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高原之美:橄榄树在梦中结满果子
已逝的台湾女作家三毛曾在游历了南美诸国、非洲诸部落之后,自己含泪写了一首(橄榄树》的歌词,其中有“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为了那梦中的橄榄树。”这弦律优美的歌曲不知多少次曾吟唱在诗人沙马的嘴边,因为这也是作为一名南高原彝人混迹于川、滇大裂谷的真实心情写照。因此,他写了诗集《梦中的橄榄树》,诗人沙马,他那不可选择的生长地―南高原,有南诏国历史的光辉溢彩,有彝民族伟大迁徙的出发点,有诞生彝民族光荣篇章的区域…… 在南高原这片神奇的土壤里。自孩提时代便孕育了他自己独特的生命悟性与灵魂的纠葛。这是一种对故乡酸涩思念,而又回味甘甜的炽烈情怀。在明朝草本学家兰茂的《滇南本草》中曾谈到橄榄这种药材,并指出橄榄有“生津、止渴、清咽、解毒”①之功效。在南高原,橄榄又俗称“余甘子”。在诗集中诗人把故乡比拟为“橄榄树”。因为她是“相望相思不相见”②的尤物,她只能在诗人的梦中悄悄地开花、沉重的结果,在诗人笔下“橄榄树在梦中结满果子,”而且思乡时的“歌声和泪水浇灌的橄榄果,涩苦而回味悠长,”作为“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独的青年诗人常常面对着南方,因为他的目光能穿越空间的阻隔,依稀能看见“远方,有一颗钟情的橄榄树/结满了一串串晶莹的回忆。”这结满回忆果子的青绿之树深深地植根在诗人沙马的心中和梦中。
“到了八十年代中后期,部分思想比较敏锐,视野比较开阔,意识比较超前的少数民族青年诗人,在受当时文化反思思潮和寻根思潮的影响下,逐渐能更自觉、更明确地将自己的诗学实践和艺术审美指向转入重新审视在新的时代历史多重辐射下的本民族文化,转入重新认识本民族文化传统……”③彝族是很注重根、骨观念的民族,沙马作为新时代的彝族青年诗人,作为身处汉文化与彝文化的边缘文化人,作为生活在川文化与滇文化的边缘地带的彝人,他很强烈地寻找着古侯,曲涅两支彝人北迁的英雄之旅,又能深切地体会出回归孜孜朴乌圣地的美妙之途的音韵。正是在这样特定时代,特定地点、范围的沙马,常常能在远离故乡南高原而又身陷大裂谷的地方,清醒地思考起本民族的命运。从而在他的诗中读者能感受到民族历史意识,民族使命意识,民族宗教意识。
“河水漂着流落的踪迹
泪水与血凝红迁徙的路径
这一群彝人,在苦养花的
召唤中,走向南高原的山地
……
从此,在南部高原的山地上
这一群剽悍的男人和善良的女人
苦苦地挣扎过来,岩石雕成的脸庞
闪耀着热烈的野性的光芒
这一群彝人啊,一遍一遍
把许许多多美丽又忧伤的故事
唱给野风,唱给河流
唱给沉重的山岗”
——《高原上,有一群人》
“匆匆而过,是旧时英雄的背影
马蹄一次次踩痛幻觉”
——《流浪的石头让人伤感》
这就是诗人沙马的诗作中积淀和融会着无穷的民族心理、民族情感、民族历史遭遇及民族文化性格。诗人以“下意识的文化自在性”,“生发出对本民族文化得天独厚的亲和、体认和传播的天赋。”④沙马对南高原故乡的思念以及对彝民族历史文化宗教的回归,无一不体现出诗人自觉的民族使命感。
二、人性之美:活着爱着
德国诗人荷尔德林曾提出“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那么应该如何才能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呢?在彝族青年诗人沙马看来,他认为“虽然风沙迷茫,你的眼中/会落满辛酸,但我们还是应该/活着,把爱留在这个世上”(《回想家园》)。对于彝人而言,酒碗、火塘和锅庄舞是最温暖最难忘的民族记忆的代名词,它们显示出彝族人民热爱和平、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最朴实的人性所在。通过对彝民族历史和现实民族生活的描述,展示出诗人对生命的感悟:
“暗夜花地,苦涩而芬芳
人们叫着:火鸟火鸟
我看见蚂蚁正忙碌
青草在风中奔跑
我看见那群人命中的火苗
有时熄灭,有时然烧”
——《火之鸟》
彝族是一个祟尚火的民族,出生时曾经受火的洗礼,死亡时将在火中得到升华,在平时的生产、生活、婚礼,庆典甚至举行巫术仪式时都离不开火。如此爱火的民族难道说他们能不热爱生活吗?诗人这首《火之鸟》不由得使我联想到郭沫若先生的《凤凰涅?》,在一代代彝人先祖将自己的身躯付之一炬时已注定了再生的延续:
“也许,这片向阳的山坡
瞬间就可能触摸神灵的翅羽。
也许,仅仅为了飘飞
才甘愿选择这简洁的仪式
那些人,他们始终相信
死者的灵魂
像一片浮动的叶子”
——《火葬地》
诗人在火葬地参加了葬礼感悟到了生存与死亡,只不过是火苗燃烧与熄灭的区别而已,这是多么达观的一种生存态度,这似乎已经达到了哲学的高度,正如列维-布留尔所说“对生命的不可毁灭的统一性的感情是如此强烈,如此不可动摇,以致到了否定和蔑视死亡这个事实的地步。”⑤这是彝人理性的光芒所在,如著名彝族诗人吉狄马加在其《黑色的
河流》诗中:
“我了解葬礼
我了解大山里彝人古老的葬礼
(在一条黑色的河流上,
人性的眼睛闪着黄金的光)”
由彝人的火葬,诗人以广博的视野,以博爱的思想还关注到了其它人类种族在火边的一系列生命活动:
“依稀梦见月光下的密西西比河
在摇船老人的吉它声中低沉地吟唱
一望无际的美洲草原鹿群欢跳
高大的棕搁树覆盖恋人的轻言细语
印第安少女在甜蜜安睡或缝制嫁妆
塔巴拉强烈的节奏震痛群山的胸部
非洲人庆祝可可豆丰收
在火堆旁舞蹈摇响脚环
婴儿的哭声被刚果河温柔地摇晃”
——《在南高原的火葬地》
诗人沙马以民族气质和文化情态既烙印着了本民族的胎记,又关注并融通着中华民族及世界民族文化的特色,他把民族的传统人性与现代性及世界性相结合,使他的爱由爱故乡、爱民族、升华到爱人类世界。著名诗人纪伯伦在其《先知集》中论“爱”时,曾这样说“他(爱)揉搓你直到柔韧;/然后他送你到他的圣火上去,使你成为上帝圣筵上的圣饼。”⑥诗人正是以这种“活着爱着”的方式吟唱着人性的歌曲而自愿在“圣火”上煎熬着,同时也实实在在地生活着。
三、时间之美:流浪的石头让人伤感
诗人在其诗《眺望的眼睛默默黯淡》中:
“走过这地方,残破的
木栅栏在荒草中隐现
老人背水上坡,步履埔珊
就这样,你站着
许多事情不用细细地想
如果心里隐隐作痛
就把歌谣哼出胸膛”
诗人感受到人世的无常和苦恼,正是这对人世的描述,展示出彝人向往幸福的美好愿望。从诗中的词语:“残破的木栅栏,”“荒草”,“如血的路”、“老人”、“步履踌珊”再现了一个古老民族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与新栅栏、青草、年轻人一起共同经历了风风雨雨,终于还是在如此无常与苦恼中存活着并能把歌谣哼出胸膛。正如费尔巴哈所说:“什么地方你听不见人悲歌人世的无常与苦恼,什么地方你也就听不见歌颂不死的和幸福的天神。’,⑦在南高原这片土地上,诗人诗中有对人世的无常与苦恼的描述,也出现了对幸福的向往:
“在无边的星空下,怀想火塘
这温柔又怜悯的时刻
我感到某种幸福”
——《火塘》
“我们面容圣洁,被春天和冬天注目
当心手相连泪水盈盈
和平的圣乐给祈祷涂上无限的灿烂
今生今世,把握着时间的方向
在大裂谷的每一片叶子下倾诉
上苍呵,我们将怎样报答这幸福的时辰”
——《倾诉:在南高原大裂谷以西》
诗人领会到时间的短暂,故告诫我们要“把握着时间的方向”,要珍惜永恒的“幸福的时辰”,同时诗人也产生了对英雄民族的优患意识:
“再一次飞吧,试图飘越梦境的火
摇晃的星子,仅仅停留在最高的领地
闪耀血腥与寒光,远古的刀剑
把英雄的故事切豁成无数碎片
江水滔滔,逝去的时光已难以企及。”
——《南高原,火与神话的怀想》
“忧患意识不同于作为原始宗教动机的恐怖、绝望……而是一种由责任意识而来的力求突破困难而尚未突破困难时的心理状态,是人类精神开始对自己的行为负有责任感的表现,是精神上具有理性自觉的表现,是人的主体性的觉醒。”⑧因为随着全球化语境的逐渐形成,彝民族古老传统已经或正在部分消失,这些体现了一个民族的聪明才智,实践创造能力的优秀文化正面临或已经受着主流文化、主体文化的蚕食鲸吞,所以有民族责任感的先觉作家们,应自觉地担负起重新认识并彰显自身的民族文化、保留民族风俗、风情甚至民族的语言,以便使自己的民族不患上“失语症”。在青年彝族诗人沙马的《梦中的橄榄树》代后记中,是这样说的:“我活着,我热爱,所以我歌唱。”在诗人的歌唱中,表现出了心灵失衡,精神失衡的磨难与痛楚,但他坚守的灵魂家园仍是那样的圣洁、美好,他深信作为彝民族象征物的火和荞麦会不断地激励世代的彝族子孙奋斗不息,因为“火种在马背上燃烧,/荞花生生不息。”(《南高原,火与神话的怀想》);因为“记述着岁月变迁和祖先的荣耀”的石头会听鸟儿的歌声……
四、语词之美,颤栗的手拾起土地上的谷粒
我国古代典籍作品《礼记?表记》中曾言“情欲信,辞欲巧,”远在几千年前便道出了艺术魅力的实质所在。在《艺术魅力的探寻》一书中提出艺术魅力的要求在于“真”、“新”、“诚”、“蕴”是对“信”及“巧”的现代诠释。这些标准在诗人沙马的诗作中得到了一定的体现:在其语词之间我们能感受到他的一颗真挚的心。在这颗心中包含着他的现实感、真切感、生命感、历史感的综合,同时我们也能领略出情感的深沉、情感的丰富及情感的交融,而且,语词创作的独创性、新颖性及蕴藉性,我们也可阅读到:“只有风放牧孤独”(《红果在秋天落下》)。“夕阳,把女人泼洒成猩红的幻影”、“光阴是一张缥缈的白纸”(《迷路》)……风把它的孤独放飞给了人类,还是人类把孤独交给风去播撒呢?这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而为什么夕阳下,女人变成了猩红的幻影,这是拟物的神妙,还是幻觉的显现,抑或是对匆匆而过的爱情的回味呢?光阴在诗人的眼中是缥缈不定的尤物,而且是一张白纸,它对人世短暂的一生还未着笔却已缥缈远去…… 这不由得使我想到冰心老人“年轻人,请珍重地着笔吧!”的箴言犹响在耳畔。
诗人用他的笔触向我们展现其诗作的艺术魅力所在:
“是谁,比水更深比灯火更纯净
冬日悄然而去
沉静的焰火从你的面颊升起
谷物和盐,喂着梦中的童话
劳作的手上
银镯晃动,简单的日子更加真实
巨大的天幕下,有人歌唱爱情
如花的遐想被你藏得更深
永生永世,像一只守望的鸟
默默祝福远方和亲人
——《南高原女子》
诗中歌颂了一位默默劳作的母亲形象,她用自己深深的爱为亲人烛照远行的路程,同时也为远方的亲人留守一片家园的宁静。从人物形象来说是个善良的、朴实的、慈爱的母亲;从诗中言语来说,诗人运用了比喻、通感、对比等修辞方法,使其言词产生了一个磁场,强烈地吸引着读者。
总之,诗人沙马不仅思念着南高原的橄榄树,思念着南高原的母亲,还重新审视着南高原的民族,为了“在南高原,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是野玫瑰。”
作为一个寻找真爱的流浪者,青年彝族诗人沙马是一个追逐梦幻的歌手,是我国西部少族民族文学苑中的一枝新秀,他对哺育自己的故乡充满了甘甜而又苦涩的相思和向往;他的诗中充滋着这种如橄榄般的苦甜情愫,因为他深切地感悟到了自己与故乡的脐带是无法割断的,他孜孜不倦地探求民族文化的精义。这就是他作为新一代彝族诗人的诗品人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