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晴朗,日射强烈,天气越来酷热,安宁河平原里秋老虎如期而至,心浮气躁,难以沉寂与平静。
去临河村庄是个近期的约定。大姐家前些时日,要送一点香肚肉给娃娃品尝,当时我就不假思索地说:搁奶奶冰箱里(奶奶与大姐家住一个村子),改日我家买一只鸡过来,合在一起炖来吃。这个是基于香肚炖鸡,一道诱人的彝族名菜,它也成了,我今天的失落与守望。特别重要的是,孝不等人,更想让孩子与我,抽空与奶奶吃一顿平静的饭,留下一些点滴的记忆。
母亲从分娩我们五姊妹起,便盼望着我们尽快长大,儿子成为挺拔伟岸的山,女儿成为碧波粼粼娟秀的河。岂不知今天,我们放飞时,她像枯枝落叶,在田野里孤独地飘零,岁月也染白了,她的苍苍发鬓。
兄弟姊妹们,虽然住在一个城市,上有老下有小,平时都较忙。周五,我只叫弟弟去买了两只鸡,没有通知完大家。
周六午后,我家几口车至西乡无垠田野里,我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天空。太阳失去了夏天时那份温柔,像个火球火辣辣地照射着大地,似要散发全部热量,天空一片蔚蓝,空旷深远,唯有远方山脊上有一丝丝的游云,一见游云,我似乎又有了思量。
大姐家带着三个小孩来这座城市,那是十五六年前的事情。大姐及大姐夫学生时期,成绩在同级里还算拔尖,可那个年代基础教育薄弱,职业教育一片空白,加之两个家庭都出现一些意外,缀学成了他们的宿命。在火塘传统教育的熏陶下,他们匆匆成家立业,面对那一片灰色的土地,他们耗尽体力与智力。
当时可以说是一无所有,因为他们远在北部大凉山的破旧房屋和只能糊口的土地,是他们唯一的财产,可那样的财物是带不进城市生存与发展的,那个年代,就算贱卖土地与房舍,也无人问津。唯一支撑举家进城的力量是困苦难熬,居住在那里,娃娃基础教育堪忧,他们家勤勤恳恳劳作,可过不上好日子,永远看不到好希望。当然,他们家的借口是,我们都来这个地方了,他们无依无靠,情感上过不了这一关。
安顿大姐家暂居下来的,还是一个亲友的闲置房屋。我为当时的窘迫,在今天也不安,因为父亲走后,大姐放弃了学业,也为我们这个只有母亲撑起的家,付出了青春与汗水。
刚来时,大姐家的孩子就读城乡结合部的学校,因为当年,那些学校没有午餐制度,大姐家支出不了入读城里学校的中餐及交通费,我也无力接手。大姐与大姐夫,技艺基本没有,唯一的资本就是使不完的力气,他们进过菜市、工地、餐馆、超市,收过破烂、跑过摩的、贩过鸡鸭,一步一步地,靠着汗水与节俭,七八年前落地了临河村庄,那个他们知足与温暖的家。
入城后大姐家平均每年至少有七八万元的收入,一算总量的确不小,可如今除了那一城乡房舍,在都市里还是算一无所有。仔细一算,即使他们非常节俭和没有重大疾病与意外下,也情有可原。十多年来,一家五口的生活费、房租费、三个孩子的教育费、彝族传统节日和宗教的支出、你来我往的人情消费……
大姐家的奋斗史、艰辛史,就是当代进城农民的血泪史,边缘化、歧视、受辱种种,其实与当年华工到美国金山淘金区别不大。面对城市的灯红酒绿,他们无暇顾及,一路拼搏奋斗,可社会转型是无情的,他们的技能与技术只能活在社会的底层,这就是生而贫穷。只有他们不堪回忆的日日夜夜,才能印证,我是不敢轻易用文字去触碰,那也是我的伤逝。
时至今日,他们娃娃已经离开这座城市四处求学,他们也只过上了温饱的日子,可他们是满意的,汗水与诚信换来的真实感。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眼睁睁地见证了他们,朴素的生命力,也惊奇于这样的力量。
临河村庄,是一个以汉族为主的村落,今天成了我一个彝人的第N个故乡,也源于母亲认为城市没有乡村住着安逸与舒服。
到了母亲那儿,儿子和女儿亲呢地扑上围著围裙的奶奶,笑盈盈的佝偻母亲满手豆腐渣。她说:豆腐做好了,豆渣可惜了,我们没有可喂的,收拾好了送邻居家喂猪,其实今天城市近郊养猪鸡鸭的基本没有了,唯有一户养了过年猪。大锅饭、苦难时期,母亲挨饿是家常便饭,也是刻骨铭心的,母亲对粮食有特殊的情感与情结。
此刻爱人嘟哝着嘴,站在一旁埋怨:要吃豆腐,我们买来不行,这个奶奶,年龄都那么大了,不叫她做事,她偏偏找事来做。虽然奶奶没有听见爱人的埋怨声,我是深知爱人是羞于,别人说她这个儿媳的不孝,人真不知,有时为别人闲言碎语活着,还是为自己。
侄儿侄女放假在家,组织大家杀鸡做饭,孩子们笨手笨脚,可也在奶奶与爱人满意不满意中做好了饭。我是一个寄养在叔父家的孩子,因为我的四妈妈是个过于讲究的人,也为了让我没有孤依感,基本不让做任何事,今天的我,家务基本做不好。其实我不知该爱四妈妈,还是该恨,她让我失去了做家务的兴趣,其实我也知道,做家务有成就感,我更不想让孩子们步后尘,因为一个人连家事都做不好,年轻时养活不了自己,还有存在的必要。
饭点时,突然门口涌进一群人,上班的、补课的、学画学琴学舞的,意想不到的是,二妹和小妹举家来了,二妹依然尖牙利嘴:你们躲着我们吃独食。其实我是懂了的,是妈妈的豆腐味道出卖了我们。
妈妈的石磨豆腐,在我的第一故乡,远近闻名。金秋之季,正直大豆丰收,天还未亮,儿时的我在石磨嘎吱、嘎吱声中醒来,只见母亲把昨夜用水泡好的黄豆,拿到石磨里又推又拉,细细磨出浆汁,冲浆、过滤、煮浆、点卤、压豆腐,母亲总是一丝不苟,得心应手。母亲做的石磨豆腐块形完整,软硬适度,质地细嫩,无杂质,具有特殊香味,味道纯正清香。那一天,我家总有各种不速之客,有借犁、借锄的;有问事、问候的;也有先支小孩来,大人寻着娃娃来的,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就为尝一口妈妈做的石磨豆腐。妈妈的石磨豆腐,让远亲近邻多多地帮助了我们苦难的日子,也让我们度过一些枯燥的岁月。
有说有笑的饭后,大人、小孩,不约而同地出来,蜂拥在妈妈的前后左右,顺着乡间硬化的道路,在一片邻着一片,金灿灿的庄稼映衬下,形成一道婉约的风景线。其实妈妈在,我们是一家人,等到妈妈不在了,我们只是兄弟姊妹罢了,这也是一个自然规律。
母亲、大姐、临河村庄,无论是游云告别天空,还是果实坠离母树,在感伤的别离中,还蕴藏着再一次聚会的希望,那就是此刻游云给我的悟性。
(2016年8月17日 落笔三衙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