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是彝族作家冯良的生长之地,也是她文学想象的孕育之所。当凉山渐远,淡为故乡,那块苍茫高地上的人与物仍在滋养着冯良的文学表达,串联起她的一系列西南边地创作,由此构建出辨识性极强的彝族原乡。长篇新作《翻过瓦吉姆梁子》也不例外。
瓦吉姆梁子是凉山列列山峦中的一道。冯良以此山入题,承续一贯的彝族书写,故事在对凉山的又一次回望中展开。但不同于既往对凉山的无限贴近,冯良此次有意游离乡土书写,反将视野投向都市,以北京为主要叙事空间,呈现出全新的叙事意图。
较之前作《西南边》中大开大合的历史变迁,《翻过瓦吉姆梁子》一书的叙事焦点落在彝族青年身上。冯良紧随彝族青年腾转挪移的脚步,记录下他们跌宕起伏的异乡人生,在对青年们生活样态和情感体验的探照中,生动还原新时代之于个体的复杂化学反应。主人公阿合,一位善良优秀的彝族青年,在京工作生活多年。由于精通彝语,他常被当地派出所民警请去协助办案,主要做口语翻译工作,翻译对象大都是他的乡友。小说甫一展开,冯良就借阿合之口,揭示很多彝族“新城市人”的现状:迫于谋生的需要,中青年们纷纷从彝乡出走,汇入都市发展的浪潮中。空间错置自然会生出诸多隔阂,更遑论从西南边地到北京的巨大移位。对于不通汉话、年龄偏大的人而言,这种隔阂实质意味着不便,或曰困境。他们只能艰难营生,有人走失,有人被骗,更有甚者铤而走险、犯事落网,所以才需要阿合发挥彝语优势,破除警方面临的语言障碍。但当民警把听不懂的语言一律交由阿合帮助辨识时,贫穷落后、行骗盗窃就成了一些人对他们的专属印象,甚至趋于典型化,于是阿合铿锵驳斥到:“小偷,小偷,你当那儿是贼窝子啊!”阿合此言一出,冯良的写作意图得到清晰表露:通过探寻族群流动中的个体遭际,她要剥除关于凉山的刻板印象,展现凉山的真实样貌,重塑新时代凉山气象。
这种可贵的尝试远非乡土情结所能驱使,它还需要作家对多民族国家和社会具有丰富的认知和深刻的理解,要对跨越民族、地域和文化的对话保持敏锐的思考,显然是向作家视野和立场发起的多重考验。为此,冯良依据自身的跨地体验,凭借她对文化差异的体认,以及她对底层群体生命形态与情感结构的感知,形成一种民族志式的观察,交出一份兼具文学性和社会性的答卷。冯良在亲历者和旁观者两种目光的交错中,诚实写下彝族乡民的求生窘况,并对跨地流动引起的困境予以描摹。她将文明的异质性隐匿于语言、信仰、饮食、医疗等细节中,再经由乡村到城市的空间转换,对撞出语言隔膜、信仰差异、社会治安、贫富差距等现实问题。小说不止一次对跨文化对话进行还原:阿合之子莫勒自小在凉山长大,被接到北京就读二年级后,仍旧玩心盎然,惹出不少课堂麻烦,他颇具野性的淘气同城里孩子迥异,被班主任定义为老旧、土气。当莫勒头顶象征魂气的发束被同学拨弄,孩子间的肢体冲突引来家长对谈时,信仰风俗造成的文化冲突一触即发,斗殴事件顷刻间被上升至法律层面,“做蛊”、“诅咒”等字眼层出不穷。冯良在逗得读者啼笑皆非之际,也敦促我们思考文化裂隙与区隔背后的深刻现实。
正所谓“不破不立”,当陈旧的印象被祓除,一种全新的凉山风貌就应运而生。在重塑凉山印象的过程中,冯良突破传统的少数民族叙事模式,融入侦探式的结构巧思,当悬念被一一引爆,阿合的隐秘过往终于浮出地表,一位彝族女性角色跃然纸上。她叫史尼,“史尼”在彝语中的意思是“金子”。小说中描写史尼的段落,最能体现冯良的天赋和功底,如写史尼为“我”母亲制作擦拭口涎的布片时,只见她“踢踢踏踏”径直奔向卫生间,“即刻,水声哗哗,搓洗声起;接着,柜子开合,噼里啪啦,捎带翻东弄西,窸窸窣窣”。而后是“蹲下身,就着茶几,咔嚓几下”,语句一气呵成,动作干脆利落。冯良常用此类声情并茂的文字,捧出史尼珍贵美好、热烈耀眼的形象。
史尼可以视为冯良对原乡感情的寄托,承载着她的记忆与乡愁。或者说,冯良将她从凉山宝库汲取来的营养,悉数倾注给史尼,恒久滋润着她。史尼擅学鸟叫,这是凉山草木生灵赋予的本领,她能同山间鸟儿呼应,通七八种鸣叫,唧啾不断,旁人闻之,如临其境。离开凉山后,鸟鸣竟成为史尼的独特标记,常常助她博得满堂彩。冯良此番设定大有深意,当钢筋水泥搭建起城市的围墙,人与自然的边界也被清晰划定,民族和地域的双重差异加剧了彝族乡民们的漂泊和不安,于是他们用彝话唱歌,朗诵彝族史诗,把彝乡风物写进诗和散文,把耳朵交给史尼清亮婉转的鸟鸣,希冀通过这样的方式实现片刻的精神还乡。史尼的揪扯感尤其强烈,她尝试过很多工种,最后做家政谋生,从凉山到深圳,再从深圳到北京,她如浮萍般漂泊在乡村与城市、传统与现代之间。撕裂的身份认同下,史尼经受着难以排解的文化阵痛,她“担心忘了自己的彝话”,于是渴望听到彝话,彼时的她将语言视为确证身份的唯一方式。当传统的流失不可避免,史尼也在矛盾和挣扎中开始精神嬗变,以逐渐开放的姿态,重新锚定她的内心。
至此,我们会发现,承担重建使命的不是别人,正是史尼和阿合所代表的一众彝族青年。小说开场,尽管史尼做起家政来认真利落,对待“我”病中的母亲体贴入微,但由于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作祟,“我”对史尼的印象并不是那么好,而是将之视为母女关系的危机源。故事过半,作者才借阿合与“我”母亲之口,以过往记忆和朝夕相处勾勒出完整的人物形象。作为彝乡包办式传统婚姻的承受者,少时被退婚的遭遇加剧了史尼的艰难处境,使她沦为受害者。尽管如此,史尼选择将昔日的伤与痛留在彝乡,带着爱与诚出走,依仗她的坚韧与勇敢,将未卜前途化为逐渐明朗的坦途。史尼勤劳肯干,淳朴敞亮,她让“我”病中的母亲日渐活泛,重新站立、练习行走,她让彼此隔绝的家庭亲密、交织,她以原汁原味的素朴粗粝,叩开城市中一个个麻木的心灵,呼唤人们联结、靠近,如同一团彝族的活火,投向高墙壁垒,映照出一条旷达通明的小径。
故事的最后,史尼带着新时代的巨大回响,重新回到彝乡。之于城市中的“我”和母亲等人,史尼是一份美好又充实的联结;之于凉山,史尼将在故乡的土壤上演绎全新的故事。这是《翻过瓦吉姆梁子》的超越之处:冯良将原乡冲动和族胞情意隐去,退居旁观者身份,突出少数民族叙事和原乡叙事的重围,在弥合现实与观照个体间探讨少数民族叙事的全新模式。冯良包容的立场和开阔的视野,正应了书中史尼爸爸常说的那句话:“翻过瓦吉姆梁子眼界宽。”冯良也在翻山,翻文学创作中厚重起伏的山梁,超越既往,超越陈规,开掘新的叙事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