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了,又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安排好自己的下半生,“几度夕阳红”的景象也许还能照亮苍凉的暮色。
图为阿凉子者的信
近日整理书房,翻捡到四十多年前鄙人刚走上文学写作道路时与彝族编辑的一些书信,读来让人热泪盈眶,仍然能感受到当年内心的激情,那颗青春火热的文学之心,如今却成了一段美好的回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文学的春天光明灿烂,云贵川的彝族文学青年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发展,队伍迅速壮大,我也是其中之一。那时我刚从楚雄卫校毕业,被分配到楚雄州吕合煤矿职工医院工作,干好本职工作之余,积极创作投稿,成立了“煤海文学社”,发展社员二十余人,创办《星星》社刊,与全国五百多家文学社来往。回想当年,那时的“彝族文学”氛围非常之好,彝族作者也比较团结,所发表的作品民族特色浓郁,云贵川三省的彝族作者交流,不论是官方还是民间,还是比较活跃的。我就接到过贵州民族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发来的调查函,了解我们的创作经历和写作方向,作为彝族文学的研究资料。贵州彝族作家苏晓星还给我寄来了他的新作《奴隶主的女儿》和《良心的中伤》两本小说集。四川与我来往较多的是凉山州普格县的阿凉子者,那时候他在县文化馆工作,办有一张《螺髻山》月报。从如今幸存的用稿通知来看,阿凉子者至少发过我的一首诗歌《梦想》和两篇小小说《任山老爹的扣子》《调动》,所收藏阿凉子者的一封书信读来也亲切感人,从中你可看出当时我们所生存的一些文学环境。
图为《螺髻山》用稿通知
普显宏同志:您好!《梦想》已经收到,感谢你的大力支持。
我的心也和你一样,为本民族有许多好作者而高兴。83年10月的时候,我作为四川省少数民族青年作家代表团的成员,在江南各省走了一趟,到达云南时看到李老(指彝族第一代老作家李乔,笔者注)骂咱们许多的彝族作家,我是非常兴奋的。现在虽然没见过面,但我相信您也是一个有志气的好小伙子,彝家的好后代,努力吧!好兄弟。望多赐稿,《螺髻山》审、编、印等都我一个人在搞。
阿凉子者。1984年3月18日
阿凉子者给我的信件,写在半小截有格稿纸上,可见我们当年艰苦朴素、对稿纸的节约和珍惜。我写稿也是初稿写在废纸片上,修改好后才舍得誊写在方格稿纸上。阿凉子者信中说到的诗《梦想》是我四十年前发表的第一首诗,我虽然是18岁那年以发表短篇小说《我爱家乡的山和水……》出道,发表诗作的年代也比较早,但如今唯有诗歌成就最弱,故我今年就想出一本《石言诗笺》。当年阿凉子者所发的《梦想》我也找道了,载《螺髻山》总第十九期,表达的是我从卫校毕业来到煤矿工作的喜悦心情:
梦境里多少回从你身边驰过
袅袅青烟
惊奇得我频频遥望
那里为什么每时都在燃烧
心中播下了燃烧的种子
唤起我无数美妙的幻想
多么想象你一样
让青春发光、生热
金色的秋天
我告别母校来到矿山
真不敢相信
彝家的孩子
要到煤矿工作
孩提时代的夙愿、理想
连同将要为人民服务的喜悦
变成了矿山通红的煤
十多年前我突然想起这位彝族作家阿凉子者,不知他生活得怎样?就去网上找他的信息,才知道阿凉子者生于1949年,入伍后曾在部队文艺演出队担任二胡演奏员,转业后曾任乡武装部长兼乡党委副书记,普格县文化馆馆长等职。散文《妞妞和她的月琴》获1981年7月颁发的第一届四川省优秀作品奖,同年12月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即现在的“骏马奖”),第一部长篇小说《血染的索玛花》获首届凉山州委州政府颁发的最高奖项“山鹰奖”,是一位为凉山州文学作出巨大贡献、在四川颇有成就的彝族作家。也知道了他的一段可感可叹的不幸经历,好在经县委常委讨论,恢复了其工作,退休后享受正常待遇。衷心祝愿老作家晚年生活幸福,身体安康。
图为《金沙江文艺》编辑熊望平的信
旧信札中还翻到一封当年彝族作家基默热阔的来信,也令我感慨良多。基默热阔已经离开我们五年了,去世时还不到六十岁。在他去世后,我第一时间写了一篇《陨落的黑鹰》给予悼念,发表在云南省作协办的《文学界》和他家乡永仁《方山》杂志上,纪念这位当年冉冉升起的彝族文学之星,最后在商品经济改革的大潮中,落魄到丢弃工作,贫困交加,看病无保的生存状态。近日读了他的这封信,又回想起了当年的一些文学往事。我一直赞赏基默热阔是坚守彝族文学最执着、最忠贞的彝族作家,他当年曾用命令的口吻对我说:作品必须反映彝族生活,必须有彝族生活气息,如果我去写汉族化的生活,写得再好他也不发。我的固执与倔强的民族性格他也是知道的,当年为改一篇小说,与德高望重的《金沙江文艺》主编芮增瑞发生争执,引发编辑部众怒,说我不知天高地厚,狂妄自大,不尊重编辑,三十多年后在楚雄文学界还常常被人提及。但从这封信中,我发现基默热阔已改变了当初对我的态度,对我显得特别尊重。其实,我俩的写作动机与目标是完全不同的,基默热阔走的是民族文学道路,以反映地域民族生活风情为主,我说他是狭隘的大民族主义。我走的文学之路相对危险,以反映人生际遇、社会问题为主,表达自己的爱憎,即那些不公平、不合理,甚至阴暗的社会现象,引起社会关注,以期改良社会,促使社会进步。我早年就已经明白,文学干预不了生活,改变不了现实,一些怕事的编辑也不待见我们。但至今我仍不会放弃自己的呼喊,认为文学只有这样,才有活着的意义。
图为基默热阔的信
这是基默热阔(罗有能)当年写给我的一封信。
显宏:很久没见,一切安好吧?
在你那里度过的假日,令人难忘,将来不知什么时间,还会有几位兄弟在一起“疯”的日子。
大作《抽水站的故事》、《儿子想当作家》,写得有点耐人寻味,已准备发表。有几个地方改动了一些字句,事先没征得你的同意,望谅!
有空下来一吹。致,礼。罗有能,6月19日。
信写好后,基默热阔又在信末补充道:
另,总题目改为《小说二题》,名字后加了“彝族”二字,如有不妥,望及时来信告知。
在楚雄州文联众编辑说我“狂妄自大”之后,我又遭遇了预备党员一年后不予转正的羞辱,矿党委以“当初入党申请书中没有坦诚对文学的动机和态度”为由。工作中也时常被领导穿小鞋,这种事在中国这个人情社会中,很是常见。这些事其实也吓不倒我。半年后,就连在牟定县文化馆工作的四叔普啟旺都听到了议论:这个普显宏胆子大呢,敢与矿党委书记顶着干!就在这段时间,基默热阔约了彝族作家毕继爱、傣族作家杨志光,还有老家牟定小说作家吴应昌来偏僻的吕合煤矿探望我,其实是想来了解我的生活工作环境,给我鼓劲,我领众文友下到三百多米深的煤矿生产一线走了一趟。至今深感歉意的是,没留住他们吃一顿饭,就这样上他们返回楚雄去了。这就是基默热阔信中所说的几位兄弟的“疯”日子。他编的这两篇小说,发表在《金沙江文艺》1990年第5期上。
现如今,云贵川的彝族作者日益增多,彝族文学反而日渐式微,相互来往交流交心的机会越来越少,楚雄作家早已经丧失了彝族母语的创作能力。由四川凉山州、云南楚雄州、红河州、贵州毕节市三省四地创办了二十几年的《彝族文学报》也偃旗息鼓。时代之变,无奈无语,我们自己更是无能为力。但客观地说,当年像四川普格县阿凉子者办的《螺髻山》、云南玉溪峨山县普飞办的《峨山文化》,以及后来的更高层次的《彝族文学报》都多多少少培养出了一些彝族作家,在民族文学阵地上发挥了其应有的效益。我们更不能忘记在彝族文学上像老黄牛一样默默耕耘的阿凉子者、普飞、基默热阔等等的一代彝族文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