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普老爹在这次地震中魂归天国。作为龙头山里有名的祭司，一生里给很多人念过指路经，将亡人的灵魂顺利引到龙头山旁一个叫做兹兹朴窝（云南昭通）的地方，回归到祖先的居住地。现在，他不会动弹了，不会念经了，不会敲羊皮鼓了。他安静地躺在松木做成的棺椁里，任由他人摆布，由别人来给他完成这一庄严而又无可奈何的仪式。

白洁老师的男朋友去世后，他们的家人郑重地作出让他就地安葬的决定。这样，乌普老爹和这个年轻的外乡小伙子一起被葬在龙头山后面高高的山梁上。在这里可以看到整个龙头山的全景和他们曾经无数次走过的山路，还有那些一片一片泥石流之后大山破烂的伤口。

陪伴他们的，除了远远近近的一片片说不出名字的野花野草，还有狗狗犸基和公鸡棵棵。

经历了这样的一场灾难，犸基变得动作缓慢，神情忧伤，像是人的一生，不经意间突然年迈，老到七老八十……

事实上，它也的确老了。

犸基亲眼看到乌普老爹和小花娇被快速滑落的泥土所覆盖，亲眼看到人们将乌普老爹僵硬而又破烂的尸体刨出来，穿上他自己制作的毡褂，被装进木棺；亲眼看到原本朝气蓬勃的白洁老师的男朋友小罗，被救援的人们所送来。它最后又看到人们围着他们念经、唱歌、鼓舞、哀悼，然后将他们抬上大山，埋在泥堆。

这一切惨相让它不忍目睹。

在埋葬他们的时候，若干次，犸基冲过去，要将他们拖出来，犸基相信他们还会站起来，带着它上山放羊，下河捞鱼。但它每次扑过去的时候，都被人们不容置辨地撵开。犸基知道，龙头山里的人都是善良的，他们不会残酷地对待乌普老爹和白洁老师的男朋友，也不会残酷地对待它犸基。人们要这样做，其实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犸基不仅看到普麦、金云开一家的哀哀痛哭，还看到所有参加葬礼的人们满眼的泪水，听到他们长久哽咽的声音。

新坟垒起，草纸熊熊燃烧。这时突然冲过一个人来。这人是专门给龙头山送信的邮递员。他咕咚一下扑在地上，给他们磕了几个响头，然后拿出一封特快邮件，打开，照着原文读了一遍，然后颤抖着手，扔进火堆里。

金黄的火焰很快将邮件吞噬。

原来，白洁老师的男朋友研究龙头山的文章多次在北京的重要刊物上发表，最近获了一个大奖。北京方面通知他去参加颁奖大会。现在，这封信无法投递了。如果还有天国，邮递员相信，通过这种特别的投递方式，这个姓罗的小伙子一定能够收到，一定会高高兴兴地坐汽车、转火车，再乘飞机，赶到首都的心脏，升华他孜孜不倦的事业……

 

犸基整天守在坟头，整天沉默不语。它不吃不喝，不叫不闹，对于人们的干扰不张不理。就是大洋芋过来，摸他的头，给它吃的，它也只是抬头看上一眼，又低头下去，一动不动。

寒风吹来，它不动，大雪落下，它不动。

而公鸡棵棵，它的内心同样疼痛。事实上，棵棵对于大地的感觉，不亚于犸基。早在地震的前一天，它和鸡群们便有了强烈的感觉，棵棵就觉得难受，觉得不叫出来不好过。它不停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不停地大声叫唤，以至于细长的脖子都挣粗了，挣疼了，尖利的嘴喙撕破了。以前它是有规律的叫，后来它觉得不对劲了，就乱叫，声嘶力竭，忘乎所以。可是，它如此反常，居然没有引起龙头山人的高度重视。只有乌普老爹有点反应，曾十分疑惑地看着它发了一会的呆，然后跺着脚吼了它一声，就念经去了。

给乌普老爹和小罗安排后事的几天里，棵棵作为爬棺鸡，一直守候在乌普老爹的身边。它小声嘀咕，企图让这个饲养自己多年的老人会像以往一样，天亮时分，在它的叫声里醒来，咳几声嗽，一翻身爬起来，给它撒上一把苞谷籽，然后上山放羊。或者喝上两碗苦荞茶，坐在院子里，慢条斯理地擀羊毛毡子。

但这只是个梦了。乌普老爹被装在那个黑漆漆的木棺里面，此后就不再出来。

乌普老爹被埋后，棵棵就和犸基一同，守在那里，白天它在四周土里找食，晚上就跳到坟顶上，翅膀一收，睡着了。

两个动物在坟地里相依为命，谁也叫不回它们，谁也捉不走它们。

 

乡里对龙头山的全新规划，在救援结束后得到了快速的落实。城建、规划、民政、环保、水电等多家单位的很多人在龙头山住了下来。他们说不把龙头山建成一个环境优美、生活方便的现代化村寨，他们誓不回去。

普麦和木香没有再离开龙头山，龙头山的花椒出了名，全国各地都有订单飞来，他们的公司越做越大，为乡亲们解决了不少的实际问题。

 

金云开风风火火地赶来，专门回来告诉普麦，现在城里的建设很大，到处都缺劳力，建议他一家也搬进城去，他去了会有一份收入不低的活儿。大洋芋嘛，也让他进城读书，就和小花娇在一个班。

可普麦把这个想法一提，大洋芋就摇头。

原本想来将一家人领到县城去的金大叔，在县城住了不到一个月，又将家迁了回来。这天，金云开开着大卡车，轰隆隆地将一家人，连同那些大大小小的家俱又拉了回来。他的理由是城里孤独，连个说话人都找不到，还是龙头山好。龙头山是他的祖先世世代代生活过的地方，故土难离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小花娇躲在他的身后，朝大洋芋扑闪着狡黠的眼睛。

大洋芋伸手去拉小花娇的手，小花娇这下没有躲避。

大洋芋说，你为什么要回来？金大叔说的是真的吗？

小花娇摇摇头，牵着他的手，跨过地震的废墟，来到新建的校舍。大洋芋意外地看到白洁老师。白洁老师正和一大帮老师在忙里忙外，搬运课桌、打扫教室卫生、分发教材等一大堆活够他们干的了。

白洁老师见他俩来，一脸的平静，仿佛在她的身上，从没有发生那些令人疼痛的往事。

白洁老师说，你们来得正好，我们一起干，明天开学典礼准时举行。

他们开始干活，大洋芋还是忍不住，小声问小花娇，前几天白洁老师不是都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小花娇说，嘿，白洁老师是去省城办手续，她要留在这里教我们，不走啦！

大洋芋说，白洁老师越来越像妈妈，你听她那声音，你看她那眼神……

小花娇说，当然啦！世界上有一种最美丽的声音，那便是母亲的呼唤……

怪不得你不去县城读书，无论如何都要回来！大洋芋恍然大悟。

龙头山人开始在原址上重建家园。其中的艰难，让一些人望而却步。金云开说：没有什么做不好的，只要人心不地震，什么都好办。

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普麦也像是个哲学家。他说，地震不可怕，怕的是人心碎了。

而木香则说，希望我们龙头山不再地震，希望我们的家园更和谐美丽。但是，我们的内心，观念和思想上的确是需要来一次地震，没有地震我们就不会改变，我们就不会发展，就只能继续躺在苦荞草堆上，喝着苦荞酒，望太阳一天天升起，又一天天落下……

 

为了让爷爷在记忆里永存，大洋芋坐在油灯下，铺开纸笔，开始写一篇他内心最爱最痛的作文，标题就叫：爷爷。

他写道：

爷爷有一双粗糙的大手，手上长满了老茧，枯如青冈树皮……

爷爷身材高大，须发全白，爷爷的样子，像是刚从大雪中走出来的……

爷爷的眼睛……

他写不下去了，他问木香：妈妈，爷爷的眼睛是什么样子的？

木香想了一下，说，好像……好像……我也说不清楚了……要不，你就照你爹的眼睛写就是，无非你爷爷的更苍老一些。

妈妈一说话，洁白而整齐的糯米牙就露了出来。

大洋芋写：爷爷的眼睛看到钱就会发光，见到漂亮的妈妈……

他用橡皮擦猛擦，说不对不对，那是爹的样子啊！

大洋芋接着写：爷爷看到钱，眼睛不会发光，爷爷只会在做出好的羊毛披毡时才会发光；爷爷看到漂亮的妈妈回到老家、和我们开开心心地生活，眼睛才会发光；爷爷在颂完经后，双眼才会发光；爷爷见到孙子的时候，眼睛才会发光；爷爷见到水汩汩流进院子，眼睛才会发光……

写完了爷爷，他接着写小罗叔叔：小罗叔叔喜欢龙头山暗藏的个性，他认为龙头山最有魅力的时候是龙卸甲，虎最有威力的时候是虎磨爪，狮最有魅力的时候是漂泊天涯。罗叔叔说过，独守高原，高手都是狐独的……

……

写着写着，大洋芋的泪水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写着写着，大洋芋睡着了。

 

大洋芋在梦中看到了爷爷。爷爷和以前一样，目光深邃，满脸酱紫，身体朗硬。爷爷将云彩一样的羊群撵上山，找了个平坦的草甸坐了下来，从怀里掏出发黄的经卷，开始念了起来。爷爷念的是平安经，爷爷抑扬顿挫的声音在高高的山冈飘得很远，飘得很高。爷爷低沉而抒情的颂经声弥漫了整个龙头山，弥漫了大洋芋梦的天空……

大洋芋在梦里看到了小罗叔叔，他背着一件大大的行李，从山梁那边走来。他和白洁老师手拉手，围着那棵高大的桂花树，一边唱着《小心肝》，一边跳着达体舞。好像全世界的人中，最快乐的、最无忧无虑的，就是他们。好像他们在龙头山，采掘到了无数的宝藏，无数的黄金白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