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的落叶又将图片印在岁月的封底,时光的脚步踏着高原的脊背,姗姗走进一年的秋天。风清云淡的午后,天显得格外明朗而高远,明晃晃的秋阳沉静如无语的处子。我们一行10余人乘坐三辆车,在莽莽苍苍的松林间一路翻山越岭,向深山中的滇中罗婺古遗址――凤家城驰去。
波浪状的松林中间只有一条容一辆车前行的黄土路,越往前走,路况越差,狭窄的山道上时而有斗大的石头横卧中央,时而坑连坑塘接塘。车与车之间拉不开距离又不敢撵得太近,跳舞般地在碎石凌凌的路上摇摇晃晃,蹒跚而行。透过车窗向远方望去,青黛色的山峰连绵不断,伸向与天相接处,不见尽头,山道下方则是深沟险壑,若一差池,则断然无生还之理。
弯弯曲曲盘旋了很久,车子驶进了一片阔大的高山林苑,松林越来越稠密,道路两旁尽是灌木丛,枯萎的蕨类植物在风中显摆,不知名的野花在蓬勃地开放,把山梁染成青绿相间,黄白夹杂的景状。一片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石头凌乱地铺躺于草地上,造型奇特,上面长满苔藓,不知出现于何年何月,深远如太古。
几位同行者见石头形状,激动得如至宝山,端着相机就往石林深处钻,或踮起脚尖作仰首远望,或匍匐在地欲亲吻大地肌肤,整一个痴迷劲儿。直到向导提醒得继续赶路时,大伙儿才回过神来,一阵大呼小叫之后,石林深处相继探出几颗脑袋,一律乐呵呵的笑容,表现出对美景永不餍足的依依不舍。
再往前,山林越是旷野,巨石横陈的山道上,别是一番清幽雅洁。车已无法继续向前,我们只得改换步行。到了山顶,只见右侧有一深箐,两旁悬崖绝壁,怪石嶙峋。我们立于箐头巨石之上远眺,可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角度变化美景殊异,真是一方好山水!此时,我的情绪变得有些激动,因为据向导介绍,凤家城已是近在咫尺,想到立刻便可一睹其雄姿,偿我多年之夙愿,不由得匆匆加快了脚步。
低头沉吟间,只见一片高大的台墙蓦然出现于前方,攀上去,眼前顿然开阔。那是山顶平坦的一片空地,没有树,雕琢过的乱石横藏于荆棘间,离离衰草在风中摇曳,一堵残垣断壁依稀可见昔日的巍峨。彝族作家杨继渊告诉我,这里就是凤家城。我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神情凝重起来,我到过的许多名胜古迹,已有太多后人的粉饰,如此原生态地接近历史,于我似乎还是第一次。
置身于凤家城的遗址,感觉此时有一股巨大的历史气息向我扑面袭来,并弥漫了周遭,一段被播扬得轰轰烈烈的铁血风云正渐渐走进我的精神气场。身为武定人,我对涉及罗婺故土的历史文化是情有独钟的,对凤家城的朝觐之心也由来已久,之前曾翻阅过大量述及凤家城的资料,得知这儿曾是罗婺皇族凤氏土司统治的中心,鼎盛时期城内人丁兴旺,俨然闹市,土司家兵强马壮,盘踞山头雄视四方,使得周围部落不敢轻易觊觎。而且相传这儿还是曾遁迹武定狮子山的落魄皇帝朱允?三次隐居的地方,故俗称“龙三藏”。
在乱石间,我放慢脚步踽踽而行,内心满怀敬畏,生怕触痛了石头下沉埋着的每一个啸吟的灵魂,我想一个场景只要与某段历史相关,当它在人们视野中隐去而彻底走进书本的时候,就自然具有了某些神性的因子。
历史上的凤家城是古罗婺部落辉煌历史的见证,据史料记载,面前这座坍塌的城池原来分为内城和外城,面积约8000平方米,为屯兵之地及罗婺部的统治中心。从宋大理国时期起从宋大理国时期起,直至明隆庆元年(1567年)的改土归流,一直是雄冠滇东乌蛮十七部的罗婺部凤氏统治的中心,最后被焚毁于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的凤继祖之乱。。踩在历史的废墟上,沉重的气压让我无端地感喟,这座凤家城堡,建立在四野莽莽、嵯峨陡峭的三台山之巅,绝世独立近千年,其间蕴涵了多少让后人叹为观止的先民智慧与巨大伟力,是我们民族在文化传承中一笔不可再生的财富。可惜历史总喜欢撕破艳丽的霞妆,那飘飞于风中的缕缕丝巾,铺展出一种凌厉惊骇的残缺美,撩拨着后人对逝去的远古岁月的想象。凝神细思间,仿佛一道天光从天划过,一首关于凤家城的散文诗倏然闯入了我的记忆:
很多时候,我习惯以自己的方式,背对历史,与祖先的背影交谈。
在洒满阳光的凤家城废墟上,我遥感着罗婺部风雨的脉络。
荒草在废墟和残骸上,站立了几个世纪,与风对话与雨相依与火顽强的交媾,它们的叶脉深藏着罗婺部族的历史碎片。
凤家城,一座被彝人干戈相向而彻底倒下的城堡。
凤家城,一座因家支烽火摧毁而永远睡去的城堡。
沿着掌鸠河而上,德布德氏的子裔在时代更替的每个骨节上,用手挽着南高原,红土地上的石头就开花了,飞落的花瓣,闪显着凤家城飘逝的烟云。
是谁,曾在这里沐风浴雨?
是谁,在这座残留的废墟上拍打着残损的手掌?
只有记忆,也只能是无法焚烧的记忆。
今天我以一个彝人顶天的身影,让风线装着走近这座倒塌的城堡。
凤家城啊,我该以怎样的头颅靠近你?我该用怎样的眼神审视那段被烧焦的历史?在凤家城深埋了几千年的种子啊,你若将身子一挺,能否揭开冰封的厚土,向你的子民讲述那段彝人干戈相向而堆满血腥的故事?
披着夜色的万德梁子,像几何的线条,迂回着罗婺部族的历史。
掌鸠河千年不变的流响依然深邃而悠远。
德布德施啊,当我沿着你的血脉,背对着你。
夜空的星子如我迷茫的心事,常常被挂到月亮的身上,在夜晚悄悄起身翻阅彝人的忧伤。
今天,就在我站立于被历史烧焦的城池之一刻。
在我石质的呼吸里,我期望我的痛苦,在废墟里被即将到来的黎明一口吐出。
从此,也让我的伤口像这座城堡,在南高原这片红土地上,一站又是一个一千年!
――普驰达岭《我以石质的呼吸仰望凤家城遗址》
散文诗的作者是一位彝族学者,知识分子诗性的民间情怀和罗婺后裔对祖宗先迹的沉痛追怀,让他在那个残阳如血的午后,默然静立于荒野,任凭山风刮痛脸颊,内心久久地被一种沉重的负罪感和疼痛感所折磨。关于民族历史的反思,关于文化延宕艰难的思考,让每一个有着人文情怀、专程远道而来的朝拜者,无一不是空怀怅惘,转身离去。
沿着狭窄的山间小径而下,有一处民族艺术的瑰宝――“石大人”,两尊巨大的摩崖石刻是研究南诏时期雕刻艺术和宗教思想的重要证物,相传是当时瑜伽密教传入后信徒们创作的遗物,为云南省重点保护文物。在高达10米的峭壁上,右边是“大圣摩诃迦罗大黑天神”浮雕像,右手持戟,左手垂下托一宝塔;左边是“大圣北方多闻天王”,头戴王冠,身著胄甲,两足各踏一狮头水牛角怪兽,风格粗犷,刻工精湛。这两尊神像威严地把守着通向三台山的甬道,守护着一方山水的灵魂,可惜守住了凤家城的铜墙铁壁,却没能化解那场彝人干戈相向的内讧,凤家城最终还是坍塌在了一个民族的精神疆域里。
缓步下山,回首望,夕阳西垂,群山隐隐,晚霞凄艳,山色空蒙,凤家城渐渐消隐出了我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