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万里,中山日报社副总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金梭奖”获得者。近十年来,一直从事诺贝尔文学和现代新闻模式研究。著有《诺贝尔文学之魅——人类的文化记忆与精神守望》,揭示了诺贝尔作家为人类前行提供新坐标的重大价值;《新闻超限战——传媒文化空间与现代新闻模式》对新闻学的理论体系进行了重构,搭建起了“新闻认知论”的理论框架,从而为新的新闻理论奠定了“认知哲学”的全新体系。
西昌,是我心驰神往的地方。
那里有风情浓郁的彝族村寨,有一飞冲天的卫星发射基地,有孟获七战西蜀、石达开魂断安顺场、红军强渡大渡河的故事……
2019年7月下旬,我随《民族文学》采风团来到这里,实现了我多年的愿望。
火把狂欢夜 记者 钟玉成 摄
西昌,位于四川省西南部,面积2655平方公里,凉山彝族自治州首府。春秋战国时,属“邛都国”管辖,据《史记》记载:“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此皆椎结,耕田,有邑居。”汉武帝时,中郎将司马相如来到这里,首开西南边疆,设越嶲郡,统领邛都、灵关、台登、定笮等十五县。尔后,尽管多次更名,诸如嶲州、建昌、西昌等,但都未脱离中央政府。
西昌也是横断山脉最大的一块开阔地,安宁河走到这里突然变宽,形成了邛海和大面积湿地,邛海南面是绿郁葱茏的泸山,站在山上,看西昌的湖光云影,苍莽而空灵。
负责接待我们的西昌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沙玛沙军说:“空灵之地有许多传说。”于是,他绘声绘色地讲起了关于火把节的故事。
据传,很久以前,天上有个大力士叫斯惹阿比,地上有个大力士叫阿体拉巴,两人都有拔山扛鼎之力。一天,斯惹阿比要和阿体拉巴摔跤,阿体拉巴让母亲用一盘铁饼招待斯惹阿比。斯惹阿比认为阿体拉巴既然以铁饼为食,力气一定很大,便匆匆离去。阿体拉巴追上斯惹阿比,要和他进行摔跤比赛,结果斯惹阿比被摔死了。天神恩梯古兹震怒,便派大批蝗虫来吃地上的庄稼。阿体拉巴便在六月二十四晚,砍来许多松树枝、蒿枝等扎成火把,率领彝族乡民到田里驱虫。从此,彝族人民便把这天定为火把节。
彝族是一个颂火爱火崇拜火的民族。他们认为,人是火造就的,没有火就没有世界。在他们的歌声里也是火的旋律。到达西昌的那天晚上,沙玛沙军自弹吉他,为我们唱起了彝族歌曲:“我出生在火塘边,第一次映入眼中的,是那红色的光芒,在这里妈妈的谣曲,缠绵动听,夜色中她的眼睛啊,多么深情。在锅庄的旁边,学会站立,是火焰的召唤,迈出了第一次步履,从那以后,无论我走到哪里,那片群山和土地都如影随形。”
火把节赛马 记者 买锐 摄
歌声缠绵悠扬,听得我们如痴如醉。那晚,虽然距离彝族火把节还有两天,但节日的气氛已经相当浓厚。
西昌市委书记李俊向我们介绍说,火把节要狂欢三天。第一天举行摔跤、射弩、赛马、斗牛、斗羊、斗鸡等传统竞技项目比赛;第二天举行“朵洛荷”选美活动,十五岁以上的姑娘可以参加每年一度的“火把姑娘”评选;第三天是火把节的高潮——狂欢之夜。届时,千村万寨的火把同时燃起,恰似火的河流,男女老少围着大堆篝火载歌载舞,尽情释放浑身的能量。
明朝三大才子之首的杨慎,被贬云南永昌卫路过西昌,当他来到川南胜景泸山,看到这里的美景与火把节的盛况后,便挥笔写下《夜宿泸山》:“老夫今夜宿泸山,惊破天门夜未关。谁把太空敲粉碎,满天星斗落人间”。
杨慎这个人可惜了,他23岁中状元,官至翰林院修撰,任经筵讲官,即经常给皇帝讲课的官员。本来是个令人羡慕的职业,可以借此机会,求个飞黄腾达什么的,很多靠近皇帝的王公大臣都是这么干的。杨慎却反其道而行之,借着给皇帝讲课的机会,经常含沙射影地批评皇帝。比如,明武宗朱厚照在位时,大宦官张锐、于经被判死罪,有人出主意说,可以花钱通融一下,于是武宗真得免去了二人死罪。杨慎借给武宗讲课的机会,就讲了《瞬典》里的一句警言,说“圣人设赎刑,乃施于小过,俾民自新。若元恶大奸,无可赎之理。”武宗一听不高兴了,什么玩意儿,分明是教育我嘛!
更有甚者,朱厚照驾崩,世宗朱厚璁继位。按照礼制,世宗作为武宗的堂弟,应该立武宗的父亲为“皇考”,可世宗执意立自己的父亲为“皇考”,杨慎大为不满,带着上百名官员哭谏,结果龙颜大怒,皇上下旨把板子抡圆喽给我打。直打得杨慎嗷嗷乱叫,打完后发配云南直到终老。
杨慎的一生充满坎坷,所以,他对人世间的看法,有些超然度外,他的诗为证:“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作为一个壮志未酬的贬官,世界观虚无一点无可厚非。但作为芸芸众生的我们,还是要有一股精气神儿,一种燃烧的激情。
从彝族人身上,我看到了这种可贵的品质。
彝族男女着节日的盛装出席火把节 记者 买锐 摄
就在火把节的头一天晚上,西昌市人大常委会主任罗开莲接待我们。这位彝族领导给人的印象是活力十足,热情洋溢,几乎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是欢呼跳跃的。那晚,她带我们在大箐乡“诗歌小镇”观看彝族歌舞。
凉山是彝族著名诗人吉狄马加的故乡。
马加的诗我读过很多,那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诗人,他的每一首诗,都是激情和思想锻造的,读来有一种燃烧之感。中国的少数民族都是诗歌天才,藏族的英雄史诗《格萨尔》,蒙古族的英雄史诗《江格尔》,柯尔克孜族的传记史诗《玛纳斯》,都是天下无双的作品。马加作为少数民族诗人,在当下中国无疑是一流的,与那些把短句当作诗行的诗人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把马加的故乡命名为“诗歌小镇”也算实至名归。
那晚的节目很精彩,我们是顶风冒雨看完的,许多人都“湿身”了,但大家余兴尚浓。我们坐在一间民宿的大柳树下吃烤肉喝烧酒,相互交流着采风活动的观感,不由得就把话题集中在了开莲主任身上,大家一致认为,开莲主任对朋友像春天般温暖,对采风像夏天般火热。说着笑着……蓦地,开莲主任眼泪盈盈地伤感起来:“今天是六月二十三,大家在一起其乐融融,明年的今天你们在干什么呢?是啊,相聚就是离别的开始,开莲主任舍不得大家离去。
彝族是一个有情有义,爱憎分明的民族。爱就是爱,恨就是恨,他们不会把爱包裹在恨里,也不会把恨融合在爱中,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光荣传统。当年,孟获就这脾气,浩气冲天,光芒四射。他认为,要打咱就真刀真枪地干,别把人骗到口袋里而后擒之。诸葛亮闻听这小子不服气,忙命属下纵之。临别,诸葛亮带孟获参观蜀军大营,孟获发现蜀军全是老弱病残,当晚带兵偷袭,不料又被诸葛亮埋伏的能兵强将抓获。如此这般,七擒七纵,双方不但没有成为敌人,反而成了朋友和同路人。
这就是彝族人,一片冰心。
礼州古镇 记者 钟玉成 摄
我们在西昌采风,按计划最后一天参加民族风情村活动,我向组织方提出去礼州看看。
礼州,原为苏祁县县衙所在地,是川西南茶马古道上的重要驿站,建于明代,城内外有七街八巷,四大城门,曾有七朝设县郡,五代置州所。有蜀军安营卫戍,太平军筑台吊鼓等遗迹。尤其是红军在那里第一次提出“万里长征”的概念,缜密规划北上陕北的战略蓝图。礼州会议是继遵义会议之后,红军在最困难的时候,召开的一次挽救红军的会议……礼州似乎还隐藏着许多秘密,这正是吸引我的地方。
历史,将随着我们采风的脚步拂去尘埃。那是1935年5月,红军四渡赤水,巧妙地甩掉了数十万敌军的围追堵截,顺利渡过了金沙江,到达凉山地区的会理县。由于红军大范围机动作战,指战员有些疲惫,再加上有些战斗打得不好,一些军事将领产生了埋怨情绪。中央认为,有必要召开一次会议,进一步统一思想。于是,中央政治局在会理县城郊铁厂举行扩大会议。这次会议总结了遵义会议以来,在川滇黔边区实行大规模运动战的经验,讨论了渡江后的行动计划,决定立即北上,强渡大渡河,向红四方面军靠拢。
随后,红军北进礼州镇。蒋介石得知红军新动向后心中暗喜,觉得红军已经钻进了自己精心设置的口袋里,扬言把红军全歼于金沙江以北,大渡河以南,雅砻江以东,让毛泽东成为石达开第二。
石达开是太平军杰出的军事将领,他曾经协助洪秀全取得大半个中国的胜利,可就在太平天国定都南京后,京都却发生了骇人听闻的宫廷事变,在这场事变中,忠心耿耿的石达开失去了天王的信任,被迫西征,欲在川西南建立根据地,伺机东山再起。遗憾的是,太平军进入彝区之后,军事行动非常不顺,想突破重围,彝族向导不给力;想继续北进,大渡河提前发大水。在天误时地不利的境况下,部队变得残暴起来。据文献记载,这一时期,仅彝族向导就有两百多人被杀,民舍烧毁无数间,这些举动终于使彝族同胞失去了耐心。
时至今日,被焚烧的残垣断壁尚在。
红色革命历史题材电视剧《彝海结盟》剧照 凉山文广传媒提供
我在礼州镇土官庄边家四合院瞻仰毛泽东长征时的住所,这是一座并不宽敞的四合院,毛泽东就住在正房右边一个不到十平方的房间里,房间的山墙被临时开了一个门,出了这个门就是茶马古道,主要是预备遭遇险情之用。这个房间的堂屋门框上有两个核桃大小的洞口,上面的洞口是哨兵观察敌情用的,下面的洞口用来射击。距离这个院落正南一百米处,有一座孤零零的影碑,陪同我们的讲解员说:早以,影碑那里是这个院子的大门,可惜前院被太平军烧了,这实在是一件令人气愤的事情。历史反复证明,一个军队抑或政党在任何时候都不能祸害老百姓,否则必将受到历史的惩罚。
毛泽东是一位熟读中国历史的战略家和军事家,他深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所以,红军到达礼州镇之后,即刻宣传群众,打富济贫,迅速取得了彝族同胞的信任。在边家祠堂我们看到一张以朱德名义发布的公告:“中国工农红军,解放弱小民族。一切夷汉平民,都是兄弟骨肉。可恨四川军阀,压迫夷人太毒。苛捐杂税重重,又复妄加杀戮。红军万里长征,所向势如破竹……”另据民国《西昌县志》记载,红军在礼州“倾筐倒箧,发觉窖藏,凡遇金银烟土首饰旧衣及一切贵重之物,则自取之。所有布衣等件,难于运动者,则用竹筐舁至文昌宫戏台上,向空抛掷,任贫民争取。官私仓库,谷米杂粮,洞开门户,听人搬运。”时任红军先遣部队政委的聂荣臻这样回忆:“当时那个地方的彝族是奴隶制社会……受领任务以后,先遣部队于5月21日占领了冕宁,这是一座县城,守敌已经逃跑。监狱里关了不少彝族首领。原来这是国民党统治少数民族的一种手段,彝族人民如果不听他们的话,就杀这些头头,平时就当作人质。我们放了他们,还请这些头头喝了酒,气氛就缓和得多了。有的彝族头头懂得点汉语,我们问他,也告诉了我们一些情况,有的还表示愿意给我们带路。”
彝族同胞从红军的一言一行中,看到了红军与太平军以及国民党军队的不同,许多人站出来为红军出谋划策,并与红军一起侦察敌情,分析川军防务形势。依据这些情况,先遣部队总指挥刘伯承向中央建议:“红军须放弃走官道的计划,改道安顺场。”
原来,中央想避开经冕宁穿彝区,翻拖乌山到达安顺场的这条石达开走向死亡的路。计划走泸沽、越西,然后渡过大渡河到达福林、雅安的官道。蒋介石料定红军不会犯石达开的错误,因此他把十几万大军全都部署在越西、福林一带的大渡河沿岸,在那里“守株待兔”。
中央接到刘伯承的建议后,于1935年5月21日上午,在土官庄边家祠堂召开军事会议,商讨与改道有关的问题。
边家祠堂,原来占地三十亩,是个规模较大的建筑群,解放后作小学校之用,后来建新学校,准备拆除边家祠堂,由于边家后代反对,最终保留了“祠堂”这个主建筑,其他辅助建筑全拆了。
边家祖先原是明朝初期,从河南调防礼州的千总,经过几百年的发展,边家在这里成为汉族大户,他们与彝族各大家支始终保持着友好关系,汉彝和平共处。红军到这里,边家态度友好,并派边华武、边焕然与果基家支联系,促成了刘伯承与小叶丹的“彝海会盟”。
巧的是,在礼州会议召开之前,红军在镇上捡到一张旧报纸,上面清楚地写着陕北发现红军活动。这件事让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中央领导眼前一亮。于是,会议完全同意刘伯承的改道建议,决定红军主力改由冕宁、拖乌,穿彝族聚居区,直奔安顺场。为了掩护红军主力,左权和刘亚楼率领第五团,仍然按原定计划走泸沽、越西、小相岭一带,试图“明修栈道”吸引敌人。最重要的是,会上明确提出了与红四方面军会师,挺进陕北的长征路线。
会后,刘伯承率领先遣部队迅速进入拖乌彝区,并很快与小叶丹取得联系,双方交谈甚欢,遂拜为兄弟。小叶丹派多路向导为红军引路,经过七天七夜的强渡,两万多红军全都渡过了大渡河,彻底摆脱了蒋介石十几万大军的围堵。
我站在边家宗祠,看着祠堂里展示的一张张史料性图片和文字,联想起当年红军强渡大渡河,飞夺泸定桥的情景,心里百感交集,那是一种怎样的激情啊!是这种激情让红军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把雪山草地变成了跨越人类极限的胜利基石。所以,毛泽东说,长征是人类近现代战争史上凡人谱写出的英雄史诗。
这就是长征精神。
每个人都需要这种精神,因为人的一生就是一次艰难跋涉的长征,能不能让人生更精彩,关键是有没有这种精神,或者叫激情。
激情是一种浪漫主义情怀,是贫贱不移富贵不淫,是胜不骄败不馁,是宠辱不惊,安之若素,是一种亢奋激素始终燃烧的生命状态。
7月26日晚,我们采风团一行作为嘉宾来到洛古波乡的火把节主会场,与一万多名来自四面八方的各族同胞一起狂欢。
彝族火把节是激情燃烧的集体狂欢。人类需要这种仪式,特别是在人类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能力还不怎么高明的时候,激情是冲破人类认知盲点,挑战未知世界最重要的动力。
我喜欢火把节,它给了我们很多美的体验和正能量,它和红军的长征一样,都是一具高扬的火把,始终照耀着我们前行的路程。
最后,我们用彝族著名诗人吉狄马加的诗结束本篇——
给我们的血液,给我们土地
你比人类古老的历史还要漫长
给我们启示,给我们慰藉
让子孙在冥冥中,看见祖先的模样
你施以温情,你抚爱生命
让我们感受仁慈,理解善良
你保护着我们的自尊
免遭他人的伤害
你是禁忌,你是召唤,你是梦想
我们无限的欢乐
让我们尽情地歌唱
当我们离开这个人世
你不会流露丝毫的悲伤
然而无论贫穷,还是富有
你都会为我们的灵魂
穿上永恒的衣裳
(原载:凉山新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