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当朗读李白、朗读苏东坡、朗读辛弃疾、朗读歌德、朗读泰戈尔、朗读聂鲁达、朗读艾略特、朗读普希金、朗读阿赫马托娃,我都有一个强烈的欲望,就是想要和他们直接交谈。吉狄马加!读你的诗我也有一种想和你交谈的欲望, 想和你谈谈大凉山, 谈谈你那个“苦难而又甜蜜”的民族远古时艰辛的途径, 谈谈彝人会说话的口弦, 谈谈你那些有着“高贵的风度和气质”的妞扭、姑姑们, 谈谈你父亲和毋亲的部落, 谈谈被遗忘的过去、以及这远过去显示出来的对追远未来的先兆。
我这一生有幸在西南广裘的群山中, 漫游过许多地方, 访问过许多民族。在很年轻的时候, 也曾多次访问过神秘的大小凉山。但必须承认, 那里的山, 那里的屋, 那里的色彩, 那里的云雾, 那里的声音, 那里的气息, 那里的彝人, 对于我, 很长一个时期都是神秘莫测的。我一直都在为无法走近他们的心灵而困惑。吉狄马加当我开始接触你的诗歌的时候, 我才惊喜地找到了打开彝人心灵大门的钥匙, 才渐渐走近彝人最初, 你是用三种颜色来启迪我的, 你唱道
“我梦见过这样一些旅色
我的眼里常含看深情的泪水” 《彝人梦见的颜色》
你梦中的三种颜色不就是我梦中的彝人的颜色么黑色、红色和黄色。
“我梦见过狱色的披毡被人高高扬起”
我回忆起第一次进入大凉山的情景, 那是年前的春天, 我们一行人正在从一座山脊上向前眺望的时候, 忽然, 五个彝人策马从山路上迎面奔来。风驰电掣尘土飞扬, 像一阵黑色的旋风从我身边掠过, 我的座下马不由自主地闪在路边。他们的“天菩萨” 晃动着, 沉甸甸的黑披毡乌云般在蓝天白云上高高扬起, 而后瞬息即逝。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彝人的黑色给我如此强烈的展撼。翻过山脊, 又是一惊两侧山梁上蹲着的是黑色的兀鸳吗?再定睛一看, 才知道那是两排披着黑披毡抽烟袋的男人。他们缓级地目迎并目送着我们一行人从他们面前经过, 他们的目光严峻、镇定而替觉。
“我梦见过红色的奴带在牛角上鸣响”
那天晚上, 主人正陪同我们在火塘边饮茶, 温暖的火光烤得我几乎沉沉欲睡。蓦地被一阵裙据拖地析索声和银饰的叮玲声惊醒。我最初看到的只是一朵红色马缨花, 那是一种咄咄逼人的、火焰似的的红。渐渐、渐渐, 鬓边戴着马缨花的女主人在黑暗的底色中凸现出来, 她微笑着, 风情万种地摆动着百摺裙。啊!彝人妇女的百摺裙是多么的迷人啊!它简直就是用色彩拼接的乐曲。在舞会上, 它是急板;在路上, 它是行板;在静态中, 它是两个华采乐句之间的停顿。我的头, 在整个晚上都在跟着那朵火红的马绷花转动。因为她为了款待我们, 一直都在奔忙。后来, 我再也没见过那样美丽的红色了, 于是, 它就牢牢地烙在我得心里, 至今都鲜艳如昔。
“我梦见过一把黄色的伞在远山歌唱”
那是一个睛朗的中午, 第一重天是蔚蓝的, 第二层天是黄色的。数以千计的彝人妇女, 集聚在绿草如茵的山坡下, 每一个人都擎着一把鹅黄色的伞, 她们要在姐妹中选出一位最美丽的女王。阳光透过伞的黄色变成了柔和的橙色, 使所有妇女的花容变得分外娇媚, 伦勃朗能调出这样的色彩吗?鲁本斯能调出这样的色彩吗?梵高能调出这样的色彩吗?我想, 他们都不能, 这是彝人的色彩。
我总很想问你:你对你自己的故乡和彝族亲人, 爱得有多么深?你用你的诗句完美地回答了我:
“我足这片土地上用弃文写下的历史
是一个剪不断脐带的女人的要儿”
是的, 吉狄马加你的诗源自母体, 来自大凉山古老的童谣。它既朴素、天真, 又是那样的深邃。你在《猎人岩》里是这样开的头。
“不知什么时侯
山岩弯下腰
在自己的脚下
撑起一把伞
从此这里有了算火”
就像帐篷是游牧民族生命的象征一样, 释火是彝人生命的象征。你把释火与生命的关系演绎得让人心醉神迷。
“一杆抽不尽的兰花烟
从黎明到黄昏
飘了好多好多年
假如有一天猎人再没有回来
他的葺火就要熄了
只要冒着青烟
那猎人的儿子
定会把篝火点燃”
生命像篝火那样延续着, 有时, 即使剩下一缕青烟,还会被点燃, 复明, 而后又辉煌地燃烧起来, 高唱着光明之歌。
吉狄马加!你一定是从口弦高手那里学到的本领, 你是那样娓娓动听地叙述着你亲爱的故乡的故事, 你是那样热情洋滋地吟唱着你亲爱的彝人美丽的形象和坚韧的灵魂。你反复地讴歌故乡的山川、母亲、毕摩、岩羊和故土的神灵, 乃至老去和死去斗牛。
你反反复复地歌唱母亲, 母亲在你的诗歌里, 是你爱到极致的、一轮永恒的月亮。你恨不能一尘不染地重新回到母体。
“当有一天我就要死去
踏着夕阳的影子走向大山
啊, 妈妈, 你在哪里”
“啊妈妈, 我的妈妈
我真的就要见到你吗
那就请为你的孩子
再作一次神圣的洗浴
让我干干净净的躯体
永远睡在你的怀里” 《我愿》
你记得, 在《催眠曲》里, 你的妈妈对你这样说
“(等你早晨醒来
就会长成威武的勇士
假如你的妈妈
你可千万不要去
把她苦苦地寻找
因为她永远属于
这片黑色的土地)”
因此你把大自然对人的思宠也当作了母亲的慈爱。
“荞麦啊, 你看不见的手有
温柔而修长, 我们
渴望你的抚摸, 我们歌唱你
就如同歌唱自己的母亲一样”
你是一个自然之子, 大凉山的一切, 像强大的磁石那样, 永远吸引着你。即使是你远在天边, 那温柔缠绵的口弦声也会把你轻轻召唤。你唱道:
“在有红灯和绿灯的街上
再也无法排遣心中的迷惘
妈妈, 你能告诉我吗
我失去的口弦足否还能找到” 《追念》
还能找到吗?几乎所有的人都找不到自己童年的口弦, 即使找到了也已物是人非, 相伴倾听的人儿已经衰老, 或是早已远去。与口弦齐鸣的风声呢?头顶上闪雄着的星光呢?那双反射着星光的眼睛呢?那支在眼前缓缓摆动的树枝呢?都已不复存在了!只有诗人, 只有诗人在自己痛苦的追念里才能把丢掉了的口弦和逝去的一切全都找到。
吉狄马加我欣赏你讴歌毕摩时的崇敬心情, 毕摩在彝人心中的地位, 介于彝人与神之间。彝人的心灵史全都埋藏在毕摩的记忆之中。我知道, 你一直都在试图接近毕靡, 对于毕摩的守望, 意味着什么呢?你说:
“是对一个时代的回望
那里有多少神秘、温情和泪水啊” 。
因为你是一个真正的彝族诗人, 你才能对“用人和神的口”说话的毕摩, 做出如此充分的肯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诗人加毕摩才能创造出伟大而辉煌的民族史诗来。为此, 你敬畏毕摩。
“当它呼唤太阳、星辰、河流和英雄的租先
召唤神灵与超现实的力童
死去的生命便开始了复活”
最让我艳羡不已的是你也像毕摩一样, 能用美妙的诗句让生命复活。
在那首《老去的斗牛》里, 一头老去的斗牛“紧闭看一只还剩下的独眼”,“站在夕阳下”还会“想起火把节的早展”,“它好像又感到一阵狂野的冲劝”,“它的锐角挑着一轮太阳”勇猛地去和敌手杭争。濒临生命尽头的斗牛, 依然是斗牛, 而不是老牛。
“有时会睁开那一只独眼
望着昔日的斗牛场
发出一声悲哀的吼叫
于是那一身
枯黄的毛皮
便像一团火
在那里我狂地燃烧”
这就是大凉山顽强的、生生不息的生命在《老去的斗牛》的姐妹篇《死去的斗牛》里, 你看到它的奄奄一息, 它的“哀伤和绝望”。但你紧接着指出它立即意识到它的对手仍然在挑战。对于英雄, 即使是往日的英雄, 屈辱莫过于无力迎战了你用强烈的叠句高唱它不屈灵魂在幻觉中的冲刺。
“栅栏发出垮掉的声音
小树发出断裂的声音
岩石发出撞击的声音
土地发出刺破的声音”
当人们发现的时候, 它死了。
“它的角深深地扎进了泥土
全身就像被刀砍过的一样
只是它的那双还睁看的眼睛
流落出一种高傲而满足的徽笑”
你笔下的彝人不也是这样么?我深深为你的那首《骑士》所震撼, 最精练的乐句, 只有短短十三行。那是极富动作性与戏剧性的描写。我以为, 即使是一部人物性格鲜明、自然景色瑰丽的电影, 也比不上这首短诗给我的印象深刻,因为电影拍不出“充满了睡意”的土地, 拍不出在血管里响着的马蹄的声音。为此, 我不得不把它全都抄录下来。
“疯狂地
旋转后
他下了马
在一块岩石旁
头上是太阳
云朵离得远远
他睡着了
是的, 他真的睡着了
身下的土地也因为他
而充满了睡意
然而就在这样的时候
他的血管里
响着的却依然是马蹄的声音” 《骑手》
你不仅善于用诗来抒情、叙事, 也是营造氛围的高手, 而营造氛围在文学领域里最难, 因为它既是技巧, 又不完全是技巧所能达到的。你在短诗《失去的传统》里,从山风联想到竹笛的哭泣, 又联想到云层深处眼含悲哀的星光, 再联想到一团慢慢离去的雾霭,无声,“但弥漫着回忆”。无可言状的忧伤与悲悯, 从心底里一直延伸到不可企及的无限? ?吉狄马加!你真的是找到了“一个山地民族通过母语, 传给子孙的那些最隐秘的符号” 了!
吉狄马加!你属于彝人, 又属于所有人。你的诗体现了彝人高贵的心灵, 彝人在漫长而又极度艰辛的征程上积累的、最重要的经验与教训, 就是首先是尊严, 而后才是生命。尊严地生, 尊严地死, 尊严地繁衍着这个高贵而神秘的种族。
吉狄马加!读你的诗, 时而像是在倾听从群山中缓缓流出的潺潺溪流, 时而又像是在迎接奔腾而出的滔滔江河, 时而又像是面对从天而降、雷霆万钧的瀑布。你能给我们一部彝人史诗么那必然也是一部人类共同的史诗。只有你能做到!
2007年元月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