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库乌雾的诗力透彝族文化的深处,写出了民族生命的本源美和力量美,并在宗教文化的溯源、思考中,显示出一种元初客观真实状态及多元存在观念。哲学的深思与现代艺术观念的结合,又促使诗人走向预谋新的民族精神和民族形象的重构,其终极目的是圆成一个民族现代生存精神与艺术精神完美同构的梦。在艺术美的追求上,诗人力图以出走而后回归的视野来审视民族历史文化,在丰富多彩的意象组构中,昂扬着一种来自民族文化深层的阳刚之美。其艺术手法多样,艺术风格独特。
生命本源的昵近与民族精神的超越
面对彝民族历史,每一个以曲直线条交错组接而成的彝文字,都是一首民族元文化的深沉的颂歌。阿库乌雾,这位学者型诗人的诗,不是浪漫情思的宣泄,而是冷静审度的苦吟,他以哲人般的眼光,深刻地洞穿着民族心理结构,把祖先元文化精神特质,用冷峻意象刻写在读者面前,让民族的一种特有品格得到张扬。我们知道,生命是从本能开始的,任何民族都走过了这段路程。先有美丽芬芳的爱情,然后才创造生命,这是荒蛮向文明转型的结果,越是深刻的真理,其本相越是裸呈无饰。阿库乌雾对民族生命源流的揭示,力图还原本相的美。他的诗更多体现的是生命创造的艰辛与艰辛中生成的崇高美。《裙裾》、《童裙》、《命名》、《首饰》等诗,从不同侧面揭示了原始生命创造的揪心撕肺的心动。女性、母亲,在诗人笔下,承担了接受创造和实施创造的双重艰苦,她们默默无语,以韧性精神创造了一个个生命,创造了整个人类世界。“鼓足勇气你想以两滴/诺大的泪水堵住/肉眼以外/那野蜂巢被掀翻后的/世界可那多产的女人/早已用语言和看不见的绳索/硬将你捆缚于那弯曲的/锅庄石……”(《童裙》),诗人对生命创造的艰辛做了力透纸背的抒写。创造常常与寂寞相连,忍辱才能负重。对彝族母亲骨子里的负重人格,阿库乌雾以超越后的民族学者的卓识进行了表现。而且,他不以华丽词藻、热烈抒情来向人们宣布他的肯定判断,他是以客观的苦味,来凸现元初文化的真实,这种冷抒情的艺术效果远远甚过一切,“你开始属于石头的女人,石头却更见沉默不语”,诗句中,那创造者母亲的韧性精神,会令你从心底油然升腾起敬佩的律动。“谁说女人不懂得战争/你决意积水成渊/淹死天底下/所有弯曲的/锅庄石”。母亲创造的壮美和开天辟地的意义,在生命的诞生和生命的命名中,更完美地交融成了一副挑战一切的壮丽画卷。“母亲的羊水一度涌流不息/江河里的游鱼大海中的/巨龙洪水时代的葫芦/水养育人又吞噬人的/历史源远流长/你的命名/一次又一次浣沙成金”。开创了生命,才有生命的征服世界。“你的祖先曾经是/述途的羔羊/四面八方的确认/成为他们最初的功业/生你的女人终将选择/自己的方位你的命名/不能不用前人的弓箭/朝着属你个人的方位/有的放矢”。彝人是山的儿子,民族的每支箭都向大山汇报着文明的成果,挑战与征服代表了元初民族的力量之美,元初彝人的强悍、开拓新世界的进取精神,阿库乌雾在对本民族的历史哲学,对民族历史人格进行艺术本体论的深层追问。他力图在艰难困苦的背景中,写出一个民族的历史和征服自然的精神美。“图尔博里”山峰上神人“支格阿龙”征服了太阳,生命才源远流长,彝人因而找到了自己灵魂的符号,征服的力量铸造了民族精神品格的核心,彝人在人类文明史上大大地写下了光彩照人的一笔。彝人像蜜蜂一样以小抗大、英雄无比,于是才有了大西南四季的“柔情蜜意”。彝人不管在顺境还是在逆境中,都是以虎的形象审视着世界。“一只剽悍而孤独的虎/以它的睿智以它超群的冷静/默默地在更高更远的山头/注视着倾听着……”(《背景》),生与死是人生的两个本体问题,有了生命,珍惜生命,使用生命的力,让生命终结于让路给新生命的路上,这本身就是一种壮美。当然天亡是特别的结束,只是一支被风吹熄的火把,留给人间无限的惋叹。展开民族对归去的终结态度,是阿库乌雾书写民族心灵史的独到视角。死,从形而下的生命个体看,是人的自圆过程,但从宇宙的无限看又是无限历史上的“点”。生命的结束与生命的开始,在诗人那里是一幅意蕴深邃的画景:“傍晚一定会有一个女人/目击那正在被迫猎的野物 /一场生命与生命的游戏结束/青烟送来余辉般无盐的肉香/女人顿觉自己有了/身孕 于是/在这片多情的土地上/神话重新上台演出”。(《狩猎》)诗中充满了一种生也壮美死也壮美的蕴味。在《老去》一诗中,阿库乌雾把民族对死亡本体论意义的认识冷叙述得特别准确,老人完成了创造的一生,强悍的躯体被黑风卷走,从此灵魂在黑暗的沟谷中亘古地追索,走向天堂是不愿再用脚印为自己的生命画地为牢。因此,这是一种幸福的归去,“天空中一扇拱门由此洞开/子孙的热泪春播的荞种/同时洒向大地/彩蝶幸福如歌舞”,“你创造死亡于是创造时间”,“这年秋天/活着的子孙/再度丰收”。诗的创意是哲学的,他把民族的崇高悲剧意识化作了诗语,让人们真实地感受到民族心灵的旷放与雄气、高远与深沉。
本民族原初宗教形态的艺术追溯与现代彝人精神的诗美剖析
认识民族的心灵,不是线性思维所能完成的,应该是多维度的交汇。宗教文化,在彝族历史文化和心灵史上,占有特别重要的位置和意义。宗教不是巫术,宗教是人类童年认识世界和征服世界,在当时所能寻找到的方法之一。巫术,其主体没有任何进取、改造精神存在,是自欺欺人的把戏。而宗教,其主体则充满了认识、改造、创造的能动精神。阿库乌雾的诗,在神奇的彝族宗教描写中,勾画出了民族元文化的心态结构。在我们看来,阿库乌雾写宗教心态的诗,其艺术运思和艺术处理有以下特点:首先,诗人毕竟是火车送人都市的新生代,对祖先宗教心态的觅寻和剖解,只能从现实去回眸,现实中保留着的传统文化风俗,是诗人推研童年占风的依凭。诗人在复杂的思绪中,思考着现实对信仰的某种逃离和历史对宗教虔诚的演化。《海子》一诗是阿库乌雾运思心态的道明,诗分为两节,第一节写元初那种纯净得如雪的信仰的透明。“在神与人开始结合的时代/彝海子一只绿色的眼睛/那位独眼的天神/蓦然回目向着彝山/重重一瞥的投影/楚楚的长睫上/无不结满/会呜叫的玉露”。诗的第二节写过去的原始的纯净而神秘的美在现代文明大潮冲击下,只剩下叹息,诗人在其中想要说明的某种慨叹不言自明。“在人与神走向裂变的时代/彝海子铅色的黄昏中/男人长笛上的一个孔/女人在集市任意取舍的 /一枚胸花/永远游离于古籍之间/一颗异体字/喧嚣的新寨子上空 /定格不祥的/蛇形烟圈/那神话误传给神话的/一次干枯/叹息”。纯净的信仰,有时远比真假难辨的迷雾更透亮清澈,阿库乌雾从这里开始深入到民族的宗教心理去了。其次,阿库乌雾对彝族宗教心态形成、发展以及深层的文化底蕴的审视,决不是简单的否定,而是站在历史的高度,把宗教与民族文化的深层根系作了深入的洞析。民族苦苦追思着对大宇宙的认识,虽然宗教的方法是非科学的,但纯净的坚信本身就是一种文化精神,在这里日积月累起来的韧性品格,如果能获得良好的转化,无疑会成为文化走向科学的一种动因。阿库乌雾看到了这点,从而使他的诗获得了新的地位。“智慧和蒙昧同季收割的/土壤却成为/肉体与灵魂同途径超释的/祭坛/从此在大西南原始的/莽林间不再有/行乞的阳光/跪在地面”。(《灵地》)彝人童年所有的宗教行为,目的都是预测命运吉凶,祈求神力相助,杀红公鸡占卜,心境是投向山林深处的(《狩猎》),“割断公山羊凸露的喉头/让利角远走/撑开别一幕纷繁草木的世界/血液语言一样流淌/巫师把玩着语言的魔方”,是问明凶吉(《行咒》)。所有的这些非科学的探问,在长长的一段历史后,会变成民族的一种创造心理、会成为民族骨头中的精血。“巫师在语言的石级上/轻捷而沉重地爬行/身边带着所有祖传的法器/以及厝火积薪般的学徒/双目微闭造就一面土墙的罅漏/生与死的毡叶从此处切开/流出鬼怪与神灵的混血/全被眼前瘫软的禽兽吸食/只有一根柔韧的青柳/成为长在禽兽身上的绿竹/据说有人曾勇敢地伐了它/做成彝人最早的乐器”。(《巫唱》)这是一种辩证的富有哲学意味的诗美发现。再次,阿库乌雾是学者型诗人,辩证思维始终在他诗中闪现着光彩。彝人在宗教思维中,把“绿竹”造成“乐器”,这是文化演进的正极趋势,但诗人也看到了宗教文化的负极影响。诗人处处在用深思的语言,告诉人们要有必要的“丧失”,民族文化才会朝气勃勃,“巫咒发自灵魂深处的颂辞/居唯一出山的路途/带去太多发潮的荞种/却留下宇宙间/第一奇特的苦涩!”(《丧失》)正因为如此,才有“使一个善于迁徙的民族/最终未能铿铿锵锵地/走出日月划定的/弧线”。(《灵地》)寨子里最后一位毕摩终于向先祖诉说了:“我们用两颗旧牙/换你两颗新牙”。(《毕摩》)这样一种思辩之后,民族文化的特质在阿库乌雾的诗中更显出了特色与活力。
自觉重塑民族新形象的审美指向
爱自己的民族到了刻骨深情处,思索、解剖才会特别鞭辟入里,才会促使表冷内热的诗人预谋着文化的重构。阿库乌雾的重构预谋是祖先力与美精神的发扬光大,虽只是水滴一点,但却能装下一个太阳,表达了子孙的今朝风流。他远离古道荒野,融汇中外各路文化,科学地翻洗晾晒着民族文化,然后以“神,从不用嘴唇说话”的姿态,表明着他所有的剖析和剖析后的拓展策略。彝人骨头中的雄健阳刚之气,证明民族能塑造新的形象,阿库乌雾的诗处处闪现着民族深沉的自信意识。他证实现实,不断剖开民族心态,又不断歌赞着民族优秀品格,呼唤民族重塑自我,走上一座峰巅,放眼未来,接受八面来风。“圣者在土地深处/正接受切割/阳光在我们中间/我们一个个戴着时间的/镣铐/赤膊上阵/我们是武士的后代么/我们是武士身上的甲壳么/阳光象小狗一样/窜进我们的肉体/寻找最后一处恶臭”。(《阳光》)这类诗的一个共同主题是呼唤继承创新,弃旧迎新,重塑形象。“用木叶刃割断大山的经脉/让从前忧伤的歌谣/从头唱起”。(《突围》)“我的身体是最后一块/含血的俎上肉/让俎与肉同时成为垃圾”,“呵!但愿我将成为这个世上/最后一片会说话的/真真实实的垃圾”。(《垃圾》)“大海在远处潮起潮落/惟一的鸥鸟击落海底/海藻如梦中文字的锈/海边刀鞘注满泥沙/贝壳被削去的果皮/划破拾贝儿童的嫩足/在世纪之外”。(《水果》)以上所列举的诗,其深层的所指,象外有象、味外有味,在我们看来,诗人更高的意向是张扬一种新的民族精神。“火不灭呵人不灭!”其意旨是民族精神的不断更新,只有更新,才能走向辉煌。阿库乌雾笔下新的民族精神实质是自剖又自强不息,汉文化强调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彝文化也有与此相通的美质。在《火种》一诗中,诗人这样写道:“你们的婴儿诞生前/险些将木屋毁之一炬/你们六月的绿茵深处/有战争无尽的遗火/你们巫师的咒辞里/有极深奥的火焰跳动/你们十月收割地里的火穗/生长在殇子的母亲高傲的胸脯/你们老人远遁的火把/承担了对历史最新的叙述”。(《火种》)阿库乌雾是只“雏鹰”,他想在重构民族精神上圆成一个更伟大的梦,他把这个梦做在《雏鹰》一诗中了,“鹰之母为了同彝人争夺疆土/从阴冷的岩洞里/毅然叼起自己的蚕丸/放进温暖的鸡窝/孵化雏鹰的黎明/不曾被彝人察觉/鹰之母重又飞回巨杉之巅/俯瞰荣华大地/繁若灿星的饥渴呵/将它牢牢捆缚在杉巅/成就一种高傲的景致/彝人一天天富足的寨子/雏鹰啄食着/小鸡的影子/与鸡同乐/依旧不会被彝人/察觉”。这是一首包含着“拿来主义”思想的诗,预示着民族文化发展的某种方向。从诗人对本民族文化的反思之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这种意识是可信的,从这里民族会升起太阳喷薄的风景。
广博的艺术视野与多元化的艺术手法
诗是代神立言的文体,天籁的美,神思的传递,不是质白所能点亮的火把,“文质彬彬”方可成“经国之大业”的上品。阿库乌雾的诗歌美学,走的是一条色彩斑澜的路,一路上展开的都是月一种迷人的风景,他的“风景”会给读者这样的美感:第一,“出走”而后“回归”的审视民族历史的视野。聂鲁达有个著名的论点,认为要对民族文化有更深入的理解,创造出新的文化,必然先有一段“出走”,而后再“回归”。出走是吸收外面的先进文化,回归是用新的文化思想来审视民族文化,这样对民族文化的认识与把握才会更上一层楼。阿库乌雾是从古老彝族山寨“出走”到成都的,他由此而吸收了各种优秀文化的养分。从屈原到中国现当代著名诗人,再到异域的现代派诗,都不同程度地哺育了他。然后,他带着一种新的诗情诗思,再回归到彝族文化中去。因此,他的诗在浓浓的民族特色、地方特色背后,总是蕴涵着一股审思与关怀的深旨,他的审思能深入到民族文化的骨髓,他的关怀又不仅仅停留于自大的层面,有一种现代化意识深藏其里。这种视野所带来的美学意蕴,更有一种子孙也伟大的情丝吐露。在《记忆》中,诗人让现代观念走入诗思,对古老文化作了客观的解析,“那是雷电和雷电被缚的世界/那是六种有气血和六种/无气血的生物的世界/那是石级般铿锵的猴类谱系/无限网织的世界/那是女人跟动物私奔的世界/那是男人被任意放逐/成为兽中之兽的世界/那是生子不见父的世界”。在《意象》中又欣然接受现代文明进入彝家山寨,“那夜火车轰鸣着/进入死寂的彝寨/猫头鹰锐利的目光/不能刺痛车灯/火车轰鸣着/离开落寞的彝寨/寨子的幽梦被压碎/血如朝霞/装点黎明”。正是这种接受的影响,诗人才树立起了为民族土地纹身的崇高意识,“当我们死去的日子/阳光哗哗啦啦地普照/母亲躺在我们的脚下成为道路/我们第一次用自己/硬朗的身骨/以烈火的形式/为我们自己的土地纹身”。(《文身》)这种使命感与责任感与民族历史和文化相交融,一点也不显唐突与浅薄。第二,本土的克智诗与汉语诗的优秀手法及异域现代派手法的和谐统一。克智诗是彝族传统诗歌样式之一,大量采用比兴手法。阿库乌雾诗在艺术手法上吸取了彝语诗的这一长处,应用比喻、比兴手法,把诗的审美维度拓展得很宽,留给读者更多的审美空间,比如《虎子》一诗的虎子与羊群的故事,就包含多向度的解读可能。“羊群里长久沉默的老阉羊/一声孤枯的叫唤/在三月的黄昏/惊醒暗穴中的虎子/牧羊人的手里/有驯虎的经典/虎迹是篱墙/又是红草莓一只虎子口么喝着一百只羊子/顺利通过牧场/牧羊人的猎枪是/唯一的树荫/发情的老母虎像一片垒满山石的沼泽/虎子是大泽中的阿扎花/生生灭灭……”此诗可以让你尽情的驰骋想象,从不同的维度去感受诗人的诗美创造。阿库乌雾为了把诗写得更多彩多姿,还吸收揉人了其它民族的艺术长处,装点成了自己的扑朔迷离的艺术世界。比如《日神》一诗有屈原的上下求索的叙说与追思韵味,《雪史》有郭沫若早期诗巧妙排比的特色,《岁月》有现代派艺术的苦涩与甘甜,等等,这些都从不同层面增添了诗的色彩与美质。第三,与自我意识同构的意象美。阿库乌雾的诗,最迷人处还在于创造了意象美,在意象中又往往加入思考着的自我形象,使意象的灵气特别鲜活。不论是在虚写的神象中,还是在实写的物象里,都昂扬着一股彝人的阳刚之气、之美,而这些形象又不是一眼就能透视的扁平形象,它是内蕴复杂的圆形物象、景象。这体现了一个诗人的文化内含的丰富和一个民族的博大、深厚。我们只要读一读《岩羊》一诗,扑面而来的就是这种诗境情味。我们和阿库乌雾的对话暂时打住,诗中的那只“虎子”还在成长,我们等待和他再有无数的“较量”,向着更高的境界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