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下面,乱石堆砌、土地荒芜、坟岗林立,体悟不到青山绿水的赏心悦目,它夺人心魄恰恰是,那种现代文明看来,一无所有的残破与荒凉,没有比荒凉更博大和接近原始自然的意境。
解放之初,就在破败荒芜土地的间隙,陆续自主迁徙来一些人户,修葺整理,建屋平坝,形成了一个彝汉杂居的小村庄。我的爷爷倾其所有,同样在这个村落,修建了一座宏大的土碉楼,隐居于此。家道渐渐中落的爷爷,离开车水马龙的南方丝绸之路上的茶马古道(零关道),离开文武两兄弟艰辛打造的小世界,是为躲避战乱,与规避过度的人情消费。也是低配生活,避绕尘世纷繁,把根留住。其实,豪放英武的弟弟命丢于此,引发爷爷对人生做了重新的思考。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就在这个村寨,降生了一个毕摩的后裔,他的家史与历史潮流,注定漂泊一生。求学与求生,从河谷到平原,从小平原到大平原,再到不大的平原;从小城市到大城市,再到不大的城市,应该来说,他的成长史,与山脉没有过多的亲密接触。
但定居横断山支脉大凉山与就业以来,因这样那样,在苍苍莽莽的大西南土地上,匆匆路过一些山脉,也行走过了不少的山脉,遗憾的就是,没有深度的体验。
远古之时,人世间昔日无祭祀、翠绿触头皮;蔓草杂错生,树头藤萝结;路上草缠叠;昆仑门不通,日出光不明,道路不通达;官临令不行,吏至不理政。眼看人间的混乱局面,天令毕摩降,清理此孽障。从此官令行,吏临政事清;树带藤萝解,路上蔓草断;日出光且明,道路畅通达。彝族典籍《百解经•献酒章》,荷马史诗般,神话和传说古老的毕摩文化。
虽然毕摩的密宗与神奇,与我这个后裔相去甚远,可我总是冥冥地觉得,也似乎玄妙地认为,我是有魂魄的。
我的魂魄经常穿越,无尽无头。苦不堪言的是,时而沦陷雪线之上,游走在雪山、草地、森林、湖泊、牛羊、村庄,特别与巍峨的山脉很近,零距离的感觉。
山脉,凸起在地表上,因之而高耸。鸟瞰地球,我之前触碰过的山脉,象经线纬线一样,连接在一起,这是我意想不到的收获与成就。
且行且珍惜。行走山脉,构成我今天的匆匆念想,于是就有了与山脉对话的冲动。虽然文字下的我,无法解读山脉的巍峨,也无法破解山脉的密码,我也得尊重我的这个情感世界,就像我历来尊重生命与大自然一样。
博大的山脉:横断山脉
一座山脉,承载着一个地域的血脉根源与共同基因,流淌着一个地域的精神象征。我的祖先游牧、迁徙几千年,世世代代以来,血脉依旧,可怎么也没有走出,这一横断东西的山脉。
先祖以及我,迷念这一经纬脉络,沉醉这一,广袤土地上的一切生灵。
山巅、峭壁、陡崖、冰川、峡谷、森林、溪流、草甸、湖泊,一派壮丽景象。
乔杉、铁杉、连香树、水青树和珙桐;贝母、冬虫夏草、天麻和大黄;杜鹃花、报春花和山茶花;熊猫、黑金丝猴、白唇鹿、班羚、林麝、云豹和藏雪鸡。这里是动植物的天堂,也是它们蔚蓝色的海洋,多样性不容置疑,感叹造物主的恩赐与馈赠。
彝族、藏族、羌族、苗族、僳僳族、水族、仡佬族,28个少数民族世居,这里是世界上罕见的多民族、多语言、多种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的地区。她的博大,使我着迷,使我乐此不彼。虽然我不是一个博物学家或是一个人类学家,但对她的心理依赖,可想而知。
蜗居如此地带,至少,我的心胸还会狭窄与狭隘吗?
神话与传说的山脉:俄诺则俄
那个连接我血脉的村庄,就在大雪山支脉的俄诺则俄(阳糯雪山)脚趾里。阳糯雪山主峰铧头尖彝语称:俄诺拉克惹,银光锃亮,十分像在腾腾云海里犁地的铁铧尖。
因为诺苏(彝族)的栖息,注定她与彝族有着一定的故事。
毕摩经籍《姿芝妮扎》:绝色女鬼姿芝妮扎,在一个盛夏时节,跋山涉水与不畏艰险地,来到雪山俄诺则俄采集冰雪,准备治疗丈夫阿俄依库恶疾时。一门心思灭女鬼媳妇的丈夫,却邀来毕摩和苏尼,于家中驱魔逐妖。毕摩和苏尼的法术与咒语,使姿芝妮扎渐渐变成一只灰红色的山羊,即便知晓自己性命将绝,她也义无反顾地腾云驾雾往家回飞。飞落家时,被阿俄依库指派的人,张弓、抽刀、箭射,杀翻在地上。可怜的姿芝妮扎,死后为丈夫采集来的冰雪,还夹在蹄缝中,卷在皮毛里,藏在耳孔中,裹在犄角上……。彝族许多驱鬼仪式,虽然姿芝妮扎作为一个十恶不赦的厉鬼,历来被诅咒与驱逐,可在阳糯雪山的这个故事里,姿芝妮扎令人感动、同情与敬佩。
彝族民间口头传说:很久以前,诺苏一代毕摩宗师阿苏拉则同另一个大毕摩阿克俄低斗法。阿克俄低对目兹瓦波洪山(越西普雄地界)施法,目兹瓦波洪山于是倒塌了,但阿克俄低却无法再让目兹瓦波洪山重新屹立起来。今天,目兹瓦波洪山,地势看似平坦,山势温顺平整,略呈凹陷状,十分像是突然倒塌后的形状。阿苏拉则对俄诺则俄施法,由于法力更胜一筹,他不仅让阳糯雪山轰然倒塌下来,还让它重新屹立了起来。至今,俄诺则俄山势险峻突兀,褶皱挺拔。
坠地神话般的山脉之下,我一直有着惶恐的心路,唯恐没能熟读她的历史与故事,传承她的遗风,展示她的魅力。
彝藏神山:贡嘎雪山
《勒俄特依》里智娶天婚篇章:洪水泛滥时,天地之间,只露出麻地尔曲波(贡嘎雪山)的尖尖,居木在那里,升起一丝丝的青烟,搭救了许多小动物,同时与之结为好友。后来居木求婚遇到天神恩梯古滋的阻挠,小动物们便共同商议,帮助他与天神斗智斗勇,智娶了天神的女儿兹俄尼拖。成家三年以后,他们生下三个哑巴儿子,夫妇俩先后派去蜘蛛、野鸡、兔子去问天神,天神非但不说,还大打出手,蜘蛛成了无腰、野鸡成了红脸、兔子缺了鼻梁。最后小白雀偷听到秘方,却因逃跑时尾巴被扯,钻入灶眼后,变成了今天黑身秃尾的模样。居木遵循秘籍,烧爆三节竹子、烧开三锅开水来烫三子,哑巴三子说出了“啊吱格”、“啊玛噗”、“啊哟喂”三句不同的话,便成尼(彝)、吐蕃(藏)、霍(汉)三个民族的祖先。
贡嘎山,藏语“贡”是冰雪之意,“嘎”为白色,意为白色冰山,也意为最高的雪山,的确她是蜀山之王。
从非常古老的年代开始,西藏就有这么一个说法:马年转山,羊年转湖,猴年转森林。这三大宗教巡礼,是藏族人神灵崇拜、自然崇拜的体现。
游弋贡嘎雪山脚下,我曾遇见过,转山的藏民。在藏民信徒那里,围绕神山转一圈,可以洗清一世的罪孽;转十圈,可以免受轮回之苦;转百圈,今生可以成佛。他们万里迢迢,三步一拜等身丈量,跋山涉水、历经磨难去转山转水转佛塔,有人不耐风雨路途摧磨,折死在朝圣的路途上,他们的家人竟还时时感念着,甚至将它视为了一种祝福。不为今生,只修来世,一代接一代,前赴后继持续着,轮回永远不完。
我不知,我未能做到虔诚与匍匐的车行,能否修来我的转世与轮回。贡嘎雪山,她的高度与艰险,令我望而却步,一直神秘与神奇于仰望之中。她,不仅是彝藏民族的神山,也是这一地域所有生灵的神山,她护佑着苍生,庇护着族群。
烟雨中的山脉:四姑娘山
我一直有着与四姑娘山的一种意境:晴空万里,微风拂面,她圣洁而庄严,空气清新得让人忍不住想要深深地呼吸。
瓦蓝瓦蓝的天空飘着一团团的白云,青草甸上马儿自由自在地奔跑,羊群安静地啃着青草,偶尔抬起头来望向远方,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行走四姑娘山,是我的一个夙愿。今年夏日炎炎的时候,我与挚友再次走上了藏地行的圣途,其实我没告诉他们,我的秘密在于神往的四姑娘山。
七年甲居之痒的第二个年头,我又站在了藏寨之顶。一样的是,我又顺着河流,对望着刀削斧劈的山崖,攀爬到了山腰,那个叫聂嘎的村落。
值得一书的是,历来四季烟云,峰峦魔变的,羞答答的墨尔多神山,时隐时现中与我秘密会了晤。醍醐灌顶的我,用酒精也没能压制着我的癫狂与蝶变,那种状态与境界,其实就像清晨的温开水清洗肠子一样,洗涤了,我那污垢的灵魂,那一瞬间,也刻在了,我那亘古的记忆之中。
第二天,再次依依惜别同窗阿妹,车随河谷穿梭,一路向神秘的远山深处进发。一路细雨蒙蒙,视乎又征兆着去年滇南元阳梯田的故事。
在迂回曲折的山路上,看远处青山,云雾缭绕、若隐若现;雨帘停息时,山坳里升腾起阵阵雾气,滚涌而上,或滔滔滚滚、或云蒸霞蔚;青山黛色,草木朦胧,如梦似幻,真如仙境一般。
至猫鼻梁,雨雾越来越大。朦朦胧胧里,我又再次未能清晰地看到,从北到南一字排开的,四座连绵不断的山峰,也没见到冰雪覆盖,犹如头披白纱,姿容俊俏的四位少女。
我的梦依旧在梦里,可我淡定地挥手惜别,因为我就是一个相信缘分的人,我也深深知道,我的修行还在路上。
一路向上,那崎岖的山路险峻、湿滑,层层迭迭的山峦似乎就在我的脚下翻腾,路的下边就是幽深的山谷,而车出奇地快。到巴郎山顶时,天空阴沉,云雾缭绕,空气稀薄。我们跳下车,走到路边,凝望了四周,没有丝丝的清冷和惆怅,反而有了一种征服的快意,其实,我们连自己都征服不了,何况大山大水大自然。
其实心境里,一路身体力行,步履蹒跚行走而来,不过就是魂游山水之间,因为我改变不了,我是一具行尸走肉的事实。
(2016年7月22日 落笔三衙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