套，让沾满泥土的鞋狂吻地板。
英语课每周四节，比我们的写作课翻了一番。没有书本，图书馆便成了我的希望，我想，不能让时间白白的浪费。师范三年，学校图书馆的门朝东朝西我都搞不清楚，这种悲剧不能再重演了。现在不充分利用好图书馆，我怎么对得起自己呢？
学校还没有办借书证，不知是什么意思，林溪他们学校在进校第一天就办借书证了。没有借书证，书是借不出来的。但我想不能借出来也没关系，每天能在里面阅览几个小时就可以了。
我满怀信心走向了那个知识的海洋，管理人员却拦住了我：“借书证？”
我说没有。
“没有借书证不能进去。”
我说我是大一的新生，学校暂时还没有办。
“新生就更不能进！”态度坚决得很。
我说我不借书，只在里面看。
“没有借书证一律不准进。”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我不明白没有借书证的人进去会有什么害处，会不会不吉利呢？比如说楼会蹋掉或者书会起大火。我对这种用死规矩套住活人的做法颇有意见。转了几个书库，同样遭遇。以前只听说过不准杀人放火不准贪污腐败不准卖淫嫖娼，没想到这里连读书学习这类利国利民的事也不准。图书馆曾被誉为“没有围墙的大学”，我连有围墙的大学都能进了，偏偏进不了这“没有围墙的大学”。这让我很是窝火，愤愤之下我想我那天成了拉登的部下，第一个攻击目标就是师大图书馆，要不看，大家都看不成！
然后我转移目标，在各个报刊亭游击。书是人类精神的食粮。我吃饭老是吃不饱，要借精神食粮来填饱肚子，书不看是不行的，只要是书，不管是那一种，都可以看。校园里就有四个报刊亭，兜里没有钱不能买，但看看也行，在一处站得摊主不耐烦了，就转一个地方，有时候不慎跌入书中，忘记了察颜观色，摊主便以“言”代“颜”：“你究竟要买什么书？”我的反应还算敏捷，马上从书中回到现实。以“诗刊”作答，当今校园，找《诗刊》跟找处女一样难，不用担心他会找出一本《诗刊》来卖给我。
报刊亭去多了也无趣。这些年的报刊杂志大都被罩上了一层塑料膜，后面是清一色的美女，中国盛产美女，但还是要实行特殊保护。不买是不能打开的。偶有几份能向读者敞开心扉的，往往翻了半天找不到目录，前面一半的纸张都是隆胸广告，中间三两篇新鸳鸯蝴蝶派的做爱文章，署名“冷面桃花”或“性感小子”。然后后面一半的一半的纸张又是戒指项链超短裙，高跟皮鞋减肥汤。文学报刊一般很难找到，只有小小说争到一书之地，其实也不是文学吸引人，主要原因是小小说跟做爱一样，往往高潮就意味结束，然后留给人无穷的回味，所以，受人喜欢。
后来我又发现了一个好去处，天桥下面的西南风书店店广书也多，在里面看上一天都不会遭到白眼。站累了，还有凳子可坐。
西南风书多，说确切一点是英语书多。入店之后得被迫在各式各样的英语书中遨游一圈，让人顿生一种置身异国他乡的感觉。英语书名目繁多，花样翻新，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百天突破英语》、《英语三月通》，这似乎在嘲弄大学生，学十几年都通不了。中学教辅一栏，五成是英语，大学教辅一栏，九成是英语，考研一栏，十成是英语，而且英语内部又分门别类，资料都是多方位多角度辅导。如今德俄不如英国强大，马列被赶走了。中国人谦虚，毛泽东邓小平甘愿屈身另处。不与英语争抢考研书架。而我等所学专业的古代汉语、现代汉语却不知所踪。这让我进一步认识到英语的重要性。至少，在某一天侵略者扒平中国时要能用英语喊一声“饶命呀！”或者当我们扒平英国时能喊“缴武器不杀！”
往下是公关礼仪栏，新世纪新时代，公关用的假话和鬼话跟英语一样重要。像我这种说话直得转不过弯来的人是不适应社会的，所以，要改。礼仪是美女的事，点头哈腰是一门学问，而让美女对人点头哈腰则更是一门大学问。
公关礼仪栏的一旁是市场营销、财政金融类，人挤得不行，想附庸风俗进去一览，挤了半天挤不进去。
法律类书籍也多得吓人。当初刘邦进咸阳，约法三章，便换太平。如今法律多得够火车拖，而天下仍然不太平。法律越多，违法犯罪的人越多。魔高一尺，道高一百多丈，犯罪的人越多，法律又越越多。
文学类书籍被排在偏僻的角落，令人略感欣慰的是还有哲学宗教垫背。
文学书架上，“下半身”一族占了上半架，现在的图书很对得起“图书”这两个字，往往十来个印张的书不足十万字，有一半多的图片，这就是图文并茂。书名也很特别，《天亮以后就分手》，让人一看就想到天亮以前肯定是说分腿，然后急切想知道分腿后的事情，此书翻阅者很多。《拯救乳房》也是，乳房是跟脸蛋儿一样重要的东西，女性一看乳房就有了兴趣，而凡是正常的男人见了乳房都有抚摸的欲望，所以，这本书翻阅者也很多。还有一本叫《第一次亲密接触》的，让还从未有过亲密接触的少男少女怦然心动，都想探个究竟，为以后的亲密接触打下坚实的基础。这本书读者更多。书名还有更绝的，《有了快感你就喊》、《美人赠我蒙汗药》、《妻妾成群》、《狗日的足球》、《狗日的粮食》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伊沙曾在一首诗里这样骂：狗日的诗人。但伊沙是诗人他有骂诗人的资格，而我不是作家，所以，“狗日的作家”这句话不是我们小字辈能够乱骂的。
大家的书一般在底层。拾起来，已是满面尘灰烟火色。看到巴金艾青等人遭受冷遇，我想流泪。
走出书店时，我发现很多人跟我一样并不是买书，只是来看书，书店里总是“一大群人进来，不带半本书去”。
12
星期五，银行来学校和贷款学生签合同。银行的办事效率极低，签一份合同的时间都可以让贷款生出许多利息来。程序也繁琐得需要动用笔墨和两页信笺才记得住。先领两张审批表，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填写清楚，然后要爬到山顶的教师公寓，找班主任签上大名，用碳素墨水写。再到系办公室找主任盖章。进而是学校的章要物尽其用。没完，还有学工部的章也不能白放着。之后再把身份证户口簿申请书民政局证明家庭经济情况登记表复印一大堆。在各个部门转了几圈，饱览了一番校园秋色后，终于可以签合同了。人还比较多，还得排队。
正等得不耐烦时，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让我吃惊不小，我在贵阳没有仇人啊？谁在袭击我？我猛然回头准备自卫，一个小伙子笑咪罗嗬地说：“你是水西的？”。
我说：“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的证明上的章和我的一样，我也是水西的，嘿我叫吴桂，我们是老乡。”说着把他的证明伸到我眼边以证明他说的是实话，然后问：“你几中毕业的？”
“我没有读过高中。”我说完就回头了，我对老乡从来都没有热情的，认什么老乡嘛，回到水西去，满街都是老乡，有时还打架呢。
“你吹牛皮没有，没有读过高中你怎么进大学来的，对了你是一中的，我遇到过你一次。”
我说：“是的，我就是一中的”我这样说是想把他敷衍过去，说完后我猛然记得我真的做过一中一节课的学生。
“我就说嘛，你是一中的，一中有什么不好意思说出来的，是重点中学啊，但我说，你怎么不认识我呢？”
“一中人太多了，我不认识你就像你不认识我一样正常。”我觉得这真是一个无聊的家伙。
“我在一中很出名，全校人都认识我，因为我——”
我不想听他的辉煌，便插话说“我其实不是一中的，因为一中名声大，我乱说的。”
“你这么一说还真不像，我遇上的那个人不是你，要比你高一些，我就是说嘛，在一中你应该知道我，我的成绩在一中是数一数二的。”
我说：“你怎么就不去考重点呢？”
“我带病考试啊！高考的时候我感冒，发高烧，每科都只做了一个小时就交卷。”他说完摸了摸前额，仿佛那一场高烧还没有退尽。
我说：“发了高烧，你怎么进考场的？”
“那天我坚持走路去的，平时上课我都骑摩托。”
“我是说，当时都要测体温的，你发了高烧还能进去？”我觉得这家伙傻得可怜，吹牛连草稿都不会打。
“这个嘛，我爸是教育局长，测体温不会测我的，我一到，他们一点头，我就进去了，对了，我还迟到了五分钟呢？”
我说：“教育局长不姓吴啊？”
他说：“是副局长。”
我说：“你爸当局长你还来贷款？”
“我家有三个哥上大学嘛，要用很多钱，我爸又是一个清官。”
我说：“你老爸的清官可能当不长了，有人会告你家超生的。”
跟这个无聊的家伙聊了一通无聊的话，居然打发了不少无聊的等待时间。他还想为他老爸辩解什么，轮到我签合同了，我便不再理他。此刻我关心的是钱的问题。
签合同实在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情，按手印就按得手指生痛，无穷无尽的签名恨不得把人煅炼成书法家。更让我困惑的是生活费又不肯贷四年了，只贷第一年，以后的三年自己想办法。这让我明白了为什么有的贷款学生毕业后会违约，银行都不讲信用，学生又讲信用做什么呢？但无论如何，这合同得签，就如一个饿极了的人，得了半个馒头，先吃下去再说。终于完了，合同上说，这一万多块钱毕业后两年之内必须连本带利还清。我想我在这四年里，除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还必须学会印钞票的技术。
13
师大的食堂不比师范，贵得很，我兜里的几块小钱经不起折磨，无限趋向于零，钱来越少，我的生活标准也越降越低，人就处于半饥饿状态，当我有气无力地爬上教学楼的时候，楼道上总会看到这样一句话：知识就是力量，于是我努力搜刮出十几年所学的知识，还是感到浑身没有力量，然后我觉得这句话简直是放狗屁。我从开学就盼那七十一块钱的生活补助，只是等得叶儿也落了，还不见来。跑到学工部问银行贷款的生活费什么时候到，结果是说十二月底，我想我那时已经饿死了，贷款发下来就只能用来办后事了。某日中午，终于身无分文了，便向郑金借了两百块钱充卡，匆匆赶往食堂。郑金算是一个大款，他财大但气不粗，借给我两百块算是小意思。他的钱用完了可以随时向镇长父亲要，反正共产党有的是钱。
步入食堂，先得忍受挤的感觉，待被人挤至打饭处，在一缸热气腾腾的饭升起的氤氲中插卡，举起十个指头，然后抽卡，抬起一块钱的饭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挤出人群。
接下来是打菜，这是一件颇费周折的事情，打了二点五倍于别人的饭，却只能打五点二折于别人的菜。我的肚子大而钱袋小，所以只有多吃便宜的饭少吃贵的菜才能保证细水长流。
首先得看看荤菜，不能买，并不代表不能看，还是要装模装样地看上一看。芸芸众菜中，高贵的是鱼，黝黑黝亮地躺在铁盒里，虽经五人分尸仍不失活着时的神气，让人顿生一种低档嫖客看高档婊子的感觉。其次是鸡，毫不吝啬地把香气送入我的鼻孔，撩得我分泌唾液的功能大增，嘴巴里顿时波澜壮阔。至于馋涎欲滴，得忍住不能滴，为了保证食堂里不至于发洪灾，便和着一种痒痒的感觉将其吞下。卤菜栏，干瘪的烤鸭翘着高高的屁股一副滑稽相。鸭子就是与人不同，人是死要面子，而鸭子是死要屁股。烤鸭独树一帜的形象让人忍俊不禁的同时也忍口水不禁。再往下是猪肉，一块块雄赳赳气昂昂，用一种嘲弄的表情面对我觊觎的目光，可惜我没有消灭它们的权利，还是趁早溜开，来到这个地方，我决意做一个虔诚的穆斯林。
受我亲睐又亲睐我的是素菜，素菜一块钱一份，是我们这个阶级的专利。卖素菜的地方往往人烟稀少，而田地并不荒芜，还是有多种款式可供选择。素茄子吃着很爽，有一种淋浴的快感。豆芽也不错，不过得有棱牙利齿才行，否则吃下去总让人觉得牵肠挂肚。白菜却是苦的，瓜也是。有一次我就买了这两样，差点都没吃完，有一句话说“夫妻恩爱苦也甜”，我想做这两样菜的厨师可能小两口或老两口天天吵架一点也不恩爱，所以，甜的东西经他一做，都变苦了。幸好我是个吃得苦中苦的人，曾经吃药都用茶水送的，只顾埋头苦干，总算没有浪费粮食。豆腐本是我的命，但见了酸菜豆汤，我还是连命都不要了，赶紧要了一份，但愿今日食堂不要在素菜里加荤来一条虫子，若此节不保，只要无鼠兄在汤里作梗的痕迹也成，实在不行，惟愿汤里不要有卷曲的毛发，那东西总让人想入非非又禁不住想问：“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再来一份酸萝卜，好了，穷酸小子吃酸东西，正好般配。退到食堂一角把饭翻身解放作一次体检，因为饭里总有一些砂子，也可以说是砂子里有一些饭。待此道工序完成，饭减肥一圈。当然，饭减肥之后的事就是我减肥了。
我正吃着，龙雨端着饭嘟哝着走过来，一脸的沮丧。“这回又输了，我明明看见有一半是肉，舀到我碗里的全是折耳根。”龙雨经常挨这一招，那些卖肉菜的人都是过滤器，炒的菜本是一半素菜一半肉的，但他们舀起来的时候手轻轻一抖索，肉和素菜便各奔前程天各一方，素菜落到饭盘里，肉落到原处继续赚下一位受害者的目光。偶尔有一两片小肉误入歧途，却是毛与肉依恋得分不开的。
龙雨的牢骚还没发完，谭歌走过来一坐下就大骂：“日他妈这笋子还叫笋子吗？都成竹子了！”我说这是把你当国宝大熊猫尊敬呢，吃下去就胸有成竹了。谭歌说：“只有当甘蔗吃了。”笋子却没有甘蔗好吃，谭歌去其糟粕取其精华，但精华几乎没有。再去买了一份豆腐，少得可怜，想用“屈指可数”来形容，可惜十个指头还没有用完，豆腐已经数完。
无辣菜卖完了，杨山只买到了两个包子，扳开来把馅细细地检查，因为食堂的包子总是耗子屎葵花壳枯枝烂叶无所不包。这下就让他找出了一截竹签，要是吃下去，八成会在肚子里耍八面刀。
杨山说：“你们看见那张纸没有？”
谭歌问：“什么纸？”
“教学楼拐角那里，有人贴了一张倡议书，说大家联合起来反抗食堂对我们的虐待。”龙雨和谭歌两个马上说赞成。在师范的时候，我经常是带头造反饥饿反迫害的人，而现在我对这类事已提不起兴趣，我觉得我阳痿了。
饭桌上不知是哪个老兄老姐或小弟小妹留下了一张《贵阳晚报》，当中有一则新闻说某先生在某餐馆就餐时在菜里发现苍蝇一只，遂向餐馆索赔一万元。天，餐馆缺德，这先生也缺德。我想我连牙齿破了都不说半句，不但大肚而且大度，算是有君子风范了。要是这位先生在我们食堂吃饭，食堂早被他索得破产了。
走出食堂，不知哪个地方发源了中国第二条母亲河，经九曲十八弯，一路蜿蜒向南，拐了几个弯后，突然南水北调，迈着轻盈的步伐漩向食堂。我们往宿舍走，发现这条略带臭味的“黄河”源远流长，故乡就是我们宿舍下面实验楼的厕所。问水哪得黄如许，为有源头厕所来。
14
国庆放假一周，最后一节课一下，谭歌就迫不及待地赶回去了。
郑金邀大家去他家玩，杨山和穆齐很想见识黔西北的大山，欣然答应。龙雨却要回家。我也好久没去黔西北小城了，但没有车费，郑金却说车费包在他身上，这样我不去就太不够意思了。
感谢卢万里，省城通往黔西北的高速公路路面跟高原的山川一样起伏，坐车像坐摇篮。除了我们几个，郑金还带了英语系一个叫余丽的女生，他最新的情人。郑金这家伙找女生真有一套，他说，爱情便宜得很，五毛钱一串烤洋芋就可以搞定一个。这年头，男的爱色，女的爱财，郎财女貌嘛，书上都是这么说的。郑金不但有钱，而且人又长得帅，女生自然要向他靠拢。
郑金家在镇中心，欧式房屋，豪华气派。镇长的房子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不知郑金的老爸工资几何，不但可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还可以随时应付郑金的勒索，不但买了十几万的车子还修了几十万的房子。可见当官不但大有前途，而且大有钱图。
走到门边，一条大黑狗猛跳出来，我还来不及躲闪，两条狗腿已搭上我的肩膀，慌乱中我伸手捏住了狗嘴，总算没有被咬。郑金唤住狗，揪住狗耳朵，我们上楼，杨山转过头，向狗伸出了舌头，狗也向他呲牙咧嘴表示回报。
金府上正大宴宾客，高官满座高谈阔论。一眼望去皆为肥者，一个个大腹便便如我佛弥勒。为官的人多言而无信，“食言多矣，能无肥乎？”且当官的人都是美食家，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除了飞机车船之外都被他们吃遍了。曾听得郑金说，他老爸等人还在城里的酒店里吃过人的胎盘，吃过死在腹中的婴儿。这更有力地说明了这个社会是人吃人的社会。如此一吃，岂有不肥之理？
郑金的父亲见儿子带了人到家，过来发了一圈黄果树香烟，说大家先玩着，稍侯再吃饭。然后继续陪客。郑金领我们在一边看电视吃零食。
电视里在播地方新闻，接连报道了市里最近召开的经济工作会议农业工作会议教育工作会议肠胃扩大会议等等十来个会议，都取得了圆满成功。然后又是省里的检查组对该市的“两基”工作进行宴收，市委常委，市委副书记，市长某某某大人致欢迎辞。换了一个台，是医院关于治疗尿道炎阴道炎盆腔炎子宫内膜炎的广告。郑金说电视不好看，就放歌碟。
郑金塞进一张歌碟，画面上出现一个黄发碧眼的女妖扭动着蛇样的身躯，哼哼唧唧如同发情的母猪在嚎春。
大凡追星族，追的都是异性，就像谈恋爱，少有同性恋者。余丽不喜欢那女妖，要郑金换谢霆锋，因为女士优先的缘故，多数服从少数。其实我们也不喜欢那女妖。换了碟，就见谢霆锋身背吉他，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果然潇洒。毛主席曾说，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而谢霆锋这小子是存心和毛主席抬杠，无原因，无理由，因为爱，所以爱。
郑金让我们自己选歌，他则退到沙发上和余丽推推揉揉揪揪掐掐。他老父走过来了，二人依然卿卿我我搂搂抱抱。大约是司空见惯，郑父并不见怪，只说叫郑金去给客人敬酒。有其子必有其父，郑父其实也是好色之人。郑金走到席间，其父一一介绍：这位是张乡，这位是李局，这位是王书——官场新语，对领导的称呼实行精兵简政，后面的部分光荣下岗。所以，牛校长称为牛笑，马教导主任唤作马叫，贵州人厕蔡不分，姓蔡的派出所长就成了“厕所”。当官的喝酒不像我们年轻人一样直爽，喜欢饶舌耍嘴皮子，你推过来，我掀过去，喝半天，消费掉的酒不多，可跟他们的政绩相媲美。郑金一一敬酒，众官直夸郑家养了好儿子。
这一幕结束，镇长拿出一副扑克牌说要搞“三个代表”。庄家拿一张牌让人猜点子，猜三次，第一次未中，庄家提醒大了或小了，第二次未中，庄家再次提醒大了或小了，第三次未中，猜者喝酒，中了，则庄家喝酒。若能一语中的，当然庄家喝酒。此之谓“三个代表”，不愧是忠诚的共产党员，喝酒也不忘“三个代表”。这一招果然能促进酒局的发展，瓶中酒持续快续下降，腹中酒持续快续上升。少顷，已有官开始飘飘悠悠，先天下之悠而悠。酡颜黑发，颓然乎其间者，镇长醉也。
众官起身离席，镇长相送。大门边的黑狗摇着尾巴表示友好。狗是不咬官的，狗官嘛，与狗同属一类，除人之外，其它动物是一般不起内讧的。
镇长回到卧室就打起了呼噜。郑家的呼噜大约是祖传，搞世袭制的。
郑金的母亲打扫战场，我们已是饥肠辘辘，桌子摆好，三盘四碟重开宴。郑金拿出茅台酒，照亮了我们的眼睛。虽然生在贵州，我却从来没有尝过茅台酒的滋味。人分三六九等，酒分四六八等，只有上等人才能喝上等酒。这正如什么老者戴什么毡帽，什么将军打什么旗号一样。茅台酒有口皆碑，却不是有口皆杯，我早就希望有一天能尝到，现在终于如愿以尝。三杯两盏烈酒，怎奈他晚酒不及。杨山喝了两杯就不喝了，他说这酒一杯值十几块，要是喝醉了呕吐，把酒吐出来就可惜了。
第二天中午，大家去踏秋。
安乐是一个鸡鸣三省的地方，站在镇上高地，可一览云贵川。往南望就是黔西北小城，依稀可以看到我曾经在里面混了三年的师范学校。西面莽莽苍苍的地方是云南，北面峰峦叠嶂，没有名山，大川却不少，翻过一川是二川，翻过三川就到四川了。
高坡上有一片荞麦地，被深知两点之间线段最短的过路人从中间踩出了一条路。前些年，地主看见庄稼被践踏，曾在地里树一牌子，上书：请不要踩踏庄稼。但过路人似乎都是文盲或瞎子，庄稼仍然被踩。后来再树一牌子，上书：踩庄稼者是杂种。过路人全部识字，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杂种以维护老母声誉，纷纷绕道，庄稼喜获新生。近年来妇女生活作风不检点，杂种太多，庄稼再遭厄运。地里本来没有路的，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绕过这片荞麦地，再翻一道岗子，就是云南了。
这里离昆明千里之遥，沾不上四季如春的光，秋意浓得怕是太平洋都冲不淡。近处是衰草连地，远处是衰草连天，景象甚是萧条。幸得只有凄风，没有苦雨，不然要让人落泪了。
杨山说：“电视里的云南那么美，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杨山虽然对云南有点失望，但山梁上的毛栗却让他垂涎五尺。狂食一顿后又说：“日食毛栗三百多颗，不辞长作云南人。”
在云南的地盘逗留不久，我们就挥师北上，一渡赤水进入巴蜀。杨山多吃了毛栗，一直喊口渴，往前走眼前却只有巴山，没有蜀水。我们都希望前面能有人户，找点远水解一下他的近渴，但这个地方却是远看寒山尽是峡，白云生处无人家。我们又希望遇到梅子树，而梅子树似乎已迁了户口，就是不见踪影。穆齐叫杨山自己想象梅子的味道，但他却说越想越渴，他没有曹操的士兵那么幸运，口都快成撒哈拉大沙漠了，就是没有口水。要是没有余丽在一边，我想他可能会屙尿解渴呢。
我们两个时辰走了三个省，都可以当红军了，我们觉得惬意，杨山却叫苦不迭。因为担心他会口渴致死，我们便打道回府，二渡赤水回贵州，让他去喝河水。
由黔入川易，由川入黔难。爬了又翻，翻了又爬，都是悬崖陡坡。进入贵州，山势更加陡峭，噫吁唏，危乎高哉，黔道之难，难于上蜀道。杨山说：“地无三里平，我今天终于领教到了。”
回到安乐时已是日落时分，变了形的太阳搭在西山，像女人卫生巾上的斑斑血迹。
在街上给鸽子打了个电话，响了几声后听到一句“对不起，对方无应答”。
晚风吹来，小虫子兀自呜呜咽咽。安乐街上一家人娶媳妇，门前人来人往，鞭炮声时起时伏。
郑金的母亲走亲戚去了，镇长在门口打电话叫司机，说要去市里看一位生病的领导。当官的人一般容易生病，病因当然是大吃大喝。这也难为他们，今天要迎张书记，明天要陪李市长，后天要会王主任。吃喝嘛，酒少不了，肉更少不了，当官的不慎吃了瘟猪肉，就免不了要生些瘟猪病。当然，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生病也是一件好事。领导生病了，下属是要来探望的。中国是礼仪之邦，崇尚礼上往来，既然领导礼涎下士，下属就得彬彬有礼。所以，适当地病上一场，是大有币益的。有些人想病，兴许还病不了呢。
司机把车开来，是一辆黑皮小轿车。在古代，官越大，轿子越大，在现代，官越大，轿车越小。郑金的老爸自己买个小轿车，看来是还想当大官。
这一晚上喝啤酒。啤酒这东西内部分子运动激烈，流速快，才从口中下去，不一会就流到厕所里去了。等屋里的酒瓶子醉得东倒西歪时，我们也醉得东歪西倒了。
吃喝完毕之后就没有事干了，郑金便说去逛街，带大家去参观鸡市。余丽走了半天，脚痛得厉害，不想动，郑金也不想让她同去，但我们一走她就不愿独守空房，也跟着上了街。安乐是郊区，街大。麻雀小尚能五脏俱全，麻雀大就该有六脏了，城里有的，安乐也有。其中鸡就是必不可少的，安乐街上开旅社开发廊开酒吧歌厅夜总会的老板，基本上都是养鸡专业户。一些旅社还挂着“优质服务，信誉第一”的牌子，他爹才知道是信誉第一还是性欲第一。有鸡存在是一个地方经济繁荣的表现，试想，在穷地方，人人都在为衣食奔波劳碌，幸福都没有，哪来性福？只有在富裕的地方，人们才愿意干这种出钱卖子孙的生意。
有一句名言说：上帝在一个地方关了一扇门，他就会在另一个地方打开一扇窗，也就是说，在一个地方开了一扇窗，就要关一扇门。这话很有道理，在安乐，物质文明的窗被开了，但精神文明的门就被关了。也不是不建设，镇长书记大官小爷开会也大讲特讲精神文明，但身体不能力行，精神和文明连不到一块——这也与鸡婆有关。为官的白天文明——文质彬彬，但不精神——无精打采，晚上精神——精神抖擞，但不文明——这话就不好说了。领导做出榜样，于是上行下效，猥然成风。上梁不正，下梁没有不歪的理由，这一来还创造出另类精神文明，公然歌曰：当官不嫖娼，对不起党中央。一滴水可以藏太阳，由此普及到全国，大约也一样。
安乐的鸡市一条街在西北角，这一带枫树较多，最大的一家夜总会就叫“枫林晚夜总会”，不但“骚”味十足，“骚”味也十足。安乐是三省要冲，常有南来北往的客人，大凡有客自远方来，都喜欢停车做爱枫林晚。
华灯初上，鸡们在门口招揽生意，顾客面对淋琅满目的鸡族挑精选肥。余丽跟在郑金后面，冷眼看鸡表示不屑。其实她跟鸡的区别也不算太大，只是生意不公开而已。同性相斥，说的就是同种性质的人互相排斥。
鸡市的生意十分火爆，郑金笑着问我们是否想进去，余丽就在后面捶他，挨了几下后便说：“我是开玩笑，我的弟兄们不是那种人”说完后觉得没有包括他自己，补充道：“我更不是。”其实实话应是“而我就是。”
郑金读高中时就开始光顾鸡市了，他不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那一种，而是近墨者黑的那一类。镇里有一个年轻的未婚的办公室秘书常来他家，喜欢向他谈嫖鸡的心得体会：找鸡花钱，谈恋爱也花钱，但谈恋爱花钱更多，而且找鸡是短跑，谈恋爱是马拉松，马拉松折磨人，还是嫖鸡划算，花上百把块钱后，回去好好工作。这么一说，好像嫖鸡还是为工作服务的。郑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但跟那秘书学会了嫖鸡，而且能借助钞票的魅力把恋爱也变成短跑，把跟他玩恋爱的女生都变成鸡。那秘书嫖鸡嫖出了学问，还总结出一条真理：天下很多事不平等，而找鸡是平等的——鸡婆面前人人平等，官不免费，乞丐也不多收，而且节假日不兴打折，学生也不卖半票。
很多人厌恶鸡婆，认为鸡婆污染社会空气。其实看问题不能这么片面，鸡婆对社会有很大贡献。首先，她们解决了自身的就业问题，减轻了社会负担；其次，为医治性病的医生提供了饭碗，缓解了就业压力；再其次，减少了强奸案的发生，有利于社会安定；再再其次，鸡婆能刺激消费，拉动内需。要是相关部门能妥善管理合理开发，还能创汇，增加财政收入。这一行业不需原料，不需成本，不需资金投入，不占地，不占房，工作只需一张床，无噪音，无污染，促进经济大发展，简直就是无烟工业。所以说，鸡婆无论对于国家还是对于社会，其功劳高于一般地方官。
暧昧的灯光下，几只鸡以为我们几个年轻后生是好主顾，使劲朝我们抛媚眼儿。我们还想再浏览一下，余丽扯着郑金往回走，我们也就折了回来。
走出鸡市一条街，大街上人口密度骤然降低，冷清了许多。娶媳妇的那家人，前一个时辰还门庭若市，这时已经是门可罗雀。赴宴的人吃了一顿高价饭后都各人回家屙尿洗脚睡大觉了。这年头，结婚喜庆没有了新鲜味儿，不但别人觉得不新鲜，连新郎新娘也不会觉得新鲜。新世纪的年轻人，往往大婚不结，小婚已经结好多次了，新娘都已是徐娘半老，可以称老娘了，新郎也是徐爷半老，可称老夫了，结婚已毫无新鲜可言。但婚礼是一定要举行的——这事可以理解，这些年媳妇太贵，都要一万两万的。要是新郎是一个屠夫的话，他还要盘算一下媳妇有多少斤，一斤值多少钱，是猪肉的几倍。所以，举行婚礼的目的在于勒索一下亲戚朋友以挽回经济损失，运气好，还可以赚几文。
回到郑家，郑金打开影碟机，扬出一张碟片说：“来一个刺激的，儿童不宜。”碟片放进去，屏幕上就出现了“肉搏战”，原来是“甲A联赛”。余丽嗔怪道：“真不害羞，没见有这么多人？”那口气，好像是说要是只有郑金和她，就不害羞了。
由于余丽的坚决反对，郑金换了一个武打片，里面的人会飞，手指到地上回爆炸，且刀枪不入，武功甚是了得。抗日战争时多一些这样的人，打两年都可以胜利了。
深夜了，郑金把余丽单独安排在一个房间，然后来和我同睡一床。我迷迷糊糊就睡着了，一觉醒来，郑金已不知去向。其实是只在此楼中，房多不知处。
第二我醒得很晚，被单还被我搓到床下去了。弯腰下去拾被单时发现床下堆满了书，心里暗叹郑家居然如此爱书。但细看时，才发现书上已是“尘埃落定”，小虫子似乎更爱书，把家都安在书里。我抽出几本，掸去灰尘，原来是九六年中国青基会和团中央向农村中小学赠送的希望书库系列。没想到来到镇长家里后受到优待，免费住宿了几年。我正需要书呢，心想既然在这里没有读者，讨几本回去。郑金倒是慷慨得很：“只要你背得动，你全部拿去都行，在这里还挡脚绊手的。”
吃过早饭，我们就班师回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