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俄伍叁:让我带你回喜德
作者 勒俄伍叁 2025-05-29
原出处:彝族人网

晨雾漫过俄尔则俄雪山时,我总想剪一片云絮塞进行囊。这里的雾是青灰色的,像母亲年轻时围在百褶裙外的羊毛披毡。林间松针簌簌抖落露珠,惊醒了蜷缩在苔藓深处的红腹角雉,它扑棱棱掠过墨绿的冷杉林,翎羽在晨光里拖曳出七彩弧线。让我牵起你的手,沿着野蔷薇攀援的山道,回到那个藏在褶皱山脉里的喜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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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是脐带,缠绕着彝人千年的脐血。背柴的阿嫫踩着云母片闪烁的碎石,银耳坠晃成两轮小月亮。她的百褶裙摆沾着草籽,每道褶皱都收拢着晨雾与往事。转角处忽然撞见玛薇,她正用红丝线给新绣的花围腰收边,针脚细密如索玛花瓣的纹路。姑娘抬头冲我们笑,山葡萄似的眸子映着九十九里温泉蒸腾的白汽。XS7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日头爬到苦荄地上空时,我们该去阿普[2]的火塘边讨碗酸菜汤。夯土墙被柴烟熏出琥珀色,雕花木窗棂间漏下的光柱里,悬浮的尘埃跳着古老的锅庄。火塘石被岁月磨得发亮,三脚架上的黑陶罐咕嘟着腊肉与圆根萝卜的私语。阿普用火钳拨动柴灰,埋进几个带裂纹的苦荞馍馍,灰白胡须随火苗轻轻颤动。当焦香混着松脂气息漫开时,他会用树皮般粗糙的手掌掰开馍馍,递来的半块还带着体温。XS7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午后该去孙水河掬一捧往事。河岸的鹅卵石记得我的光脚丫,十二岁那年的暴雨夜,我曾蜷在岩洞里看河水暴涨成黄龙。如今浅滩处仍有细鳞鱼逆流而上,银亮的脊背划开水面,像格萨尔王传说里散落的甲片。对岸牧羊人的口弦琴声被山风揉碎,坠在涟漪间成了游鱼的饵。我们踩着露出水面的青石过河,石缝里的螃蟹举螯相迎,背壳上斑纹如同褪色的经文。XS7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翻过三道开满索玛花的山梁,便能望见祖辈的魂归处。那些嵌在半山腰的坟茔面朝东方,碑石上彝文蜿蜒如迁徙的路线。我指给你看曾祖父坟前那丛紫地丁,它们年复一年从岩缝里挣出来,比任何祭祀的香火都更懂得守望。山风掠过坟头的经幡,哗啦啦翻动无人能懂的谶语。我们采来野樱桃摆在青石供台上,熟透的浆汁慢慢洇成血色地图。XS7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暮色漫过瓦吉木梁子[3]时,寨子里的炊烟开始编织蛛网。谁家的腊猪头在柴火上旋转,油滴坠入火堆炸开细小的星辰。孩子们举着火把跑过晒场,松明子的光斑在暮色里游成发光的鱼群。转角木楼上传来月琴声,弹奏者把《阿惹妞》[4]的调子揉进渐浓的夜色。我们循声登上吱呀作响的木梯,看见琴弦在老人指间淌成月光河。XS7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火把节[5]的夜不属于睡眠。广场中央的篝火已经吞下九捆青冈柴,火焰伸出金红的舌头舔舐星空。姑娘们的银饰在火光中熔化成液态星辰,百褶裙旋成九十九朵索玛花。当“朵洛荷”[6]的歌声涨潮般涌起,老人们端着酒碗走进舞圈,皱纹里蓄着的往事被火光映得透亮。我拉着你加入欢舞的人流,在踢踏声里感受大地的心跳透过草鞋底传来。XS7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更深露重时,我们溜出狂欢的人群。后山的核桃林藏着萤火虫的集市,这些提着灯笼的小贩在夜色里交割光年。腐殖土的气息混着野薄荷的清凉,猫头鹰在某个枝桠间发出远古的訇笑。我们并排躺在望天石上,看见银河正从则俄雪山顶倾泻而下,星子坠在孙水河里叮咚作响。XS7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鸡鸣三遍,晨雾再次从山坳里吐出白蚕。去早集的小路上,头帕结着霜花的阿玛们背着竹篓,像移动的雪山。青花椒与干菌子的气息在晨光里浮沉,卖漆器的阿普正用马尾毛给新胎上漆。挑担的汉子歇脚时掏出锡酒壶,抿一口便唱起《阿依阿芝》[7],沙哑的尾音惊飞了瓦檐下的斑鸠。XS7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让我带你走进最深的巷弄,石墙上还留着二十年前我用柴炭画的骏马。守碾坊的聋婆婆依旧在午后打盹,水车旋转的光斑在她皱纹里写满轮回的密码。铁匠铺传来叮当的晨祷,通红的铁块在淬火时发出满足的叹息。小学校围墙外,那株被我偷浇过洗笔水的三角梅,如今已攀过二楼栏杆,把紫红的花瀑泻在生锈的校牌上。XS7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当夕阳给孙水河系上金腰带,我们该去听阿达[8]讲《勒俄特依》[9]。阿达坐在老核桃树下,声音像陈年的燕麦酒缓缓倾注。创世的神灵在烟斗明灭间苏醒,雪族十二子[10]从神话里走到我们脚边。暮色渐浓时,故事里的黑虎与白鹤都化作山风,掠过寨子四周的守灵林。XS7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让我为你别上一朵崖畔的索玛花,这是喜德人随身携带的故乡。当城市霓虹在远方闪烁,我们依然能循着花萼上的露珠导航,回到夯土墙围起的火塘边。那些被篝火淬炼过的记忆,那些被山泉滋养的乡音,会在每个起雾的清晨苏醒,成为烙在骨血里的图腾。XS7彝族人网(彝人网)- 彝族文化网络博物馆

注:
[1] 玛薇:彝语“花朵”
[2] 阿普:彝语“爷爷”
[3] 瓦吉木梁子:喜德县境内山名
[4] 《阿惹妞》:彝族传统情歌
[5] 火把节:彝族重要传统节日
[6] 朵洛荷:彝族传统歌舞
[7] 《阿依阿芝》:彝族经典叙事长诗
[8] 阿达:彝语“父亲”
[9] 《勒俄特依》:彝族创世史诗
[10] 雪族十二子:彝族神话中人类的祖先

作者|勒俄伍叁;图片|马海果果

发布: 阿布亚 编辑: 阿布亚 返回顶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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