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大凉山的民间诗刊《彝风》寄到了我在京城东郊的寓所。打开这纯朴的铺满密密麻麻汉字的纸质原创文本,我渐渐忘了自己正处在北京寒冷的夜晚……在读到“实力阵营”一栏时,阿库乌雾的句式和他的声音赫然来到。他的组诗《密西西比河的倾诉》所关注的仍然是他永远思考着的民族迁徙的“神迹”。印第安人是世界上的“彝民”,他们实际是最能以宇宙经验生存在地球上的人类一支。而我们彝族人也同样最懂得与自然天地保存相对神往的、以宇宙大生命场为道场的民族……不然至今还流传着并使用着的手抄彝经(祭祀文化的经书群)?
我们会说:二十一世纪了,人类有什么东西值得为历史增添传世的光环?于是高科技项目中一场场让现代人惊呼的新产品,可惜很快更新的发明又超越了它们……其实真正值得肃然起敬的奠礼应该是民族传承中古老的“神迹”,它们永远不被新的文明成果所淹没或替代,更不可能超越――因为它们的存在已经转化为精神图像。即使人类耗尽智力解数在同类成果上改良新的经典,也永远缺少一种伟大的元素――种性。
而今天的诗者去解读“神性”或拓摹“神性”时则需要通遇何等幽径错综的临危无择的思考!这种思考之路是需要诗学功底的。
在通宵阅读阿库乌雾的文字时,也正是我忙于自己校稿和准备过完年去深圳举办个人书画展的忙乱时段。阿库乌雾是学者型的诗人,他讲究诗句之间的对立和融合的结构,这种严谨而又不失自然神态的天衣无缝的构成就如印加人遗留在南美安地高山上的墙,砌成墙面的岩石之间形状大小不一,而石块边角磨合得恰柔和睦。我心血涌起,半夜摆墨磨笔,在宣纸上抄了两小段《雪线》诗章里的句子。我的书法内容还是第一次用现代诗人写的诗章,阿库乌雾的诗句将随着我的几场书画展,出现在某些城市的美术馆的展厅里……
“我们以神话的方式和雪结缘,我们用雪的性灵与精魂诠释祖先的史诗,我们便拥有了雪生雪死的历史”…………。
“长满五谷的河流,堆满雪人的山脊,浸透着鲜血和汗水的梦想,以欲望和阳光的名誉,让一粒失重的种子,在雪线内发芽,这已是血灾之后的事情。”
可怜的天啊!在众多我较欣赏的诗篇中,我怎么如此突发性地偏爱这一章呢?也许我正感受着北京的冬季,也许我沿着北上的铁路沿线已亲睹了“雪线”的景象;也许这种不谋而致的不期而遇的恍然……它们已经来到了我们的生命线界内,它们就在我们极目之处……。
这两个月我来回奔波于北上南下的铁路线上,而且又遇上京广线上以南的雪灾;让我每每想这章《雪线》,噢,诗歌的神奇和文字所暗示的巫性是如此天意!而我竟然欣然允应写阿库乌雾这部诗集的评序。
年前年后的故事让我脑子木木讷讷不可思议,从刚收到诗稿的第一时间读出的心得后,一直在搜索对散文诗写作的本质区别问题;一瞬间的事――没及时记录当时的许多精彩评议和自以为很地道的分析,然而被其它突发事件打断后,再也想不起来了。还是这场旷世的南方雪灾场景困惑了我,它占据了我的思路……那么,我一时兴起而抄录《雪线》的行为也是一种对阿库乌雾的评述?
这几幅书法作品有朋友索要,我说这是要展出的东西,四月份北大还有一场“书法展”呢。抄写它的理由若隐若现,而我觉得最大的理由是“天意”。
诗章是这样起句的:“在更大的雪灾之前,我们只能死守着雪线继续冬眠”。
生活在大凉山脉的生命对“雪”是懂得它的性格的,当银雪和阳光同在山巅发出世间最极致的色谱肌理时,可以想像栖居在那里的人们等于在沐浴着“神光”,等于领略了天地“神色”。诗人发星发来新年贺辞短信写道:“山顶银雪是我的祝福,山下阳光是我的问候!”
“雪”这个词,这个可以当形容词的词,我们不能只认识它的虚名,要结结实实地像阿库乌雾们那样认识它的个性――它以神话方式与人类结缘;它有“性灵”和“精魂”;它和与“雪线”有缘共拥山脉的“祖先”们是属于“史诗”的;于是诗人情深意长地颂诵:“神灵呵,雪山是我们最初的乳母!雪线是我们最后的堡垒!”
诗评家们评诗论诗的历史惯例使此后写评写序的手法弄得十分尴尬。这种尴尬是明智的写评序者会拒绝这类义务工作,因为凡是评序文字可疑性太大了,不信你在林林总总的诗集中随意捡一册翻阅前面的序,说不定写序的名家会告诉你,此集是他所读过的最好的诗,或者说这是他多年以来很少读到的天才之作。读者的我会想:哎呀,这么了不得的诗人我怎么如此缺乏认识呢,岂不见识太少了?不行,我得去细读;而读不下去,如同嚼蜡。
当今大白话诗风弥漫网络和文坛的时代,不需要文化修养的诗家可以在一夜间掀起引人注目的“诗歌事件”;这种“行为艺术”的效果是存在的。在京城里混的一批既相互吹捧又相互诋毁捣乱的“口语”诗人,他们很可能与阿库乌雾同时参加一场诗歌什么会议,他们刚刚获得连阿库乌雾都闻所未闻的奖项,他们甚至于也被中国当代某学院导师预言过和褒励着。晚节不保的收钱的导师在中国多得是。
怎么能随随便便去写评写序呢?
太可疑了!
大家在胡说八道,你一个人正儿八经地说着什么呢。应该沉默,应该退出。退出这个“聋子不怕雷”的疯狂场合、疯狂世代。
可怜的有限的常用词汇都被奸污得相当肮脏。写好一样东西,除了洗手还要事先洗濯一番“工具”和“配件”,不然再高明的学者也会自污其身。
写诗的终极意义究竟何在?!
阿库乌雾的诗写不但呈现他对某些事物的发现和揭示(同时也包括永恒的追问)。诗的功能完成了发现之旅以及语词的校正后,它会出现更加持久的为少数智者所悟的“象”――诗写者通过一首首一章章的诗篇去完善人生修为中的人格。
人生是成全人格而走完的一段人类历史小断的时空价值!
写诗不仅仅是为了做一个诗人,争一项功名成就的桂冠;混一席名列前茅的座位……写诗在“有所为和有所不为”的自渡中使活着的趣味不落入“枯寂”或“无聊”的陷阱里。
我表面上是为写阿库乌雾的评序,而通过阅读他的诗篇,把我的思路引申至更遥远的人生价值之思考中。我真的不屑于仅仅停落在某首诗“好好坏坏”的琐议中,而是嘬出诗的“骨髓”,吸出诗人为什么有某种发现的提前一步的在场观摩……。
评议诗作的优劣并不十分难弄,难的是要以多因多果的错综线索去析理和辨别“它”目前这般“长相”的理由。
应该说,诗的内容和深度决定诗的品质,但不可小视诗作的长相(面貌略同)。人有相貌,诗亦有相貌,好诗若没有好相貌,使这种“好”落入一般性的“俗套”。我至少一直这样计较着诗作的。
一篇五千字的评论,至少我思考出来的内心存在的字数是它的五倍以上;说明五千字写出成文本,另外两万多字可以成为修养的潜文本。
阿库乌雾许多诗相貌很好,尤其是他以散文形式写的诗句比较自由体排列的诗句要好得多;自由体诗的相貌不够个性。
我强调这样说法,也是经过了三十多年自己的写作体悟的。
所以在几年前的美姑城,我第一次翻阅阿库乌雾诗集时,马上对发星说:“阿库的散文诗相当有质量,我的眼镜呢?”我就找我的老花镜。这说明我当时随意一翻就瞥见了诗的相貌,我至少由于眼花没有仔细阅读的可能。待我戴上花镜坐下来细读时,果然没让我失望,而且比我预想的要高级。于是我有了写评论的萌念。当然我也没写好那个短评(因为有人写得比我全面――在学术上)。
在众多彝族诗人写汉诗的人当中,我认为阿库乌雾是标志性的诗人和学者。他的制高点是目前彝族诗歌尚未到达的。所以他的诗之“相貌”其中包涵了他的形式结构和配方。
我这么一说,会使一些人不快;但是我希望这是一种激励,是一场探讨。我们太多的诗写者太缺乏个性了,尤其是面临文化撞击的大西南当口。而阿库乌雾没有回避,也没有放弃对自身民族文化的修养(修养,有些是在“修”的过程,有些是需要“养”着的。)
我在这些诗中读到了不少有关“汉字”为思考线索的问题,如《孑孓》一诗中,把“汉字”与“孑孓”的互换成为一种进化及演变关系;而又是互为形容的对象:“龙,只不过是汉字被蛀空后的虚象,还是孑孓给了我真实的身体。”
“孑孓”,是野蚊的幼虫;想像中“汉字”的幼年时期如同“孑孓”在水中作成长演化的翻滚运动。龙是虚幻的图腾观,而孑孓是实体。“我用汉字记录孑孓时代的咒辞,那些在我体内不再尖锐的神话。”此句更为耐人寻味,感性和理性的思维方式融为一体,组成诗化的哲史逻辑。
《孑孓》之前的1997年写的《大禽》,也诗写着:“我熟练地使用汉语汉词的同时,一群睿智的蛆孑爬满我的周身。不是说,在更加久远的年代,你亦是蛆孑之身么?你翕动的毛孔和蠕行的躯体什么时候冰凝难释?”
两章诗篇相隔七年之久!
所以,诗人说:“其实,锈是我与汉字之间的一条秘密通道,彼此的浸浊成为永恒的承诺”。――《孑孓》
往往有人为赞辞而言:“我一口气读完它们”。但是,我却耗了几口气才读完阿库乌雾的这些具思辩力的诗句。他在诗中埋藏着辩证的“机关”;虽说每个篇幅字数不算多,但容量不小,或说由于诗的粘稠度高,实际可稀释的量就多了。许多名词正是他个性化诗写的特殊符号,譬如“孑孓”和“汉字”的互证关系,“孑孓”和“龙”的关系――这三者之间的关系!诗人(和诗人民族身份)和“蛆孑”(孑孓)的渊源,以及彝汉民族之间的“龙”的“孪生”渊源……
说实在的仅凭这两章诗篇足以证明阿库乌雾诗写中的思考能力是强大的。他居然以“龙”为两大民族共有的种性符号(甚至于与自己属相共有的),以身作则地发出最为生动的叙述声响。
这种标志性的诗篇也只能出自于标志性的诗人!
阿库乌雾制造的诗作有一个很耗心血的地方,就是许多篇章的起句往往简练而断然;就像横空问世的一声訇响,嘎然而止。
《大泽》起句:“罪恶发端于言说。”
《犬吠》起句:“异己的暗流逼近之时,犬吠如潮”。
《雨蛇》的第一段:“天降大雨,生根的蛇柱”。(这让我想起美姑县城广场前的一对图腾柱,它的顶部有小红蛇的美貌如仙的头颅。)
《原木》更加一针见血地:“那时,城市的掌心早已成为鼠辈的巢穴。”
《大禽》也是一语道中诗意:“你以羽毛之舟运载日月的重量。”
《蟒缘》把一种景象与心象用短句构成谜面:“黄昏在指缝间舞蹈。”
《书光》表达的想像又十分贴切的事象:“毡的巨翅吞没了整整一个冬天”。(彝人披毡的历史,大凉山也披上了御寒的巨毡,而且像“翅翼”的是“鹰”的形态)。
《雪线》预言般地告诉天地万物:“在更大的雪灾来临之前,我们只能死守着雪线继续冬眠。”
《神铃》回答人们:“神铃,是我们最初的乐器,哀或乐都将会带来奇妙的答案。”
《和弦》更为妙义:“久居山林,浸沐天籁,我们深谙和弦的本义。”
通过诗人的叙述,场景的、幽义的、巫性的或者是事态、世态、实态的描述和嬗幻……我最能第一时间感到的是诗人是在场的叙述,诗人即使以想像的眼神目睹事象的生变,也是驱使着自己的魂翼飞入这些横贯历史、绵亘人神共处的世代;他从未离开生命对其的体贴。
《蘖枝》是我评议过的很精制的诗篇,借我曾经的评语说:“不是所有的‘蘖’都可以砍,不是所有的‘蘖’都留存。辨析‘蘖枝’的智力就是思考能力。”诗人的思考能力不足够自圆,哪有诗写的能力?
我们整个人类的诗学思考不正是一边发现着一边整理着……而整理的过程就是砍伐与种植的手法交替的过程。
说明宇宙天地之间,当人类达到一定的理解(宇宙观和世界观的进程)就参与了创造,即使这些创造有些拙劣,不如鬼斧神工那般天然妙趣,但至少人类试图走向“神性”;以“神格”的力量来拔高“人格”的完美修为!
阿库乌雾自觉到了这一点,那真是太让我欣慰了。
躲在京郊一隅,一般我不接触诗界圈内人物;我只是为了走完人生玩玩生活而已。我的交往范围内阿库乌雾式的(意义上的)诗写者太少,稀缺。我想看到读到更多的阿库乌雾,或者不同类型的阿库乌雾;可惜这个急功近利的世态,写诗的人们丧失了良知和耐心,他们就近抄小路去了“诗坛”,他们成功地演出了,据说他们很快列入诗歌发展史。如果历史是瞎子、聋子,我很服气,但愿不是睁眼瞎。
但是阿库乌雾学者气过浓,诗写得太过严肃;幽默之处不够轻松;有些皱眉式的创作。个性形成后的变化太小,诗篇之间孪生相貌过多些;当然这是可以慢慢琢磨、修励的实践问题,但愿诗人有所察觉,不可一味地陶冶于自己建构的思辨迷宫里把玩太久――导致丧失自由的可能。自由是心性上的悟达,阿库乌雾完成了这一阶段的诗写认识,他可以在另一片地带重建创造园地。
我这么说是值得商榷的,提供一种我的认知,我们不能拥有“成就”,一旦“拥抱”,人生就走不完了。许多人在拥有时就守候在成就旁享誉了。人生,诗的人生是要两手空空地走完的。这点与阿库乌雾共勉。
我不想评论已经很成器的作品,只是通过阅读这些精品,借机谈及一些诗的肌理关系,并涉及到诗外的一些现象……。
一篇拙文哪能容下方方面面的话题呢?
此为评序。
2008年3月初于北京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