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山鹰的启程与回归——读普驰达岭诗集《临水的翅膀》
突出的鹰钩鼻导致抽烟要斜脸喝酒会仰头,不是很长也不算短的头发飘起来就像鹰的翅膀,说起不是很标准的普通话犹如一只温柔的鹰在嚎叫,谈话间时不时地打开的手掌分明有着鹰击长空的气势。这就是我印象中的普驰达岭(私下里我可是尊称他为‘普老师’的)。
当普驰达岭这样一个长得如此像鹰,又是一个以雄鹰为祖先的民族的诗人,拿出一本叫《临水的翅膀》的诗集时,我首先潜意识地联想到:这临水的“翅膀”是否就是鹰的翅膀,山鹰的翅膀?如果是的话,那么失去自由天空的翅膀该是一种怎样的挫败和悲哀,而临水的翅膀又是一种怎样的尴尬和落寞?也许只有翅膀的主人最能体会,但不管是一只鹰还是一个人抑或一个民族,遭遇到了这样的境况无疑是不幸的。
如果说不幸的人最会呼喊或最需要倾诉,那诗人肯定是最不幸的。然而,“倾诉在本质上只能是诗”(回族著名作家张承志曾表示自己一直热爱的是诗时这样说过)。我最喜欢的智利诗人聂鲁达更是有过这样一段精彩的演讲:诗歌不是徒劳的吟唱。诗人是不可能被根除的,只有暴力才能使然,即使出现这种情况,诗人的根须也应该穿过海底;诗人的种子应该随风飞扬,以便再次回到自己的土地上。诗人的民族性应该是深思熟虑的,对祖国的爱应该是成熟的。诗人不是弃石,他负有两项神圣使命:启程与回归。
显然,普驰达岭并不是弃石,也不是一去不复回的诗人。当他沿着掌鸠河的流向走出了大山,走出了父辈目不识丁的“围城”;突入城市,他遭遇了作为农民的后代步履大都市所将遭遇的一切。然而在突奔的路上他依然昂首向前,头顶依然盘着高高的天菩萨,用左手挽着历史的狼烟与岁月的沉积,用右手在这座城市纂刻着可燎原的鹰的图腾。于是我们看到了他流落城市的岁月,诗中经常出现的“翅膀”,依旧在遥远的彩云之南自由飞翔,在云岭丛山深处舒展着彝人的丰姿。至于他为什么把诗集的名字定为《临水的翅膀》,我还是无从知道,但他在后记里似乎揭示着其中的隐喻:“我守望家园的目光永远不会弃置于路上,我将在临水而立的审视与考量中,在吟行部族深邃文化的根基上生发临水的翅膀,飞翔的翅膀……让想象的翅膀,面对那些与鹰有关的高山,让飞越的思绪透穿那些与虎有关的传说……”
也许那就是根与灵魂的对唱,就是灵魂的哭泣,以及对于遥远的火塘、背弃的故乡、左右为难的选择的无奈哀叹。我突然相信诗歌是一时的、庄严的举动,孤独与声援,情感与行为,个人的苦衷,人类的私情,造化的暗示都在诗歌中同时展开。“故乡的一切在我血质的记忆深处依然鲜活,恰若一只被岁月风蚀的口弦倒挂在南高原,如花悄悄地开放”,读普驰达岭的诗文,明显感受到诗人缠绵的孤独和乡愁,他的诗歌喜欢把故乡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以及每一棵树,每一阵风,每一块石头作为倾诉对象,通过故乡的这些存在,完成他不同时期的诗歌创作。他的诗作几乎全部从心灵出发,又不沉湎于自己的个人情绪,其视野所至深远,心灵所至更远。他的诗并不全是个体的喜悦和苦难,也绝不是浅吟低唱,在阅读时都会清晰地感受到这个特点,即透过表面文字触摸深藏的思想,与读者共同完成整篇诗歌的美妙感觉。
其实在我看来,每个人都是自己生命的诗歌,悲怆、温婉、时怒时喜,既伤害着又愈合着,是对自己和他人的一个创伤,一张药膏。比如我不能模仿任何人的诗歌,他人也无法模仿我的。那么,我们何以能互通心息?人与人之间总会有距离,距离之间又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东西,只有我们的声音在响着,而这就是我们相互交流的方式,各自写各自己的诗,通过诗,我们彼此相认。有些诗令人厌恶,我们要么背对着它们,要么让它们寂然无声;而另一些诗吸引着我们,因为它们被吸引着。
记得一个深秋的下午,普驰达岭以彝族人网总编的身份在西昌学院给一群大学生搞了一次讲座,可我发现很多同学其实早已有些不耐烦了,直到他起身朗诵了自己的诗歌《石之语》:
太阳是支格阿龙的
月亮是蒲莫例依的
天地是阿苏拉则的
石头是阿达阿嫫的
太阳的高度是阿达的
大海的宽度是阿嫫的
雄鹰的速度是天空的
锅庄的温度是彝人的
太阳 请带上彝人千年的荣耀吧
月亮 请把远古的眷恋叠成翱翔吧
雄鹰 请将毕摩的祈祷带给天菩萨吧
石头 请把彝人矗立成天空的高度吧
……
在同学们的阵阵欢呼声和隆隆掌声中,我看到一个美丽的姑娘悄然流下了泪,还有很多心中的梦想、满腔的热血和激情顿时被《石之语》所点燃的同学们,抢着要签名的、拥抱的和想合影留念的蜂拥而上,一下子把普驰达岭围得水泄不通。亲眼目睹了如此轰动的场面,我也由衷地感慨道:今天是普驰达岭的!也许,石头只是诗人自己人生的隐喻,是自己的思想的外形和色彩,是自己生之声的音调,是自己生之行的描绘。而恰恰是这种“石之语”属于青春飞扬的歌声,所以才会让那么多年轻学子为之沸腾吧。
我总以为诗是一种性之所致的东西,随着思想的起伏而飘泊,不同的人读同一首诗,因时因势不同,就会有不一样的心情,所以,我对普驰达岭的那首《木炭•彝人(独白)》的第一感受是:家乡的一切固然最好,却怎么也比不过欲望。“突入城市,我们就像一支迁徙的部落无以着陆”这绝对是诗人的断言,只是我们都已克制不住欲望,而逃离家乡,去追寻更加美好的生活,所以“如今,我离瓦板房的老主人越来越远;如今,我离瓦板房的新主人越来越近”这是诗人最真实的表达,而“当寒冷的季节封冻了那扇破旧的木门,我期待被一双温暖的手,抚摩着回到燃烧的锅庄旁……”显然这只是一种心灵的寄托,灵魂的回归,当漂泊流浪成为一种宿命,我们早已无处可去、有家难回。
很多时候,我习惯以自己的方式,背对历史,与祖先的背影交谈。
……今天,就在我站立于被历史烧焦的城池之一刻。
在我石质的呼吸里,我期待我的痛苦
在废墟里,被即将到来的黎明一口吐出
从此,也让我的伤口像这城堡
在南高原这片红土地上
一站又是一个一千年!
——《我用石质的呼吸仰望凤家城遗址》
如此诚恳的表述,如此悲悯的倾诉,真的让我几度热泪盈眶,所以在这里我必须承认在《临水的翅膀》里最自己喜欢的就是这首诗。我不怎么会解析诗歌当中的艺术特征、意象构思等等,但我相信至少这首诗所体现的人文价值和历史文化遗迹的记录就足以让人产生很多共鸣。不知何时,眼前出现一座城池,我似乎找到了在凤家城深埋了几千年的种子,并且还听到了那段彝人干戈相向而堆满血腥的故事。繁星点点,心事重重的夜晚,是谁在悄悄起身翻阅彝人的忧伤。我依稀看见被血燃烧了整整一个月的凤家城堡,突然倒塌在一片废墟里,然后显得那么灰暗。
对于一个诗人而言,搜寻几千年来沉淀在故乡大地上的历史印迹,实在是痛苦不堪的忧伤之旅。虽然自然的美景会打动人,人文的景观更会激荡旅行者的心灵,然而只有通过那些遗落在乡间、古寨、土路上的小故事和历史的点点滴滴,才能使一个旅行者真正成为历史的探秘者、搜寻者,准确地说应该是一个诗人,因为只有诗人才能与时间对话,拷问历史的秘密。普驰达岭正是这样的一个诗人:看着学术的书,走着学术的路,写着学术的文,而留有空闲的缝隙间,用理性的学术目光所不能穷尽的思维之外,乐着以感性的视角倾情所感所触所得所悟之物与事;逐渐学会用仰望的头颅放逐目光,在天空找寻空灵。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而人这一生最不能忘记的就是养育之恩。常怀感恩之心的普驰达岭早已明白了一点:于诗于我,从任何角度的敲打都是感恩地活着的动力。所以对自己童年日夜倾听其欢唱度过的母亲河——掌鸠河,他更是歌颂不已:有山鹰鸣叫的地方,就有一条温柔的河,彝人的河,骄傲地流淌。
让我不得不钦佩的是,普驰达岭这只山鹰,虽然已经远离了高山、远离了故乡的天空,却依然带着民族辉煌的梦想飞翔,依然在为民族英雄的灵魂呼唤,他那临水的翅膀就如永不丢弃的母语。而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掌鸠河也都像乳汁一样滋养着他的灵感,像星光一样点缀着他的梦想。于是,在他《梦中的掌鸠河》里,我们才看到了“那飞动的鸟群携风而去,那无尽的帆影侧湖畔而过,从空间到空间,从土地到土地,从溪流到溪流……飘飘的是光亮的萤火虫,摇曳的是罗孜迷魂的相思树……”
而当《候鸟飞过掌鸠河》时,我们也听到了“掌鸠河两岸的虎迹,在落雪的冬天,悄悄漫过了来自想象的天空,如水回响叮当……候鸟飞出温暖的巢,站在乌蒙山巅,云告诉它雨季过了,风告知它冬天来了……”
啊,冬天真的来了。异乡寒冷的冬夜,窗外,昏黄的街灯,闪在寂寞的夜空中;窗内,无眠的我,坐在普驰达岭的文字上,有些孤独却感到很温暖。属于诗的午夜,我拾起“那一粒被遗忘在瓦板房墙脚的木炭”,祈愿需要温暖的人会点燃了他,而不需要温暖的人也不要熄灭了他……
作者简介:
吉洛打则,男,彝族。1986年出生在大凉山昭觉县则普拉达,曾读于西南民族大学2004级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专业彝汉双语班,2008年毕业后担任凉山日报社记者,凉山彝族民间第一本诗刊《灵》主要创办者。 在这个资讯无比昌盛的时代,已不缺少迅速的报道者,但是对于这个多变的世界,我要做一个清醒的观察者、成熟的传播者、温暖的行动者,因为“正义、良知、爱心、理性”,我选择了当一名记者,民族精神的“革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