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文学是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主潮,产生了一大批经典性的作品,在文学史的长河中,这些文本如一座座屹立的高峰,耀眼夺目,蔚为壮观。
但在中国的乡村,其文化更多与蒙昧、落后、荒凉等字眼相连在一起,从而导致许多出生于乡村的作家,成名后为掩饰自己的出身和血统,以表示彻底的“现代性”,常常寻根溯源,以求与城市搭上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现象与城市作家刻意到乡村的精神寻根恰好相反,折射出来的其实都是对自己所谓身份的隐约自卑。对这类作家,虽然没必要进行泛道德化的谴责,但是一个最基本的文学常识昭示出一个道理,文学艺术是一门特殊的科学,对创作主体而言,文化经验、知识教养固然重要,然而更可贵的应该是作家对自己内心的警觉和拷问,对存在的感知与再现,以及对世道人心的深入探求。
乡土经验往往有着白领、咖啡、时装等城市物象无法比拟的写作优越性,因为在中国,这个乡村比起城市无论是历史还是人口都占绝对优势的国度,真正有价值的精神大多潜隐在民间。如何以一种更慢、更朴拙的方式亲近大地泥土,亲近文学,从而拾掇起这些散落的文明的碎片,让它重现光泽,我想比一味的盲目攀比,惟恐视角不新奇,惟恐素材不现代,惟恐语言不标新立异更有意义。
余继聪是近年来在当代散文界颇为活跃的青年作家,其作品频频发表于《中华散文》、《北京文学》、《民族文学》等知名刊物,并被《散文选刊》、《读者》和多家权威年度选本转载。他的乡土散文创作抛弃从知识中来到知识中去的话语方式,复活作家在写作过程中对世界的细腻感觉,让那些民间的生活细节和心灵镜像重新得以显现,为我们这个日渐贫乏和喧嚣的世界营造出了一块心灵垦荒的绿洲,对没有血肉的“纸上文学”进行了有力的解构。
一、乡土散文的物象渊薮
“乡土”是一个有着巨大包容性和丰富内涵的概念,给作家的文学写作提供了诸多想象和书写的空间。尤其对散文这种文体而言,因其亲切、平实的品格,大至天文地理,小至自然界的花鸟虫鱼,皆可作素材入笔,这带来散文创作繁荣景象的同时,也制造了太多的话语泡沫。当代散文创作长期存在着一个明显的误区,即写乡土题材,离不开对农民“小蜜蜂”式的顶礼膜拜,写历史文化题材,总是以堆砌史料来掩饰内心深度的浅薄,写艺术散文、性灵散文也摆不脱小家子气,满纸尽是甜腻浮泛之文,空洞的言语表达甚嚣尘上,真正写出内心真情实感和个人洞见的作品却很少。而余继聪散文中体现出来的那份原创性,那种在常人习焉不察的地方流露出来的机锋和感伤,却实在让读者眼睛为之一亮,值得慢慢品嚼和琢磨。
《乡村民歌手》(《中华散文》2006年第7期)是作者的一篇短文,但表现出了他细致的观察视角,“八哥、喜鹊、云雀、麻雀、鸽子、画眉、黄莺等等,很多鸟儿都是著名的乡村歌手,曾经在《诗经》里唱过歌,一直唱到《古诗十九首》、汉乐府民歌、魏晋南北朝民歌和唐诗宋词中”接着他逐一描写了各种“民歌手”的唱调,以及从中流溢出来的或高雅或古典或痴情的韵味。由鸟儿的鸣唱想到“提前演奏长长的夜曲的蛙们”想到让乡村显得生机勃勃的“猪叫牛哞羊叫鸡鸣”,甚至感觉出“白天狗唱歌,晚上狗唱歌,都是那种战歌,好似十面埋伏,铁骑突出”,而且“在狗歌声里,乡村生命就睡得放心塌实”。他解放了作为一个大地谛听者的听觉系统,让整个乡村在各种声音的交融中呈现出一派喧腾、安乐、祥和的气氛,染上了诗一般空灵的色彩。
滇中地区的乡村,总是迷蒙在一片烟雨之中,斗笠因其耐磨实用,成为乡人出门或下田的必备之物。在《怀念斗笠》(《散文选刊》2004年第12期)中,作者以感伤的笔调诉说了自家几代人与斗笠之间的关系。祖辈、父辈都是编织斗笠的能工巧匠,这门手艺曾让他们赢得了四方乡邻数十年的羡慕,而且“正是这一顶精美的斗笠,让一贫如洗的父亲赢得了母亲的芳心,十八岁的母亲才不顾外祖父的千般阻挠、外祖母的万种担心,跟着十八岁的父亲,从楚雄城边一马平川的鱼米之乡嫁到这几乎可以说是地无三尺平天无三尺宽的山村里来”。这种冲决一切的勇气将今天的青年男女为表白自己对爱情的忠贞而信誓旦旦海枯石烂的言语比照得何等的苍白与寒碜。但是到了作者这一代,斗笠便逐渐被花花绿绿的洋伞取代了,“只好看着它退出城市,退出村庄,最后退出历史。”更为伤感的是,到了儿子这一代,大概只能通过读“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样的诗文去想象它曾经的存在。因此,看似普通的斗笠,实则见证了一个家族往昔的荣耀,见证了父母空谷足音、绝版美丽的爱情,同时也隐喻了乡村文化在城市文化(洋伞)的挤压下走向退隐甚至消失的结局。余继聪乡土散文中的物象很多,大凡出现在视野里的人或物,都极易为他所用,诸如《稻谷花、谷花雨、谷花鱼》、《麦秸垛、唬谷雀》、《稻草人、稻草垛》、《乡村准备》、《古农历依然在亲吻村庄和庄稼》等,都是表现其独特观察视角的散文,这类作品中表现出的丰盈的生活细节,非乡村生活经验丰富者不能为之。
二、大地与灵魂之间的诗意飞翔
在中国当代文学的精神谱系中,乡村一直是被言说与启蒙的对象,俗常意义上的农民,因其与土地之间割舍不断的联系,其精神品格也常常被赋予大地一般沉厚朴实的特征,他们的淳朴、憨厚,甚至狡黠、愚昧的特性,在作家笔下,大多成了温情脉脉的表现。这主要源于作家的悲悯情怀和不可遏止的普济愿望,尤其在有着乡村血统的作家作品中,精神还乡的审美视角让他们的回忆与想象无处不在,故乡的一湾浅滩、半壁苍苔,少年时代的一次逃学经历或恋情萌动,都可成为数十年后咀嚼不尽的诗意之源。对他们来说,故乡风中飘来的气味是最沁人心脾的,从中可捕捉到久违的儿时记忆,当身体与大地融为一体,记忆被诉诸笔墨,灵魂便可在大地的上空诗意的飞翔。
《炊烟的味道》(人民文学出版社《21世纪散文年选 2004年散文》可以说是余继聪的成名作之一,曾被全国十余家文学报刊转载。作者以感性的笔触,记叙了自己三十余年来对炊烟的特殊感觉。尤其记得住在乡下老家的日子里,他常抱一堆干柴,将火炉添得满满的,锅庄上的铁锅里马上飘来阵阵回锅肉炒蒜苗的香味。这香喷喷的味道飘散在乡村的上空,方圆许多里都能闻到,因此,滇中农村,那袅袅悠悠升腾的炊烟是一幅最温馨的图景,牵引着无数离乡游子浓浓的乡情。“炊烟的味道,也就是家的味道”,作者巧妙地抓住炊烟与家的象征关系,以真挚的语言诉说着进城后对炊烟的怀念之情,这种情怀其实是对乡村生活的深深眷恋。《泥土的味道》是一篇较典型地折射出跳出农门的青年对乡村――城市复杂感情的散文,表现了他们对泥土由背弃到认同再到怀念的心路历程。作者童年住在乡下,偶尔能穿上父亲从部队带回的领导家里清理出的旧衣服,“(衣服)总是对我们的视觉和心理造成强大冲击,一方面暂时满足了我们的好奇心、对村庄外面、山外边的世界、对城市的向往之情,一方面对我们无知的心灵造成极大的伤害。我们明白了,城市的孩子、村庄外的人过着比我们好得多的生活,在我们当时幼小的心灵里不啻就是神仙一般的生活。”――这是作者对城市生活的最初想象。对其羡慕的同时是对乡村的厌恶,“我讨厌透了泥土和泥土上的村庄,讨厌透了这一个到处都是泥土、都是泥土味道的乡村世界,多少个夜晚辗转反侧,多少个白天,木木地看着这个泥土宽广无边厚得也无边的乡村世界,恨恨着要逃出她的臂膀束缚,冲进城去。我当时没有思考过,冷酷的城市是否高兴接受我。”甚至“盼望来一场大地震,或者大台风,我们的村庄就倒了,也许就可以盖洋房了,也高大、宽敞、明亮,也不带任何一丝泥土味道,也有水泥马路、柏油路。”但是当作者日后真正在城里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生活节奏和思维方式都变成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之后,却再也找不到年少时那种对城市的亲热感。相反,在品嚼了复杂莫名的诸般人生况味之后,曾经给作者带来自尊心折磨的“乡”“村”等充满泥土气息的字眼,却又成了他魂牵梦萦的所在。对此,作者不无感慨:“泥墙瓦房,现在觉得那么亲切,冬暖夏凉,色彩柔和,与乡村大世界和谐,住着心静。庄稼、山脉、河流总能够洗净我心里的浮躁虚伪和悲观绝望,叫我忘记红尘俗事、世态炎凉。”只有踩在坚实的土地上,作者的心里才感到塌实和安稳,因为泥土牵系着村庄,牵系着乡情,牵系着人生最本质的内涵。在他的散文中,将乡村记忆与人生感悟结合在一起的作品很多,几乎每一段经历都隐射着人生特殊的意义,张扬着人性的辉光。如《妈妈的味道》中书写感人至深的母子亲情,《水盆里的外婆》中对外婆的深切缅怀,《劁猪匠》里形象而真实地表现父亲因劁猪的手艺濒临失传而产生的隐痛与怅惘等。他的乡土散文将笔触伸进厚实的大地深处,探究人性丰富的审美内蕴,使隽永的灵思有着坚实的物质依托,表现了生活的五彩斑斓,生命的绚丽多姿。泥土的味道,炊烟的味道,妈妈的味道,在作者笔下,都成了离乡游子心中最敬畏的生命图腾。
三、泥土深处的生命疼痛
现代化的城市与古朴宁静的乡村究竟哪儿才是最适合“诗意居住”的地方,这是一个困扰作者的心理难题,城里人的身份固然吸引了众多乡亲歆羡的目光,但在作者的心灵深处,那份孤独寂寞却如一条小虫随时在咬嚼着他。这种与喧嚣环境的不协调感,促使他一次次游走出赖以安身立命的城市,向着长满庄稼与草木的乡下走去,这决不是简单的所谓“返璞归真”,更不是城里人矫揉造作地到农家乐“体验生活”,而是源于一种内在的生命冲动。因为他的根系来自泥土,魂魄来自大山,血脉来自家门前那条名叫龙川江的河流。但是作者的乡恋却一次次被眼前的景象深深的刺痛。在《我的只剩下半个的村庄》(《中华散文》2005年第2期)中,作者不无伤感的敞开这份来自泥土深处的生命焦灼与疼痛。作者的家乡在离城市不远的郊外,这儿曾留下他儿时最美好的记忆,但是随着年龄渐渐长大,他目睹了因城市发展的快速推进而导致乡村被一点点蚕食、被冰冷的城市渐渐埋葬的过程。在作者的感觉里,这决不是值得欢欣鼓舞的喜事,反而使他因失去了记忆的依托而倍加黯然神伤。失去了乡村记忆,他的灵魂犹如被悬置在空中,一切的思念都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作者的悲哀不仅限于此,还有儿子对即将消逝的村庄表现出的令人吃惊的冷漠。儿子在不耐烦地听了他对充满童趣的往事的讲述后,冷冷地对他说:“那是你们的村庄,不是我们的村庄……我们家是在城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方式和审美思维,存在即合理,乡村消逝带来的生命疼痛可能也将成为作者这代人最后的心理祭奠。除此之外,《一条包装过的河流》、《路那头的村庄》等篇什,也将他这种因回忆的物质载体被逐渐吞噬乃至消失殆尽而引起的内心恐慌表现得淋漓尽致。
余继聪对乡村世界的诗意向往源于他在城市的孤独与彷徨,因为他是“被硬塞进城市的”,深层内心世界里有一种对城市的不认同感。离开乡村后的缺失性体验使得他的思维陷入“乡村――城市”的二元对立模式中,思想在其间徘徊。一方面,他在城里工作,得受制于各项组织人事制度的约束,另一方面,心为行役的环境又让他时刻思念那块洋溢着静谧、安详、和睦气息的名叫汪家屯的村子,因为那里有他的精神之根,是灵魂唯一能得到救赎的地方。因此,他对土地乡村的描述有意无意地模糊了其落后、荒凉和藏污纳垢的表征,不可避免地带有个人一相情愿的臆想,某种程度上消解了乡村真实图景的残酷性。从他不遗余力地对乡村的礼赞中,我仿佛看到了刘亮程在他的“黄沙梁”乐此不疲地讲授“乡村哲学”,看到谢宗玉在他的瑶村披星戴月荷锄躬耕。他们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的梦想:以文字来构筑一块远离喧嚣的静土,成为城市文化最坚硬的对抗性存在。即使这只是一个遥远的乌托邦。
结 语
余继聪的乡土散文重新唤醒了我们对故土的记忆,对乡村细节的亲切感,对泥土、庄稼等文学母题的尊重和热情,其美学的意义世界在平缓舒畅的娓娓叙述中得以建构,这样的言说方式闪烁着单纯而洁净的思想。他摈弃了传统陈旧的风物描写,跳出俗套的盲目抒情的窠臼,使乡土中国的文学叙事更加接近文学的“本心”,对实践回归人性的散文伦理做出了积极的尝试。可是,如果对同一种物象进行反复的书写,对相同的细节进行数次的描摹,以单一的乡村体验来遮蔽对人性的更深探究,其创作则又容易走入新的误区。如何在现有的文学积累上,进行题材的更宽拓展,手法的多重探索,以及视角的审美再现,是文学界对他殷切的阅读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