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的祭礼——读《中国彝族现代诗全集》兼致发星《独立》
作者 谢银恩 2015-01-22
  【缘起】
 
  收到阿索拉毅兄从凉山邮寄的厚厚两大本<<中国彝族现代诗全集>>,大概四月中旬,是艾略特称为“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参合在一起”的“最残忍的一个月”。当时由于到资阳探视因罹患胃癌住院的一位内江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诗歌朋友。虽然他知道自己已不久于世,但他仍然中气十足的和我们交谈其病中经历,谈起以前的诗歌岁月,完全看不出是徘徊在死亡边缘的人。我在当时赠送他的<<存在诗刊-新世纪十年川渝诗歌大展专号》上虔诚而感动写下:精神的火焰照亮苦难而坚定的命运。精神 是永恒的。也许,正是诗歌的力量让他渡过了与死神搏斗的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与痛苦。然后马不停蹄赶到广元,参加华未眠(存在诗刊的重要成员)文集《心底福乐》的研讨会。回来后忙于写评论<《思想的火焰诗写的心》。然后是学校高三的语文教学工作。同时仔细阅读本市作者李莽花十年时间潜心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屋顶下的天空》。并于六月底完成评论《后现代小说丛林的突围》。直到七月底,原计划到甘孜州去探访前年毕业的藏区“9+3”学生。由于“4.20”雅安芦山大地震,加之7月初的强降雨导致泥石流、山体滑坡诸多因素,放弃了藏区之行。暑假到来,才从书架上取出这套厚重的《中国彝族现代诗全集》。内江地处四川盆地西南,副热带高压盘踞这个地区上空,酷热、闷湿,钢筋混泥土丛林的六楼里,几乎每天都是汗流浃背。这恰恰更加考验人的心性。每天上午、下午、晚饭后,只好到离家不太远的学校办公室。这是目前这个城市硕果仅存的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苏式建筑,木质结构,一楼一底,办公室在底楼,能扯得到地气。从似火烈日走进那座木楼的走廊,潮湿而略带霉变的腐烂气息扑面而来,办公室显得空旷、安静。采光也很充足。室外是夏天疯狂生长的植物和声嘶力竭的蝉鸣。潮湿而闷热的空气里弥漫着植物与泥土的腥气,阳光毒辣的炙烤,刺激疲倦的神经,清新而强烈。荒僻、郁闷、躁烈、寂静的甬道上,金色的光线变成没精打采的曲线,交织在一起,晃动着植物叶尖的锋芒,有一种梦幻中曾经出现过的幻觉:在时间之中,逆流而上,我听到了身上加速循环的血液的热流,一种陌生而久远的被遗忘的声音在轻微的跳动,阳光划过那棵遒劲的麻柳树叶脉,清晰的展示它的创伤与皱纹的鲜明轮廓,新的与旧的层层叠加,死亡的激情随着那一缕缕空蒙宁静的水气冒出,随后被高大、湛蓝的天空裸露的荒凉吸收,沉默的转化给大地。一切,都为了参加这场无声的精神盛宴。对大凉山诗歌的接触源自几年前普格的发星兄主持的《独立》。一直珍藏着几本。在所接触的民刊里,除了《非非》、《活塞》、《存在》之外,就是《独立》。它们几乎成了强烈的精神炸药,总会在无可奈何的疲惫或懒惰的时候在灵魂深处无声的爆炸,它们永远是这个时代的亢奋的、激烈的、充满激进的否定与积极的创造,充满批判与建构的尖碑。大地上,精神火焰的燃烧与漫延及其种子的蛰伏与萌芽是严肃写作与思考的重要参照系。加上05年中秋非非的周伦佑、蒋蓝、陈亚平等到内江。大家曾经探讨过发星的《独立》及其创作理念:地域诗歌。现在,有空闲系统的阅读《独立》和<<中国彝族现代诗全集>>。将近四十天的集中阅读,深信,孔夫子韦编三绝读《易经》,不是历史传说。
 
  【民族图腾的记忆与命运变迁的史记】
 
  残阳如血。植物与尘土精疲力竭的准备目送猩红的阳光隐匿。附近是几处才开工的工地。满目废墟。满耳机器轰鸣。“楼房越来越高,而灵魂越来越低,越来越卑微,房屋越来越多,而真正的家越来越荒凉”。踩着滚烫的混泥土路面,我大脑里闪过这个意念。提着厚重的这两本书,穿越喧嚣的城市。夜深人静,星光满天,走到坡地的高处,一阵风突然刮来,激烈而爽快。细小的尘埃打在赤裸的上身,微微发痛。在如血夕阳与静谧星光间穿行,整个暑假的时间基本上泡在这套诗歌全集里。与其说为了更深刻的解读全集中的作品,还不如是珍惜那些高贵而纯粹的精神养料,那些作品慢慢复活久远而珍贵的图腾与记忆,真实地记录那个民族兴亡与变迁。有些作品反复读,渐渐走进这座矿山:地域色彩强烈、具有图腾性质的动物、植物、山川、河流全部洋溢着他们虔诚而深深的爱。那些大地上的一切存在,曾长久的激起他们对美和神秘力量的喜悦与虔诚的膜拜。心灵,思想的触角深深的植进大地,如同植物的根系源源不断的从那里吸收能量,每一个文字,每一个词语,在的命运中轮回,在的血液里绽放。永远呵护他们的精神家园。而他们的写作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风靡一时的寻根文学不同之处在于:当时的寻根文学作为新时期的文学思潮,是直接源于五四以后文学革命向革命文学转变,以至阶级斗争成为至高无上的绝对律令,以一个领袖的某个讲话作为文学运动的唯一标准,表面上的百花齐放,实际上是一花独放。汉语文学沦为“意识形态的传声筒”,文学的丰富性、多样性,文学的人性,文学自身的艺术与美学规律统统遭到批判与扼杀。“高、大、全”、“三突出”的人物塑造原则,“光、伟、正”革命路线,使文学如同中了魔咒的怪胎一样,“万马齐喑”的局面,被一场政治运动把诗歌推到历史的风口浪尖之上,“天安门诗抄”,以及之前的被誉为‘潜在写作’的“文革”时期的未公开发表的与主流诗坛相对峙的、共时性存在,非共时的进入文学史,并产生影响的“另类”文学创作。包括贵州、上海、北京、四川等地的一些列地下诗歌运动,直接开启了所谓的“归来诗人”、“天体诗歌运动”、“白洋淀诗群”、“今天诗派”、“朦胧诗歌”、“第三代诗歌运动”、“非非主义”等新诗潮运动。从诗歌本身看,具有强烈的政治诉求,在精神和诗歌技巧上显示出独异的品质。(参见陈思和主编《暗夜的举火者》武汉出版社2006年1月版2-3页)。“他们发掘未被现代文明波及、污染的生活环境中存在的美德,诗人描绘歌颂大自然、表现出对与有原始特征的生活方式的向往,并从传统中寻找民族的有生命力的思想精神因素。”,“在野蛮的、愚昧的外衣下,在近乎停滞的河流中,他会发现那些带有原始特制的、维系着一个伟大民族的生生不息的历史的不可摧毁的生命力——我们民族世代繁衍的根,他不仅是自我灵魂净化的需要,是为着在这一历史转折关头,在今天、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寻找连接点,寻找立足的土地”。 (洪子诚《当代中国文学的艺术问题》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3月版307——310页)他们的思想与写作、艺术修养与文化环境、作品的形式与内容,都是一场诗歌内部的革命、解放。他们在走向现代、走向个人、寻找新的艺术表形式和表达可能的同时,也渐渐失去了诗歌本身原有的朴素、远离了大地。尽管海德格尔的诗学理论对新生代诗人产生了观念上难以估量的影响,但在当时的主流诗歌,除了海子等诗人以外,很少有诗人在真正回乡这条殉道者的路上疯狂而不可遏止的挺进大地的心脏,用青春与激情,用思考与写作抵达极限。与汉族汉语写作者不同的是,彝族诗人他们自身就生长在这块土地,他们的苦难与幸福,快乐与忧伤,绝望与希望,贫瘠与富饶,忠诚与背叛,传统受到的冲击与裂变,是他们生存的全部内容,他们没有更多的政治的禁锢与约束,没有写作的禁区。因此,顶礼膜拜代替了探险猎奇,深刻的反思与对话代替了表面元素的罗列铺陈。多元化的表现手法,对外来诗歌的精神资源进行吸收、转化、提升。他们在自身的家园安放心灵与诗歌,他们立足于此,使诗性这颗树得以茁壮、茂盛。在浑厚的土壤中,挖掘元素、激情、苦难、歌声、蛮性、阳刚。他们凝视远古,又回到当下,这个当下因为经受过历史、文化、自然因素的浸润而具有丰盈、充沛的内涵。至少,人,是他自己的全部内涵。他们的林中路是实在的、形而下的、绽放原欲的生命温床,是诞生与死亡的较量,是播种与收割的虔诚、感恩、喜悦。是自身民族变迁、兴亡的真实而艺术的记录。
 
  曲木伍合《悲鸣的鹰》写到:“这只鹰预知死亡将至/|最后发出一声悲怆的鸣叫/猛然起身离开巢穴/高傲地孤立于峰尖/一次次向着天空的更高处搏击/直到精疲力竭/最后/一头从高空扎进深渊/优美的结束自己。”(《中国彝族现代诗全集》下卷174页,以下引该书只标明页码)生命悲剧力量的展示,刚烈、义无反顾,让懦弱而渺小的人类在她搏击的翅膀上看到原始的力量,在她悲怆的鸣叫中听到绝望而狂飙般的交响。达西杨解《今夜面对金沙江》他聆听到生命与历史,爱情与阳光:“今夜面对金沙江/我的血脉连着山脉/无声的舞蹈/洞穴深处的呻吟和爱情/越过昆仑之巅,越过广阔沙漠/汇作青烟的激流/向天/父系混沌的血脉,映出九个太阳。”(上卷352页)面对雄性的阳刚的渊源流长的奔腾不息的金沙江,诗人“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神话与传说,传承与超越,诗人的感情复杂而深沉,他没有停留在表面的肤浅的抒情、空洞的罗列意象,“我在赫拉克利特和爷爷之间穿梭/曾经伤痕累累/如今暗伤潮涌。”古老的历史有可能变成沉重的负担,如何穿越这种困境,这是每个诗写者都必须独自面对的严肃而深刻的话题。因此,诗人赋予金沙江以象征意义,恰恰在这个维度上,诗歌获得了普遍的超越的意义。彝族崇拜雪,他们确信因为造物的力量通过雪与心灵发生了碰撞,那自由轻灵的飞翔与融于大地的命运让诗思弥漫。阿黑约夫组诗《雪族》写道:远古的雪不过是些头盔/雪莲花盛开的智慧/使日子无法与你亲密地接触/伤痕烙在脸上/雪已经从山梁上逃遁/这一生虽未拣到过死亡/可在典故中查到的栗栗寒气/总从残骨累累的故乡杀过。(下卷131-133页)雪地上,歌手静静的倾听,他听到诞生的无言之喜悦,也听到死亡降临的浩大之寂寞与残酷。如是,这场雪才可见、可感、可思。汉语诗歌的雪之意象从《诗经》“昔我往亦,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征人思妇之怨,开始了她在汉语诗歌里的漂泊历程,到汉乐府《上邪》“冬雷霆,夏雨雪”的忠贞不渝之爱情誓言,曹操《苦寒行》“雪落何霏霏,斧冰持作糜”雪的艰辛险恶,到了大唐时代,雪的丰富内涵被山水、田园、边塞诗派进一步扩大。“窗含西岭千秋雪”,是杜甫的清丽,“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是王维肃杀中的角力,“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是柳宗元的孤独、傲岸、寂寞,“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是李白仕途艰难的写照,“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是岑参边塞的浪漫与瑰丽,“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是刘长卿的归盼;“风一更,雪一更,”是纳兰性德冰冷的忧伤与遥遥无期的眺望,到了鲁迅笔下,它是“无边旷野上,凛冽的天宇下,闪闪的旋转升腾着的雨的精魂”,“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鲁迅散文诗全集》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12月版17页)象征意义明显与人的精神意识、哲学思考、语言美感水乳交融。毛泽东《沁园春雪》: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涛涛。善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势必高。可以说是浪漫主义的革命家的精神宣言;徐志摩《雪花的快乐》:那时我凭藉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消溶,消溶,消溶。潇洒的自由,丝毫不觉痛苦和绝望。抗战的烽火,让艾青在中国大地上弥漫了一场史无前例的,行板般徐缓流淌,沉郁厚重的雪,《雪落在中国大地》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呀/中国的苦痛与灾难/ 像这雪夜一样广阔而又漫长呀!这雪,渗进悲痛的骨髓。赶着马车的农夫,蓬头垢面的少妇,年老的母亲,凝重,窒息,震颤,残酷,愤发,从诗人的心头流出,浸透了深沉的爱和深刻的痛苦。 
 
  而阿黑约夫组诗《雪族》组诗已经从写景抒情、托物言志的汉语诗歌传统表现思维、表现技巧、语言美学方面另辟蹊径,他通过雪观照自然万物的生存与死亡,人的信仰与仪轨。没有深沉的体验,没有化成血液与呼吸的爱,没有相濡与沫的灵魂相碰,是不可能以雪写出一个民族、一个家族、一个村落、一个活生生的人生存境遇与思考。“只是一只兔子/沿着雪印朝山壑闯去/才想起雪已经来了”(《真雪》,这是动物的生存),“设想我的丧魂和你的失魄/怎样卧在房中惊雷澎湃/恰巧那些凝着苦衷的雪/在黄昏时分已经融化”《雪声》,心灵的寂寞与无奈,无法言说的漫长对春天的苦盼),“因为雪棱花已经插上刺眼的松针/雪影已经系上晃眼的光芒/父亲不再是主人/母亲不再是主人/雪也在想,发出的旨意/隐在何方”,天地万物都是雪的被造物,但这个造物主没有穆哈默德的剑与火,没有基督的地域与审判,她是混沌的母性与父性的综合体。隐匿在神话、传说、经文中,《雪主》);“如果我和我飘落的树叶/长不成雪的模样/那么我还会泅渡远方/在狗尾巴上找到一粒种子。《融和》)这其实是对精神漂泊之根系的顽固寻求。”而诗人自身认定的命运是“不幸的死亡/葬在生命诞生的地方 /灵魂沿着石姆姆哈弯曲的古径/安息在现实与冥想之间/而爱情一本正经的教育人/怎样溺死/怎样获生《雪葬》”(下卷132-133页)这组诗歌弥漫着高贵而宁静的气息,神秘而隐匿的灵光闪现在安详的个体的简朴、艰难、平静的生存与死亡。这就是写作的记忆与命运。
 
  马布杰伊的《散章》是一部绵密、隽永、悠缓的安魂曲。他孤独而宁静的灵魂向头顶的星空和脚下的群山与沉默的土地敞开。“我已认识了许多繁星的秘密,它们在宇宙间运行的轨迹/我们经常在午夜里某个命定的时刻像朋友也像情人那样互诉衷情”。(下卷208页)这个至今仍在偏远小学任教的诗写者,我不知道,当他仰望头顶繁星时,是否接受了伟大康德的哲学思想:唯一能激发内心的敬畏的是头顶的天空和人的内心。但我相信,他比康德更热烈的凝望与热爱那浩渺苍穹的星辰,他也比上个世纪的冰心更多的承受着星光下人生的艰难处境与灵魂的激烈的搏斗。“他抬起头看看头顶的天空,/发现梵高的的太阳还是那么热烈的温暖着万物/他们的疼痛都是因为梵高的太阳/像向日葵一样的伤口,开花的伤口/美丽的痛把这座城市打扮得像是落日下的花园”(下卷209页)。诗人其实深深的明白,艺术也是一种伤害,与其他伤害不同的是,她会留下精神的挣扎的痕迹,在时间厚重的灰尘下闪射无形的温暖的光芒。他会留下诗人对生活的思考“在学会欢乐之前,得先学会流泪/只有这样我们才会以一颗圣徒的心的虔诚去赢得另一颗圣徒的心/我们才能在无数颗树上找到一片属于哲学和诗歌的叶子”(下卷209页)。这种从容淡定的智慧与态度,充满哲学思辨的意境,对艺术与美的膜拜,与黎巴嫩流亡诗人纪伯伦在《先知》一书中所表达的“人们时时听从爱的召唤,把美当成向导,让理性与热情成为航行的灵魂的舵与帆,他要人们去掉伪饰面具,摆脱心上的桎楛与束缚,让生命赤裸站在阳光下和风里,他要人们相信生命和生命的丰富性,无保留地,无痛地施与,带着仁爱劳作”是同声相求的。(《纪伯伦散文诗全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年6月版29页。“现在,清晨如初绽的花朵,爱情停留在远处/没有任何人可以任意摘取。失望和希望都那么美好/站在时间和空间的交点上,那既不属于某一时间也不属于某一空间的感觉是那么美好”。(下卷209页)。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汉语诗坛所谓的“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的话语权之争,面对这些大凉山深处的纯净而清澈的诗篇,那些诗人难道不脸红?“无论我是死去还是活着,;沉睡还是醒来,我都只是一首诗,一首只有母亲和洋芋才能读懂的诗”。(下卷210页)这是人性的诗篇,是坚定的土地的誓言,是与大地母亲的喃喃絮语,来自土地也回归土地。“我同样坚信一切——人和他的影子、人和他的态度、人和他的诗歌都同存于一个日趋广阔的范畴里,存在于一种永远构成我们的现实和梦幻的活动中,因为这样,它们才能彼此相互融和”(《聂鲁达抒情诗选》四川文艺出版社1992年1月版4页)聂鲁达在斯德哥尔摩大厅的演说深刻地诠释了这些诗歌作品的丰富内涵。它将有力的澄清、纠正所谓的汉语主流写作对于少数民族写作的傲慢与偏见。而这一切内在的力量来自于诗篇中歌吟的雪:“雪真的下起来了,而我竟没有死去/可这干干净净冷冷清清的一天多么适合于生离死别,/好让心事一片片地飘落一片片地堆积、消融。/真的,看见那些积雪的山头/我的心便呼唤一次彻底的燃烧。/当雪的洁白和灵魂的洁白重叠在一起,所有的伤心都是多余的。/雪真的下起来/而我竟没有死去/没能追随这些洁白美丽的精灵/和她们一起远行”(下卷210页)。永恒的神灵是不会死亡的,她可能会隐退,她可能会转变,诗人真的是相信了他被诗歌选中,用诗歌为民族发声,为民族代言。“我是昨天、今天及未来的总和;是故土的山川、森林、河流的延伸/我相信在所有鹰飞过的天空下面,我的语言都像山峰一样矗立、像花朵一样绽放、像河水一样奔流”。(下卷212页) 生命是伟大的河流,诗歌同样是伟大的河流,这条河流生育我们,最终又埋葬我们,没有人可以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生命转瞬既逝,诗人让我们在这沉默而浩大的涌流中倾听,成为倾听的一部分。逝者如斯乎,“诗人是酒神的祭师,在神圣的黑暗中,走遍辽阔大地”(荷尔德林)。诗人的天职是回乡,沿着这条在血液里流淌的河流回到精神之乡,回到大凉山雪的怀抱。回到祖先的图腾与信仰的源头。“一个用原始意象说话的人,是在同时用千万个人的声音说话。他吸引、压倒并且与此同时提升了他正在寻找表现的观念,是这些观念超出了偶然暂时的意义,进入永恒的王国。他把我们个人的命运转变为人类的命运,他在我们身上唤醒所有那些仁慈的力量,正是这些力量,保证了人类能够随时摆脱危难,度过漫漫长夜”(《心理学与文学》荣格  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11月版122页))荣格有力而深刻的论述恰当的阐释了彝族诗人内在的精神资源的永恒性和有效性。
 
  吉狄玛加早期作品《老去的斗牛》写到:“它站在那里/站在夕阳下/一动也不动/低垂着衰老的头/它的整个身躯/像被海浪啃咬过的礁石/它那双伤痕斑斑的角/像狼的断齿。那一身枯黄的皮毛/边象一团火/在那里疯狂的燃烧。这是一种源自生命力的崇高、刚健、突兀、立体。伟大的艺术总是着力悲剧的展现,庸俗生命中内在或外在因素遗忘、麻木、扭曲、毁灭了的最初的阳刚力量。这是文明进步的代价与悲哀。而诗人之所以写作,最根本的动力,可能源自种族血缘流续中的生命基因。这是闪烁于旷野的明灭不定的原生之火。微茫的闪现颓废地平线的黑暗;证明苍茫天地间的生命的存在。这是伟大的梵高的精神烈焰在牛角上喷涌出的抗击疾风暴雨的啼血的嘶哑的精纯歌吟,转化成深沉的、宽广的隐忍的河流,在大凉山腹地,在真正的写作者的内心低沉的汹涌澎湃。七月派诗人曾卓《悬崖边的树》同样是它的孪生的精神兄弟:临近深谷的悬崖上 /它倾听/森林的喧哗 /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 /它孤独地站在那里 /显得寂寞而又倔强 /它的弯曲的身体/ 留下了风的形状 /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 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既然生命是一场悲剧,就让我们把他演得轰轰烈烈”,尼采认为悲剧是力量的过剩的表现。没有这种悲剧的土壤,这些生存只能是自生自灭的蜉蝣。被称为“悲哀的土地与太阳的歌手”的艾青在《礁石》中同样冷峻而景仰的描写一块风浪中巍然屹立的礁石。“一个浪,一个浪/无休止地扑过来/每一个浪都在它脚下/被打成碎沫,散开/它的脸上和身上/象刀砍过的一样/但它依然站在那里 /含着微笑,看着海洋”。因此,如果这些作品仅仅局限于展现这些原生态的未被现代文明玷污的景观,以满足人们猎奇的眼光或观光者浮光掠影般打量这些作品,那就会在表层上认同地域诗歌或大凉山诗歌只能写这些本土题材。而且只要这样就可以完成一个诗写者的使命。这就完全误解了这些诗写者的意义。我要强调的是,我们必须以宽阔的视野与胸襟进入这些作品,必须调动我们全部的阅读积累、美学修养、文艺素养来同这些诗歌对话。这是严肃的、真诚的、尊重写作与语言尊严的精神劳作。嘉日姆几的《春雨》更是以奇特的构思,赋予雨水神奇的功能:被雨水洗刷过的尘埃/穿过被酒精侵蚀的动脉/从尿道排除后/会不会污染大地/被污染的大地/经春雨这么一洗/所有的肮脏汇入大海。(下卷204页)雨水是现代文明的清洁剂,清洁人的灵魂。从宗教的角度来看,万物有灵是他们对土地、对自然、对一切生命的最基本的态度。天地万物与人类一样,都有生命的极限,都有诞生与死亡,都有苦难与不幸,都有灭亡与新生。他们作为人生命与自然万物是一体的。倮伍拉且在《常常有那样一个时刻》中深情的歌吟到:那样一个时刻,我从树木的形状和纹理之中/看到我的父亲母亲的影子/看到我的爷爷奶奶的影子/看到我的祖先的影子/看到我的影子我的还没有出生的子孙的影子/那样一个时刻我常常泪流满面/我满面的泪水/与漫天星光交相辉映/时间的水流静静的流淌/我与天地万物浑为一体。这纯正而柔漫的气息展示出一个诗人细腻而宽阔的胸襟。树木为我们打开了所有的秘密。诗人为我们传递着神秘的气息。它的年轮、她的根系将人紧紧拥抱,而诗人回赠她的是思想、文字、虔诚的感恩。深沉而痛苦的伤感是老庄式天人合一的逍遥汉语不能相提并论的。这种深沉的挽歌气质,彻底的袒露出诗人灵魂最深处、最隐秘的情感。漫天星光交相辉映,充满神秘色彩的天空神圣而高远。这从诗性气质上与东方诗哲泰戈尔泛灵论是一脉相承的。“我相信,在灿烂的阳光下,在绿色的大地上,在人类美丽的面容和丰富的人类生活中,甚至在那些看来不重要、无吸引力的客体中,一定会看到天堂的美景。大地处处洋溢着天堂之精神,散发着它的福音,它在我们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进入我们的内心之耳。它弹奏着我们的生命之琴,发出悦耳动听的乐声,在这乐声中我们的愿望将超越有限。这乐声不仅传到祈祷着和希望者心中,而且传到以石头体现火焰的寺庙中,传入永恒表现梦境的图画中,传到在运动的静寂中心欣喜沉思的舞蹈中。”(泰戈尔《一个艺术家的宗教观》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6月版32页)。即使是忧伤也是如此浩渺、宽阔。这是真正的潜入内心的歌唱,纯粹、隐忍、谦恭,在诗歌看见生命的源头、生存的本质。词语开辟出与先祖亡灵对话的心灵之路,并打碎了梦幻般喧嚣的世界,诗人的情感被宿命击到,又被风浪高高举起,被光的火焰铸成坚硬的卵石, 牢牢的钉在肉身沉重的十字架上,祖先情结,这是民族原型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沟通神人的桥梁。 “每一个原始意象中都有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有着在我们祖先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悲哀的一点残余,并且总的说来始终遵循同样的路线。它就像心理中的一道深深开凿过的河床,生命之流在这条河床中突然奔涌成一条大江,而不是像先前那样在宽阔然而清浅的溪流中漫淌。无论是么时候,只要重新面临那种在漫长的时间中曾经帮助建立起原始意象的特殊情景,这种情形就会发生”。(《心理学与文学》荣格  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11月版121页)诗集中诗人大量讴歌索玛花、向天坟、毕摩、火、火把节、狼、岩羊、土豆、玉米、岩石、荞麦,所有这些意象都可以看作诗人们内心的图腾,寄托着他们的所有的思想与情感,这是构成他们诗歌内容民族、地域色彩的重要组成部分。或者也可以说是他们的集体无意识,是他们创作的永恒的源泉与警策。
 
  当然,大凉山并不是纯粹的世外桃源,全球一体化伴随以经济科技为主导的现代文明、汉语文化同样对该地区的传统文化、宗教信仰、语言文字、生活风俗产生不可避免的影响。文化与母语的失落给每一个诗人内心造成巨大的震荡与无法愈合的创伤。俄狄小丰《汉字进山》写到:汉字/ 风流嚣张/成群结队追逐女人们的裙角/甚至变成伶俐的小鸟/飞进少女滚烫的怀抱/竞技筑巢/汉字 得寸进尺/白天里挂在人们的衣物上/撕扯人家的历史/汉字围住火塘拥挤不堪/汉字开始沉湎于酒色/成为豪言壮语/成为陈词滥调/汉字终于占有山寨的寸土寸金/水生物随之繁殖/垃圾泛滥成灾。(上卷308-309页)后现代文明的最显著特征是强势文化同化或吞没原族地域文化。汉文化由于历史、政治、地理的强大连续惯性,他不但在所谓的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中硕果仅存,而且在当代作为东亚文明的生力军,愈发显出她抗衡西方强势文明的态势。“儒学救世”的观念是否夜郎自大、“孔子学院遍及世界”是否一相情愿,但不容否认的是汉文化的巨大包容力和超稳定性结构,在历史上曾经有力的同化和消解异族文明。那么,当今它使中国少数民族文化日益边缘化的状况是不会轻易得到缓解的。诗人对此是清醒的。冷峻、克制的叙述中难以掩饰诗人骨子里的鄙夷与愤怒。马海子秋《忧伤的母语》如是写到:三十年前/我骑着一根竹子/赤脚从草地上跑来/母亲舒展黝黑的笑容/张开双手迎接我/说;嗨,俺惹妞(彝语,我的小儿子),三十年后/儿子骑着玩具车/从柏油路上飞驰而来/妻子舒展粉白的笑容/张开双手迎接他/说:乖!宝贝儿。(下卷76页)诗歌采用蒙太奇手法,时空跨越三十年,平静的叙事中隐含着无可奈何的忧伤,“一种语言的遗失/不过是两代人的距离”/一种古老的声音/也漂在岁月的河面上/向下流去。还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文化与文字的沦丧?诗人痛心疾首,有心捍卫,却无力回天。全球一体化的滔滔洪流,裹挟经济这一怪胎肆虐全球之时,地球村、地域文化、方言、族语、信仰都被这一柄无形的利刃劈、砍、削、戳 ,瘦骨嶙峋、气息奄奄。可以说,大多数地域语言、文化、宗教正在遭受劫运。空前的精神危机,加剧了身份认同的动荡,紧绷的民族文化之弦随时有断裂的可能,诗歌作为民族的良知,她的诗写本身就是见证、保存、拒绝。阿克鸠射《女巫嫫妮的神铃声响在农贸市场》:女巫嫫妮左算右算前算后算/最后算出来的结果让人吓一跳/着装艳丽的女生今后的人生路/一切充满坎坷却有条致富的捷径/正如女巫嫫妮进入巫界后/总是用神铃声来呼唤神灵的降临/却不知哪位女巫嫫妮也来帮助她/巫出自己的归宿或者今晚跟谁过夜。(上卷317页)《现代楼房里泛滥的毕摩》:用最先进的现代化通讯工具/戴着现代神笠、神铃、野猪牙/装扮自己/到处要礼金/摇摇欲醉的声响时/这是我悲哀的疼痛/还是毕摩悲哀的端倪/或是彝人们与时具进/悲哀的开端或者结束。(上卷320页)仪式的世俗化,精神信仰的沦丧,诗人进行了无情的反讽与深刻的质疑。神灵遗失。这是海德格尔忧心的世界之夜的午夜,未来的神灵已无法显露真身。
 
  更让诗人痛苦的是,面对现代都市文明,他们更多的是绝望。马海伍达《黑色猎人.》真实的记录了下历史颤变:从一个没有妓女的族群/变为一个有妓女的族群/从一个没有艾滋病的族群/变成一个有艾滋病的族群/我象出卖自己的儿子一样/将你出卖。(下卷270页)古老民族的灵魂与尊严丧失殆尽,“列车驶离山寨之后/女人爱上都市的公羊/都市的雪峰没有甘露/没法让黑色的孩子怀孕/所以都市里有了私生子/可以任意买卖的私生子。灵魂被扭曲,价值被抛弃,尊严的丧失接踵而至的是强悍的旺盛的遗传的血液贫血变种最终导致生殖能力的丧失。这是艾略特在《荒原》中曾经描述过的丧失生殖能力的荒瘠的平原。诗人绝不是危言耸听,只有深深的爱才能有勇气揭开虚假面纱下的残酷,才有胆量敲响命运的丧钟。吉落打则在城市里面对的《另一种死亡》:城市森林里/我又迷失了方向/残废的右手一直在忏悔/在成都这样的地方/我就会怀疑/活着会不会是一种死亡。(下卷80页)。他显然不会象哈姆雷特那样陷入生存还是毁灭的忧郁与进退两难的选择。因为“其实在二十年前/我就被迫离开哪个地方/对我来说命运已经结束”,但“死亡并没有超越生命/生命总是面对死亡《最后的战场》(下卷83页)。漂泊的灵魂总能听到祖先的召唤,图腾中才会有永恒的归宿。“诗人何为”,这一形而上的思考实实在在的变为诗人的坚持与抵抗。他失望于一切从自己开始,在忧伤的思考中无与伦比。他不需要哭泣,他在命运的泥尘中辨识冥冥中的天路。阿库乌雾《蜘蛛经》一诗惊心动魄的勾勒出现代文明的绝境:人蜘蛛   气蜘蛛/语言蜘蛛   图画蜘蛛/诗人形同苍蝇/受困于一种成就/电网 磁网  信息网/情网  肉网 灵魂网/网状的毒汁无始无终。对以高科技为载体的现代文明的深刻警醒与反讽。它们都是毒。其思想之深刻、激烈远远超过十八世纪卢梭有名的论断:科学技术的不利于人类进步。现代人成了假面人、空心人。
 
  置身打工底层的阿优,在这个黑铁时代见证记录阳光下的罪恶、底层的艰辛、生命的卑微。《山东黑砖窑》:一缕缕黑烟/遮盖阳光照射/黑色工厂的黑心碎石机高唱悲歌/父亲抱着小女儿/紧张地/单手开着拖拉机砖板/每趟只赚取5角人民币/却押上两条生命/母亲背着小弟/从父亲的车卸下砖/砌成一行行诗句/四个黑色影子重叠/有的人劳累成疾/恰好够卖一个骨灰盒/把自己的乡愁装载/实现落叶归根的梦。现实的歌舞升平、倡导仁义礼智信的祭祀孔子大典背后是人民的血汗,畸形的繁荣奠基于这些垒垒白骨,帝国的强盛泡沫浮游于这些血泪的无声河流。“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一亘古不变的预言只有诗人明锐的眼睛与大地生死相惜的敏锐灵魂才能掷地有声的升腾。
 
  如果说现代文明与异族文化的入侵是导致母语与传统文化、宗教信仰、风俗习惯面临挑战的外在因素,那么贫穷与死亡便是任何民族都无法回避的宿命。大凉山地区,由于她自身特殊的地理条件的闭塞、交通的落后导致她经济的薄弱,很多地方基本上保持原始的部落水平。诗人们真实的见证并记录下自身民族的苦难而艰辛的历程。他们没有回避,没有粉饰太平,没有为表面的所谓太平盛世歌功颂德,他们始终用诗歌为民族的苦难而呼吁。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国大陆遭受所谓的自然灾害,饿殍千里,民不聊生。而诗人们对民族的灾难视而不见,他们描写和制造虚假的历史,尤其是以颂歌体见长的贺敬之《桂林山水歌》、《西去列车的窗口》,郭小川《团泊洼的秋天》,郭沫若等而下之的一系列无病呻吟的咏物诗,利用诗歌的抒情性进行谄媚和政治投机,出卖自己的人格和灵魂。他们的文字幽灵覆盖了大饥荒的尸骨,万户萧疏,大地的沉寂,当时这些颂歌是如何的美好动听,响遏行云,而大凉山的诗人们忠于自己的良心,忠于语言,忠于现实,忠实于土地和大山给予他们的血液和精神基因。阿卓务林《殇者》这样描写死亡:一场龙卷风,他的肌肉全被吹飞了/只留下瘦骨。他的母亲枯枝般/干瘪的手,紧紧抱住高过身子的膝盖/山谷般醒目的皱纹,深深铭刻/错乱的惊恐,她的眼里没有了泪水/但可以肯定,她的内心装满了悔恨/她仰天长叹,然后倏地跪了下去/一朵闲散的云,刚好掠过她的头顶/刚好盖住她的脸,盖住全世界的屏幕。(上卷288页)对于死亡,不回避。真实的细节胜过无数空洞的形而上思考。这不是目睹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死亡,也不仅仅通过文字来完成死亡。这是死亡的胜利,是无声的呐喊,这一仰天,一下跪,视觉上反差巨大,有两个动词把生之哀恸全部展示出来。德国伟大版画家柯勒恵的作品以深远的慈母之爱,为一切被侮辱以及损害者的困苦,饥饿,流离,疾病,死亡而悲哀,抗议,愤慨 ,挣扎。她作品画面氛围凝重、深沉,富于激情,母亲哀思欲绝的神情是强烈的控诉。年幼的儿子牢牢扛着母亲不忍离去,这生死死别的时刻,包含着无尽的伤痛,是贫苦人民悲惨境遇的写照。但生命还得继续,天空闲散的云带走的是不幸者的灵魂,是母亲无言的悲伤与祈祷。柏叶《阿凉的女人死了》:因为交不出一千元钱,阿凉被赶出医院,在女儿出生几分钟后,睁着痛苦的眼睛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高中毕业回来的倮伍/当着全村人的面说/都是狗日的贫穷造的孽/阿凉的女人就这样走了/死不瞑目的走了。《梁子上的拉鲁结婚了》:贫穷是我们寨子的一道风景/连蚊子和苍蝇都瘦的皮包骨头/我们的寨子连只母狗都留不住。《关于1963年9月6日》:刚做母亲的人/脸上没有一丝欣喜与自豪/无声的泪水流出深深的忧愁/她的奶头挤不出一滴乳汁/她颤抖的双手端起的碗里/盛满着漂着一点油荤的米汤/那是邻居婼嫫奶奶送来的。(上卷142-145页)贫穷依然是挥之不去的梦靥,生命的诞生连着死亡,深深的悲哀。生存的困境、沉重的忧郁 、白描的口语如同檫得雪亮的利刃,无情的切开山地命运的重荷。这些冷峻的文字就像大凉山连绵起伏的铁色岩石,重重的堵住这个时代虚假的肥胖呼吸道,剥下城市灯红酒绿的浅薄外衣。因此,《独立》主持人发星在倡导的地域写作里反复强调的语言的钙质,语言的刚性,语言的力度,语言的穿透力,不是虚假的煽情、空洞的抒情、不着边际的浮想联翩、不及物、不及人的修辞演练。归根到底,语言建立在生存之上,语言融入生存,最后结晶成卓尔不群的品格。。
 
  如果 我们把目光投向俄罗斯白银时代,苏维埃惩治异端的手段并不逊于沙皇。诗人们都在不同程度上自我设限,自我控制,自我否定。这样,势必导致扼杀自由意志、真实性、正义感、干预和参与的热情。虚伪不可避免,正如扎米亚京所描述的那样,“虚情假意实属遗传病,这种病遗传到了当今的十月革命后的文学界,文学界中有四分之三的作家染上这怪病。赤裸的真实刚一露出膝盖或肚皮,我们立刻匆忙地用戏服给它盖上了。”然而,俄罗斯文学毕竟具有一个深厚坚实的人道主义传统,虽然它遭受到极权主义的破坏和削弱,却从来未曾中断过。“我戴着围巾,用巴掌掩着嘴在院里大叫:/咱们现在庆祝的是什么时代?”一面大叫,一面掩嘴,这是典型的帕斯捷尔纳克式的态度,但是无论如何,敢于质疑是勇敢的。阿赫玛托娃在她著名的《挽歌》中写道:“冥辰高悬在我们头顶,无辜的/俄罗斯在痛苦地挣扎……”对于自己的写作,她表白说:“我承认有时用了隐显墨水或者写了只有通过镜子反射才能读懂的句子——我不得不这样做,我是迫不得已才这样做的。”敢于保留历史的真实,包括内心的真实一样是勇敢的,因为官方需要的只是说诳。正是这一文学传统拯救了其中的一些作家和诗人,使他们得以保持应有的独立姿态。能够从根本上认同一种文化价值和艺术价值,并始终不渝地用心灵守护它。(参见林贤治《中国新诗五十年》)。从这个角度来看,大凉山诗歌是一部艺术而真实的民族命运的变迁史。这也许是大凉山诗歌的坚实的底蕴所给予诗人的精血骨力,除非这块土地在地球上消逝
 
  【艺术的自觉:继承与借鉴】
 
  如果上述考察局限于从诗歌回归彝族文化传统,强调自身文化身份认同,强调对本民族命运的忧思与担当,对死亡与贫穷的深刻悲悯,对民族劣行的揭露与批判,对现代文明的绝望与抵抗,这些构成大凉山诗歌群体的文本的题材因素并不能完全体现他们诗歌创作的艺术个性,那么以下对诗人及其作品的考察将侧重于诗人的艺术思想、语言自觉、对优秀诗歌传统的继承与借鉴,使得他们的书写在表面上绝大多数题材雷同的情况下,如何获得自己的个性。因为真正决定一个诗人的艺术价值关键在于他驾驭题材的能力。在题材的基础上获得宽广的视野,而不因为题材的局限走向封闭、狭隘、保守、单调、自我繁殖、自我重复。埃里埃里蒂斯在接受诺贝尔奖时说:‘请允许我以光明和清澈发言’。他努力让诗歌达到这种境界。璀灿的希腊文化让诗者的内心世界一片光明,以希腊为背景,将矗立在蔚蓝色海面上的礁岩风物人格化,歌颂创造,赞美生命。而清澈就是让生命意识在光明中得到升华,得到发扬和净化,诗歌让存在显露出本真的澄明,在艺术上,他的诗意境清新、奇特,语言纯洁、精炼。既不乏西方现代艺术的色彩,又融合了“希腊传统的元素”,它们同诗人所追求的蕴藏在这个美丽岛国中的神韵水乳交融。“他的诗以希腊为背景,用感觉的力量和理智的敏锐描写现代人为自由和创新而奋斗他的诗歌以最透明纯净的方法,阐释和照亮了所有那些自荷马时代以来的,以爱琴海岛屿以及爱奥尼亚海岸为中心的、包含了精神、道德以及诗歌艺术在内的崇高美德。”这是埃里蒂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理由。这里强调的仍然是一个写作者的视野及其胸襟。虽然诺奖不是诗歌与文学的唯一终极评判标准。若再联系墨西哥的帕斯、智利的聂鲁达、哥伦比亚的马尔克斯他们的写作之所以在一个程度上能代表当时的文学水准,更多的是因为他们的思想与精神达到了这样的高度。
 
  《中国彝族现代诗全集》里,吉狄玛加被誉为诗魂从历史角度来看,是有他的合理性的。大凉山和彝族作为他生命的出发点与归宿地,作为他生命勃发过程中一切可能性的发源地,“如果没有大凉山和我的民族/就不会有我这个诗人”(《致自己》),正因为如此,诗人的眼睛才常含着泪水,尽情地以诗行铺开内心的爱。吉狄马加在其诗中所展现的民族之爱,并不流于对故土与彝族人情风俗的单纯展现,而是来自诗人灵魂深处对故土与彝族文化的爱,亦来自彝族灵魂深处,正如他自己曾指出的:“我的诗来自于彝人民族生存的本土,它是我们灵魂最真实的显象。”吉狄马加对民族的爱又不局限于对本民族的狭隘之爱,他追求民族性与世界性的统一,将民族性升华为世界性、人类性。他曾自述:“我在创作上追求鲜明的民族性和世界性的统一。我相信任何一个优秀的诗人,他首先应该是属于他的民族,属于他所生长的土地,当然同样也属于这个世界。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没有也不会存在不包含个性和民族性的所谓世界性、人类性,我们所说的人类性是以某个具体民族的存在为前提的。在写作资源上,他的诗歌中,隐含着一个精神的父本——毕生书写了土地和太阳,祖国和光明的诗人艾青。他不只从“形”上学习艾青,而且从“神”上追比艾青,学习他的母题、思想、美学、风格、甚至句式和想象方法。除了艾青,马加诗歌中其它的影响来源,在具体的精神营养与资源方面,是十分宽阔和广博的。其中不只有来自欧美和俄罗斯经典作家的滋养,更有来自黑非洲的和拉美诗人的精神启迪,每当他谈到黑非洲的诗人桑格尔,谈到拉美的诗人胡安•里奥斯,谈到帕斯、阿莱克桑德雷,都会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激动,这当然有他作为少数族裔诗人特有的认同感,但更多地是一种超越的意识,一种人类的情怀。(参见张清华《火焰与土地的歌手——关于吉狄马加的诗歌》)当然,并不是说,诗歌作品里出现了这些意象或词语就说明诗人具有了世界情怀,关键还是将这种思想艺术的加以表达。在《死去的斗牛》中,诗人以图腾般的虔诚与崇拜刻画到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在多雾的早晨/人们发现那条斗牛死了/在那昔日的斗牛场/它的角深深地扎进了泥土/全身就像被刀砍过的一样/只是它的那双还睁着的眼睛/ 流露出一种高傲而满足的微笑。整首诗意境开阔、雄奇、壮烈;意象朴实、真切、感人。你完全可以联想到海明威《老人与海》的男主角圣地亚哥。人可以被打到,但不能被打败。它死去了,但没有被打败!它复活了,在诗人的感念中,诗歌是伟大的墓志铭。古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生命的悲剧轰轰烈烈,令人窒息。向死而生的悲壮,力的充盈丰沛,是诗歌的狄俄尼索斯,这是他的宿命。如果还有命运的话。
 
  巴莫沙沙《山与山之间》对土地的情感执着而深沉:在山与山之间/不用手我却能触摸到你此刻激动的心跳/不用耳朵我却能听到你此刻激动的心跳/不用拥抱我却能感觉到你的温柔以及你骨子里的那份忧伤。(下卷182页)这里明显感觉得到里尔克《挖去我的眼睛》的深情吟诵:挖去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堵住我的耳朵,我仍能听见你;没有脚,我能够走到你身旁,没有嘴,我还是能祈求你。折断我的双臂,我仍能拥抱你,用我的心,像用手一样。箝住我的心,我的脑子不会停息;你放火烧我的脑子,我仍将托负你,用我的血液。(《里尔克精选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年版36页)。这些诗歌里折射出来的人类珍贵的高傲、不可言说的沉静与婉约,以及内心深处诗意的孤独,将成 为人类心灵世界的宝贵营养,汇蓄起无数的灵感与温存,去完善独 立的个体的人的精神家园。
 
  【悲情的歌者克惹晓夫】
 
  克惹晓夫,这个名字我是按前苏共总书记赫鲁晓夫才慢慢记住的。读完他的诗歌,“悲情的歌者”,这几个字蓦地从心底油然而生。《四派楼》、《鹰爪杯》、《苦荞麦》、《秋天》等一些诗歌明显感受到诗人对汉语当代诗歌、外国诗歌优秀思想资源和写作技巧的借鉴。那些带着体温和眼泪的歌吟,对新诗潮以来优秀灵魂的触摸,使得他的语言干净、纯粹、痛苦掷地有声。(当时很多感受是直接批注在原书上,现在才加以整理。)在这些诗行里我们依稀可以看到古今中外先行者的背影,聆听到他们在时空的隧道中白历史尘埃蒙住,仍然不绝如缕的生命脉动。“北山的彝民也常会到四牌楼赶集/他们牵着马匹或者背着新鲜的蔬菜进城/接受呵斥或者接受罚款是常有的事儿/那些满身散发着卫生球气味的家庭主妇/毫不吝惜的扯掉一匹匹青绿的菜叶”都市人的冷漠、彝族的逆来顺受、诗人内心的悲怜与愤怒是承续了汉语诗歌在鼎盛的大唐时期产生的白居易《卖炭翁》、《观刈麦》、李坤的《怜农》、杜甫的《三吏》的写实风格与朴素情怀。“这正是鸟儿归巢羊牧归的时辰/它使我更加确信有些特别的时光/具有巨大的力量,足以摧毁人类的强大和内心的防线”。令人窒息的缓慢的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让人悲从中来的是,诗人亲眼目睹一位拄着柺杖的老太婆在菜摊前突然向后倒去,平静的死去。他联想到自己如果有一天也这样,所有的亲人、朋友,包括“带着我的体温和眼泪的诗篇啊!它们会不会因没人整理而随风飘散”尽管命运无奈、无常,但诗人隐忍的心洞烛这一切。《鹰爪杯》中诗人对民族的历史与现实进行了无情的批判:你看我的民族多么像一个迷糊的孩子/他痴迷于一个遥不可及的意象/沉醉于一个眩晕的伟大意志/唉,这么多年了/他们还在诉说着诸多雄鹰的往事/天空中连鹰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他们竟然还在用鹰爪杯啜饮着美酒。诗人以回忆对抗现实,在回忆的言词之路上复活集体无意识,诗人希望民族从浓重的阴影中走出来。最能展示诗人大地的形而上思考与形而下抒情的是《苦荞麦》:“没有一种作物能够像你一样与彝人站在同样的纬度/也没有一种作物能够像你一样获得彝人的尊荣/身穿短褂的母亲在肩扛铧犁的父亲播下你/你把根扎在贫瘠的土壤和彝人薄如蝉羽的希望中/一颗荞粒它分开荆棘跨进彝人清贫的家园/它任由老人把它酿造成美酒,点燃了我们诗歌喷薄的火焰”。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麦地诗人海子苍凉悲壮的遗风在古老的大凉山的深沉回响。语言神圣,气势庄严,场景跨度大,从种子的播种开始就与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最后“它看看我们是否能在清凉的黄色中继续坚守/摸摸我们的骨头是否硬朗/试试我们的热血是否还在沸腾”。所以,我们必须承认,大地产万物也产诗人。在这些纯粹的语言中,思想感情明智而强烈,忠实于自然。“我记得有一年我经过一个山岗/有群围着蓝色头巾的妇女还在山坡上割着苦麦/她们弯腰劳作的背影,暮色苍茫中的背景/不知怎么就将我的眼泪勾了下来”沉思中包含着同情,深刻而精微地传递炽烈的伤感。这种朴素的情感是山的灵魂,她因了人的思想而变得精纯。空旷、寂寥的山坡,神圣的劳作,无言的艰辛,英国伟大的湖畔派诗人华兹华斯《孤独的收割者》,法国农民诗人画家米勒的《晚钟》同样曾经这样倾诉过他们内心的真实平易的情感。诗人在她们的背影中听到了她们孤独的歌唱:谁能告诉我/她在唱什么/也许这绵绵不绝的歌声/唱那早已过去的辛酸事/或者很久以前的战争/或者是痛苦、损失和悲哀/它们曾经发生还可能重来。(《华兹华斯抒情诗选》上海译文1986年版263-264)田间默默祈祷的农民,仿佛听到了远方依稀的钟声:越来越大,传得越来越远…… 这伫立在农田里剪影一般的农夫与地平线交叉的形式使人联想到了庄严、神圣的“十字架”;由于日暮余辉的笼罩、屏息静思的农夫和静穆沉寂的大地的反衬,渲染出浓郁强烈的宗教情感,凝重圣洁的宗教气氛,庄严、肃穆、令人敬畏的宿命色彩和安贫乐道的耕夫形象,深沉、悠远、悲壮的诗意境,直指人心的精神魔力。这外在粗陋、朴实,甚至木纳、痴呆,而内心纯净虔诚、温顺善良的劳动者形象,不仅体现了诗人对土地的深深理解和深厚的感情,也由衷的礼赞山地人不因贫困而放弃人之为人的信仰与尊严。“我承认人的一生不可以离开荞麦/我承认没有谁能够偿还苦麦的情意”(上卷252-254页),善于遗忘的读者与弱视的批评家们,请对比一下我们上个世纪那个英雄殉道诗人贫穷短暂而激烈燃烧的诗篇吧: “诗人,你无力偿还/麦地和光芒的情义/一种愿望/一种善良/你无力偿还/你无力偿还/一颗放射光芒的星辰/在你头顶寂寞的燃烧”。 (《海子骆一禾作品集》南京出版社1991年7月版3页),这种情感是农家子弟的一份真诚的情感投入,类似宗教徒的虔诚的感恩。“麦地/神秘的质问者啊//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答复》《海子骆一禾作品集》南京出版社1991年7月版1页)。当诗人意识到自己无力答报,无力到达生命的目的地时,他又是何等地惶惑!麦地在这里,既是物质性的,更是精神性的幻想与玄思,许多时候都是直接来源于土地情感的,这样,反过来又成了形而下世界的一种必要的诗意的补充,正因为其中有着对自然和灵魂的热爱,而有着精神回乡的主题。那里,既有景色,也有哲思,所以既澄澈,也玄奥。三十多年时光的无情的冲刷,不知产生了多少汉语文字的分行,不知淹没了多少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才华横溢、竖溢、乱溢、心怀鬼胎、江郎才尽、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诗人们,在后现代越发支离破碎的昏暗而空寂的天空,唯独那颗流星仍在孤寂的散发着神性的辽远的光辉。诗人是心灵的预言者,好似天地神人之间的通灵者,克惹晓夫显然有幸仰视并承接到这光芒。 “诗人们,我们义不容辞/要巍然而立,并用自己的手/抓住那带着父爱的闪电/然后,将它裹在诗歌中间/作为神圣礼品转交给民众”。 (《海德格尔诗学文集》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220页)这是荷尔德林精神病发作一年之前的诗歌,之后,他就沉入了精神巨大的黑暗中,这些幽微而纯洁的光在精神的暗夜被无数真正写作者的手默默的传递着。《秋天》一诗中,诗人深情的吟唱到:我的秋天也许会在一颗稻米中醒来/一颗带着亲人体温的稻子中醒来/稻米内部的阳光醒着月亮醒着蛙声醒着/秋风醒着,亲人也应该醒着/我的秋天也许会在锋利的刀刃上醒来/秋天的果实挂在枝头,伸手可及/但蓝天锋利,胜过刀刃/血色黄昏就像无边的裹尸布缓缓展开/我的秋天兴许会在一朵云彩中醒来/一朵鲜血一样纯净的云朵中醒来/泥泞的道路上印着众人的脚印/道路醒着,而亲人啊不再醒来。这些触目惊心的、充满死亡色彩的意象,词语尖锐、瞬间爆发,意象之间的相互碰撞、相互转换、相互衍生,是真正触及到了秋天与大地的本质。诗不是现存的,而是努力让诗成为诗,一个词语或意象自在存在,它自身的卓然存在反抗着人为为的语意系统。海德格尔在《作品与真理》中论述到:大地一词的意思与那种有关积沉于某处的土块观念无关,与那种有关行星的纯粹天文学观念无关。大地意味着:从此出现的东西由此收回,并隐匿一切自行涌现之物。(《海德格尔诗学文集》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37页)克惹晓夫显然深谙其中三味。海子在《死亡之诗  二》中写到:当我没有希望坐在一束麦子上回家/请整理好我那凌乱的骨头/放入一个小木柜/带回它/像带回你们富裕的嫁妆/但是不要告诉我/扶着木头/正在干草上凉衣的母亲。(《海子骆一禾作品集》南京出版社1991年7月版8页)。诗歌没有仅仅局限于直接描述结果,而更多的呈现渴望回乡,并由于无法达成这一愿望而静静的走向死亡。这一过程,我们清晰的看到,语言与心灵一起经受罕见的命运的淬炼与提升,敞亮人及其精神的境遇,因为我们实在找不到更准确的媒介来担当心灵的命运。这种写作已经告别灵感祝状态,每一场言说的复杂和艰难归及内心深处的浩然宁静。生存的现实性,使词语在诗歌精神光芒的朗照下,让词语自身剃除一系列莫须有的、大众化的、人云亦云的修辞与限制。每一个词语,犹如纯青的火焰,竭尽全力地捍卫着它作为民族母语隐藏在词根与词根之间的尊严,神圣与神秘并且同个体心灵遭遇完美结合起来。持之以恒的鲜 明激情已净化为宗教般的虔诚与狂热,获得伟大而纯正理念的有力支配,诗歌在此生命内涵丰富的深度(表现在对时间和死亡清醒的执迷不悟般的追思)及其螺旋般回环往复的停止、前进、停止、前进的思想力度,并由之决定了诗歌内在的节奏,完成心灵庄严的梦想。“许多忧伤的歌谣在母语里淌着泪水/许多荏苒的光阴在母语里得到挽留”,《母语》(上卷251页)。悲情的歌者克惹晓夫,在这个贫乏得已经意识不到贫乏的时代留住这些温良、湿润、历久弥新的文字的体温。悲怜气质的浪漫主义者,本色的抒情,在一个不适宜抒情诗的时代里保持了诗歌的高贵的品质。这难道不是写作的意义?Goi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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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裂变——高原的祈祷者----沙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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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的时候,怀着火热的耐心,我们将开进光辉的城镇
    ——兰波
 
  诗歌需要良知、需要热力、需要自我否定的勇气与智慧需要对当下境遇的考问与承担。这样的创作对于个体来说,至少是严肃,甚至是残酷的。但唯其如此,存在,方能从本体上介入思想与言说,诗人把他全部的命运交给语言,或者。语言赋予他被选中的命运。诗歌需要技术,比如叙事、抒情、名词、修饰、以动词的步伐前进,从“缘情”、“言志”、“载道”,到现代、后现代,结构、解构,甚至后一切。诗歌的变化与发展从本质上说,是服从于不同时代的精神气候与个体的心灵气候的此消彼涨、彼竭我盈的相互转化,最终为个体心灵的确定奠定基础,这必然牵涉到诗歌用语言表达,或者语言表达诗歌,或者诗歌本身就是在人追问人的生存之迷的源头上语言与诗歌互为缘法结构的诗歌本质的思考,而诗写的过程就是把所有的情绪、情感、体验、思想融进心灵的坩锅,反复锤炼,哪怕从一千吨语言的矿脉中提出一克语言的纯金,这是诗歌的炼狱。因为,自然万物,以及人的精神(如果诗歌还有必要捍卫他的尊严的话),本来就是瞬息万变、不能用实证的科学条分缕析,它就为诗歌及其写作提供了更多的可能。
 
  在这个层次上我们清晰的考察沙马诗歌精神的内涵、语言风格与以吉狄玛加为代表的所谓“惠特曼、郭沫若式的浪漫抒情”的变化不仅仅是写作技巧的嬗变,更重要的是诗人自身主体意识在不同诗歌、文化、思想资源方面的整合与提炼能力。(参见姚新勇《彝族现代诗派论》  《独立》十四期52页)诗歌开始了对人自身命运的考问与沉思,开始了对自我泯灭、自我丧失、自我遗忘的集体无意识的反动的艰难历程。因此,恢复个体写作的自足性和必要性,朝向个体内心体验的深刻与广博,使诗歌获得相对于心灵世界的广度与思想的深度是沙马的艺术自觉与荣幸。他有幸在诗歌这条宽阔的河流的岸边拾掇前辈先贤的智慧武装自己,向灵魂的堡垒发起黎明前的攻击。“你看见花朵从灰烬中显现,仿佛无人记起的突变的预言。/头脑中的砂砾/奇怪的愿望化为呼啸的长剑,/雨滴怎样在木门上敲打,/在冷寂的逃避中,/灰蒙的惊恐浸入遥远的挽歌。伤口与时间对视,血迹/在风声中凝固,/犹如闪电划下羞耻的痕印,(《苍茫瞬间》上卷51页)。灰烬、长剑、挽歌、伤口、血迹、闪电一系列密集的意象,很容易联想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优秀的汉语写作者黄翔、昌耀、北岛等划破铁幕黑暗的热血意象。其实并不仅仅只属于哪个特定的时代,苦难与沉重的历史从来就是人的宿命,人类各民族尽管在历史的进程中都创造了具有各自民族特色的灿烂的文明,一代又一代天才尽管为后代留下了丰厚的精神资源,一颗颗朝圣者的心灵尽管标示出一条又一条通往天国的路径,一团团精神之火在愤怒的黑暗中烛照人的生存境遇和种种抗争,但是,理想国依旧遥远,依旧是激励人类为维护自己心灵尊严的火种,尽管大地比冰更寒冷,比废墟更虚无,但诗人没有逃避,没有绝望,他如同西绪佛斯,命运是属于他的,这沉没的世界升腾起千万个美妙的回声:不存在无阴影的太阳,而且必须拥抱黑夜,除此之外,没有更高的命运,最高的命运是人回归到自己的生活之中,去揭示,唤醒`,创造。通过严肃的思和词语的艰辛确证命运的冷酷。“看见、突变、显现、呼啸、敲打、逃避、浸入、对视、凝固、划下”,短短几行诗歌,一连十个动词,紧促而急迫,使诗人内心的情感波澜壮阔。深邃、阔大。曾有人论述过诗歌中最考验诗人的是取消修辞,取消形容词。还原名词与动词,词语运行的节奏凝练、犀利,有效的扩大了语言的张力。诗的修辞,就不再是修辞,而是诗的哲学了,即智慧之光,即觉悟之光,这根本说明诗歌的价值不是在于训练技巧,而是服从于内心的精神指引,在永无止境的活生生的不可重复的个体创造的黑暗之路引领。让智慧的光芒照亮人的境遇。这可能是沙马内心严酷而自觉的语言意识,恰恰是这种忠于诗歌艺术的自律,使得阅读他的诗歌就如同进入一场灵魂深处的激烈、伤痛、哀婉的翻腾。诗人默默承受分裂与痛苦,用痛苦撞击黑暗,火光微弱,原生的创造的铁质,融入诗歌,词语生命的舞蹈与生生不息的呼吸。最绝望无助之庄严时刻,活生生引领漫漫长夜之清晰划过指尖笔端的词语,以虔诚的谦卑供奉。勇迈的为心灵献祭。“彝人之子啊,你可以哭泣/可以用无数的理由找到血液里疼痛的根源/骨头碎裂/树根断裂/背叛与逃跑/人们的猜疑与仇恨,隐藏着罪恶的秘密/但是,你要昂起头行走/在瞬息万变的夜空下/让手指划出一个字:火/让内心说出一个词:梦想。”(上卷51页)这里彝族的传统仍然是重要的元素,但它们已经变形为个人化的意象,高度意象化、凝聚化的现代诗歌语式,已经完全替代了常见的被彝化改造了的传统诗歌形式。这样的诗,是彝族性的,但也是象征主义的。可以说,这正是沙马超越于吉狄马加等前辈诗人的地方,艺术创造的独立品格有效的削弱“风情加颂歌”式的浪漫主义的过分夸张与修辞的重复排比对诗歌内涵的浅化,同时,以语言的暗示性、不确定性来遏制感伤主义和矫揉造作的陈词滥调。语言从热烈透明、直接转向混合、丰富、晦涩、多义。从说明和白描走向暗示和象征。这是彝族现代诗歌遵循诗歌自身的艺术规律走向成熟的必然。诗的内部有连写作者都不知道的命运。不是诗人创造了诗,诗独立于人之外,有它自身存在的理由和命运,它通过人的写作打开了发音器官,那隐藏在词语背后的遭遇,神秘的、具有象征性的、独一无二的无法被直接使用的体验,其本身的复杂性、不确定性,真切的唤起人内心强烈的欲望与梦想:寻找到适宜自己心灵的表达方式,遵循自己的精神感受从而找到那写作方向。如果我们认为存在着一种所谓的方向的话,那应该是朝向人的无限丰富、变化末测精神源头。火、梦想。沙马在撞击到这两个词语的时候,我不知他的内心曾展开怎样一副浩淼而源远流长的人类之精神画卷:从古希腊的神话传说,殉道者普罗米修斯的献祭之火,中国的燧人氏钻木而得的生存之火,丹科高举头顶用心脏点燃的带领族人走出黑暗的牺牲之火,中世纪焚烧异端分子的黑暗之火。彝族崇拜火,火把节,这是远古人类的梦想与激情最后馈赠给世界之夜的救赎,是酒神狄噢尼索斯的狂迷,是悲剧力量丰盈的喷发。是血液里疼痛的根源。“在中国现代诗歌史上,似乎还很少有诗人将“民族性”与现代性如此有机地溶合在一起。彝诗正是通过现代与传统的相互渗透,才形成了自己苦难而甜蜜的“民族”品性,才拥有了忧伤而温暖的诗歌品质。”(参见姚新勇《彝族现代诗派论》  《独立》十四期48页)。尤其能体现诗人艺术个性的是他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迷惑的瞳孔张开,血液犹如花瓣一样飘散/内心的形状,紫色般呈现/清凉的大地,灵思飞舞/寂寥的想象扇子一般,曲折回还/战栗的歌吟,蚂蚁在狂野的边界/觉醒深陷恐惧之中,无力自拔/无数的手指伸出来,与空气接触/在飘忽的时间中,视线如此荒诞/命运的链条撞击残破的铜鼓/时光的裂痕一一闪现”破碎、迷惑、荒诞、恐惧,现代派诗歌所具有的内在精神气息与诗人自我深刻体验与丰富的想象有机的结合,彰显了诗人的艺术气质。时间改变不了时间的循环,也改变不了原初的激情,古老而沧桑的大地上,尽管我们都是外部世界的遗民,但是,诗人拥有记忆,拥有飞舞的灵思,拥有语言支撑他,收容他无家可归的灵魂。虽然“在枯萎的时间里/没有人会写下悲痛/没有人会念出怜悯的词”,但诗人相信留给生命,留给灵魂的粮食是内心中对历史和现实的深刻质问和反思,他坚信:人生苦断,一切都将崩溃,一切都将消失并回到泰初。没有方向,没有路,也没有灯,但有诗人的虔诚与感怀,悲痛与怜悯,使诗歌获得更持久、更鲜活的力量。“歌手衰老了/象形的符号爬满她额头的忧郁”在事物中衰老,并不沮丧。与生命衰老的对话,才可能展开对生命多纬度的体验与沉思,拓展出广阔的心灵世界与现实的活生生的呼吸。在这持久的较量中,赤手空拳,回归到词语。回到敏感而不懈的精神状态所释放的能量。“仿佛让沉重的头颅告诉苍天/橄榄果一夜之间,像爱情一样/腐烂不堪”人与自然融为一体,自然的力控制着万物的生长与毁灭,也控制着人类的生老病死,橄榄果,一夜之间,透露着青春与生命强烈的欲望。在透骨的苍茫与肃杀之中,一双穿越绝望而虔诚的眼睛久久凝视生命的幻灭凝视爱情的死亡。在被日常话语系统的尘埃蒙蔽甚久,大面积失语症袭击的今天,恢复汉语的表现力,首先是她穿透司空见惯、视而不见、见而不思、不问的于手心间玩弄的悲惨命运(中国不是自古以来有舞文弄墨之说),以自己的思考、自己的体验、自己的苦痛和反抗曾经或许永远都摆脱不了的宿命-在词的表象背后,其实是人的命运。而这种写作的深度和难度非一般的才气与灵感所能承载。因为一个词,直接触摸到你隐秘敏感的精神部位,守护一个词,等于守护一种梦想,守护一场心灵的漫长的纯粹的柔弱的斗争。“无力的手,善意地播撒火种/羊皮鼓、法铃、一堆发黄的经文/忍受着焦虑的烈日暴晒/,”诗歌将见证生命的荣辱、兴衰,见证梦想的诞生与飞翔,见证日常生活中与我们息息相关的一切真实而不可替代的经历。虽然“谁也无法知晓,/山神树的影子能否一直庇护你到天边。诗人的怀疑是有理由的。面对“发黄的经文,骨头碎裂,树根断裂,背叛与逃跑,人们的猜疑与仇恨,隐藏着罪恶的秘密。”这一切,诗歌是无能为力的,诗人是无助的,绝望的,但是,他要通过文字来唤醒人心中的梦想,要用文字来保存心灵的家园,被掩埋的声音将永远为最初的心灵歌唱,在每一个黄昏,每一个黎明,因为那是诗人的良知,尽管只有良知远远不够,但总比彻底沦丧好。“生命之树长青” (歌德语)是啊,这颗树植根于大地,吸收了苦难和幸福,承接了光明和黑暗,见证了灵魂的种种熬炼及其分裂,最终从叶片上滴下一颗颗文字,在诗人的内心重新萌芽,激活血液里所有沉默声音的幸福和惬意,召唤诗人在这树下聆听和呼吸遥远的记忆和眷恋,因为“毕摩说,人是有根的”。 这至真、至善的最坦诚的回答。守护信仰与传统血液的毕摩等在黑暗里,而这黑暗是不能拒绝的,如同对光的向往,在对于光的敬畏与忏悔中,诗人如同一位农夫,精心采集植物与露珠的精华祭献神灵,而山神与毕摩暗示,如果它的光辉中孕育了孤独、绝望、痛苦,将会更仁慈、更强大、更真实的融入山民们的血液与记忆,只有那些无名的、隐匿的、致命的诱惑在星空般宁静、暴风雨般的狂暴中一如既往的召唤诗人。“人是有根的”,这根的意义在于对人和民族命运的拯救。 人的拯救不在于无神论,也不在于神秘主义的偶像崇拜,而是建立于内心与自由牺牲精神相吻合的信仰之路。因此,诗人没有展示自己对宗教的知识层面的了解与把握,也没卖弄能背诵多少经文,而是把这些经验在日常状态毫不张扬的切入当下的精神境遇与活生生的呼吸。“送魂的人,衣裳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亡灵之魂从来不引诱人逃避人的当下的处境,人只有因这 些劫数的历练变得丰富和强大并坚固才能与自身合一,神性与诗性才能植根于我们的劳作与大地的赤子之心。如果以上诗歌及其解读只是一部交响曲的前奏,那么,我不得不引用的诗句将如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中的合唱《欢乐颂》,将长久的激起我们内心神圣的景仰。
 
  愿山野跳动口弦和月琴的合鸣
  愿诺依河在明媚的爱恋中泛起晶莹的波光
  愿凶猛的猎豹在残酷和人性中,找到梦想
  愿月亮的光晕不再照耀滴血的刀锋
  愿生存的依据不需要传说的残忍与胆量
  愿孩子停止饥饿的哭声并得到怜悯的眷顾
  愿半路停歇的老人也能等到即将来临的温暖
  愿患难的人得到不期而遇的救助
  愿神圣的光辉一直沐浴鹞鹰受伤的翅膀
  愿仇人学会遗忘在掩面而泣时得到宽恕
  愿远行者不再怨恨自己还热爱故乡
  愿受累受苦的人从此有福了
  愿赶马人扪心自问时不再沉吟悲伤
  愿少女美丽的衣裳都绣上星星、月亮和太阳
  愿感恩的心在大地的睡眠中苏醒
  愿亲人在远方回望心怀圣洁的遐想
  愿正在临界点上的光芒在火狐狸的
  舞蹈中徐徐下降
 
  在乌烟瘴气 ,汉语诗歌写作大面积缺钙、灵魂苍白、终极价值悬置,伪先锋(疯)泛滥、语言尊严遭到亵渎的今天,这些高原之子的歌声,这普世的福音,感谢诗人让我们再次听到亘古以来永远不会消失的人性的至美、至真、至纯。这是诗人奉献给大地的旷世恋歌这无边旷野的饱含血泪的深情吟诵,是生命的活生生的宗教,神性、慈悲、怜悯,即使“手掌中只有冷漠/眼睛里寻找到背叛”,即使爱情腐烂不堪,但诗人仍然义无反顾承担看不见的厄运与痛苦,用马背上的盐巴,黑色的土锅,阿妈的话,这些真实的,可触及的力量支撑诗人面对时光的裂痕,在枯萎的时间里,在没有人会写下悲痛,没有人会念出怜悯的词的荒凉高原,在毕摩咒语飘落,犹如风中的沙子,在本民族传统文化与信仰的面临深刻危机的时刻,诗人呈现了内心之伤,精神之痛,诗人见证着这一切,说出了这一切。
 
  “对于我来说,长久地捍卫地域性写作,已经成为自己找到与清澈洁净的大地深入勾通的一道窄门。在全球化语境日渐汹涌和严峻挑战的时刻,文学正承载着一个民族的历史记忆与社会转型期和文明更替间的惶惑、挣扎和疼痛感。对生养自己的大地永远怀着感恩和朝圣的心情,对卑微的生命永远怀有深切的怜惜。在更低处寻找人文精神的源泉和人性的光彩。关注民族的生存状态和困境,在呐喊与拯救、悲悯与关怀的精神遭遇中伫立,热切呼唤着文化的自觉和良知的期望。崇尚质朴、坚韧与辽阔,渴求大地般的明澈与厚重”(沙马《虚幻的面影》自序)光阴的序列,依旧不慢不紧,在生命与时光的长河中,思想、精神、思考、写作与这块古老而庄严的土地一起神秘的诞生、死亡与复活。这是沙马写作的价值与宿命。Goi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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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极端语言的实验与突围者——木确奢哲】
 
  “冷眼如雪原,死亡如冷眼/寒,寒,寒,飞雪彻骨/幻灭之火,希望之惩罚,非我之性情/灵魂与肉体,你的不归路/残酷之梦是苦海,岸是冻僵的目光/刀锋让伤楚深入骨髓,深入内心/黑云如铁,天空如布/远方的嘴唇,思念之冰点/雪飞扬起迷茫的风声/忘却寒意,忘却脚印/忘却创伤的手和柔弱/如果心还在跳,如果肌肤鲜红如血/如果,我随风而去,只留下冷”(《冷眼》上卷354)“抽丝作茧,尘封旧时涌流/夏追逐春,我选择决离/秋之孤雁,秋风之秋雨/沉默之伤,寂亡之海与啸/澎湃中是无眠,是无以复加/在风月中回首,心发衰竭/痛苦的河请不要再唱残酷和美艳/冰霜之剑如伤,如殇,如肠/如爱情的朵儿凄绝/中秋是否重阳,登高是否你/空手采菊,空手回眸天边的草/暮色已来临,抓一把长长的风/落霞的重量,是双眼,是企盼/挥手,挥袖,挥去哀愁的尘沙(《默伤》)。      诗以境界为上。 这些诗歌绝对算得上是先锋诗歌的急行军,就是放在当下的汉语写作的大背景进行考察,也很难匹敌他词语内部急促的节奏、尖锐的痛感、奇特的比喻。这些作品在整本全集里以独立的思维和体验方式,以干净有利的语言表达,成功的把自己消融在自己的对象中,它的非个体性,保证了诗歌的客观、准确、冷静。我们并不是在读诗人关于事物的诗,而是在读事物自己的诗,事物有它自己的诗,不是因为我们给了它们些什么,而是因为它们有自己的命运。“寒雪,寒号,寒风/是刀的前奏,狼的孤独”诗歌的意境高迈,意象密集,浓墨重彩渲染雪的冷酷、生命的惨烈、浑厚。此萧条肃杀之境令人窒息。诗人忠实于它自己的内心体验,并且从体验中不断扬弃那些自以为是的先入为主的准则,事物成为思想的象征或呼吸,促使它畅通或滞涩的因素是事物转化为触及灵魂的压力,“心苍白,嘴唇失血/冰凉的枯手,悚然于黑鸦的叫唤/冬天如鬼魅,风无情,你无情/衰竭的青春如漫长的寒冰”(《寒雪》)。如此意境,加上个我独特的体验,除了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以及诗鬼李贺, 再难有第二个把个体生命赋予如此短促、激烈、势不可挡的节奏以应和宇宙之雪在诗人内心激荡的风暴,开阔而苍茫。这巨大压力在肢解和分裂现成物象的过程中,反而狂热的鼓动精神的激情,在激情统领和感召下,使全部元素在终极和最后归宿上唤起沉思中的真正回响。这种状态,每个地点,每个时代,每个人的独特生活都完全交由它自己承担,尽管这重负可能令人窒息,“天地如此荒凉,雪如此下/山河沉寂,我如顽石,如殷红的残损/岁月和冰雨,风化之血泪/斑驳之伤,苍凉之寂寞巅峰/暴风之呜唱,望天眼之泪”但他相信,灵魂与肉体分离之时,一束光的利剑会重新缝合他内心的血,“被风吹走的年华与形采,悬崖/我将坠落,将如鹰之飞翔”。放眼西方现代诗歌,英国迪兰.托马斯,德国保罗.策兰,美国艾米丽.狄金森,波德莱尔,对死亡与恐惧的迷恋,对灵魂绝境的孤独承受,对不可知生命的寻求,强烈的超现实主义色彩和象征手法的运用,深刻的挖掘人性的深度与复杂。请看诗人对现实的指正:“火车,贪婪的野兽,异乡人/黑夜和白天,北京城慌乱;隐情,慌乱/抢夺黑票,抢夺腐肉和喘息/拿暴雨献祭天空,拿烈酒献祭鼻子/水,烈日,雷电,失望的残损/七月是寒冷的筋骨,沉痛的脊梁/荣光即为罪恶,沉默即为锯齿的锋芒”.“脱离了家乡的牛马/却依然用牛马来形容/我卑贱的兄弟/有多少重压让你的腰椎疼痛/像一块石头硌梗了社会的虚浮/像一根钢针刺破了省城的黑暗/我们用血汗打造了黄金和高楼,却积累了谁的财富?”(《我卑微的兄弟》)严肃的诗歌创作,从来是而且永远是为着确定人的现存时间的位置和价值,恢复人的尊严的历史性进程,它永远是投枪和匕首帮助人们从诱惑与深渊的堕落与麻木中杀出一条生之血路。“流传病毒,雨中的花,清明的幡/五月的光,沉默如丁香,如蜂蜇毒刺/我开始谢幕,提一张残破的脸/舞台上的雪,我的地狱和寒冷”这明显承袭了庞德《地铁》、艾略特《荒原》对人类处境水晶般折射:荒凉、真实、一览无余、存在既是绝望,已经没有退路。自我完全是被外在扭曲、变形的陌生物;人类永远是同一部心灵史;屈辱与荣光;辉煌与失败、软体侏儒与自由战士;不同的时代对人类心灵 的扭曲是相同的,它只会改头换面、变本加厉而不会有丝毫退却。因此,需要诗歌对之进行 有力地反拨。“我走在火的刀尖/在雪的尽头,漫长的路和无尽思念/无法弥补这过错,他们制造了我/孤独,是穿越黑夜的寒冷/二十八年过去,这伤口它越来越深/死亡之路不可逆转,我们都在老去/把胸膛打开,抓出火,抓出燃烧的血/用冷漠击打黑夜门墙,并完结自己”。活着是需要理由的。穿越灵魂沉寂山峦的骑士,在与残酷物质主义现实的搏斗中,他牢牢握住词语,这唯一的武器。全力以赴,既承受个人的孤独 处境和个体的一无所有,也承受我们当下人们的处境,共同分担总体的命运。“把胸膛打开,抓出火,抓出燃烧的血”,这是伟大而古老的希腊神话悲剧精神的复活,诗人们,当生命的长河和历史的巨轮把二十世纪厚厚埋葬在人类记忆的坟墓以后,新千年的到来,人的历 史性生存的基础不但没有进一步得到奠定和强化,人性的曙光反而更加惨淡、稀疏。众多精 神的幽灵比心灵还大,时间的弓箭瞄准青春的激情与勇气,更加剧了精神的动荡,用这些铁血诗歌在心灵的祭坛上完成庄严的红与黑的祭礼吧!“没有一首诗歌可以阻挡坦克,但是也没有任何一辆坦克可以研碎诗歌的帷幕”。这是诗歌对于人类心灵永恒而古老的承诺!
 
  (2013 年盛夏于内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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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阿毅 编辑: 阿毅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