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之归来
当招魂的吟诵戛然而止时,我把这个飘飘然的夜空留给这个轻浮的城市,伴着阿库乌雾默然离开。前年,在成都一个不起眼的小酒吧里,他也如之前这样温和地坐着,任我们一群酒醉的人竭斯底里地吼着含混不清的彝歌,安静谦和地符合着一个西南民族大学院长的感觉。
贵阳的这个冬天出奇的冷,在阿布花果园的宽斋,我一直忐忑不已,按照彝族的规矩,我用自已在这里为数不多的彝族人身份静候着阿库乌雾的到来,以作为这个祖先们称之为“古诺”的城市对一个为消逝的母语而奔突的彝族人的尊重,我突兀地与众多的诗人们格格不入着。从上美术学院时开始,我就莫名地拒绝那些林林总总的美展、讲座、诗会等等以及所谓的某某“圈”的聚会,以求在这沙泥俱下的环境中,保持着自己生命本初的无知。
贵阳这个新年出奇的冷,农历腊月底赶回慕俄格起,所有的日子便在酒与歌中度过,故地旧人,情到之处大醉,酒到醉时高歌。大年初一,在家门口燃着熊熊篝火,与群山共舞与天地同眠。回到贵阳也是夜夜酒夜夜歌,在歌舞升平中客客气气地应酬着,疲惫不堪。在所谓这座城市最高端的夜总会,流光溢彩,小小的美国国会山蜷缩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酒,被频频举起,而又被吞下。但其实,每每此时此刻,只有我最清楚,每一杯酒作为酒本身的价值和意义。
这个夜晚也出奇的冷,阿库乌雾默然地站起来,喃喃的母语自高原之巅而来,带着千万年前泥土与江水的气息,带着古老火塘的烟火,带着刀剑的寒光和鲜血,在苍鹰的翅膀击碎的岩石在深渊回响中迅速消失。数十年如一日,奔走于世界各地,坚持用母语写作、用母语吟诵,作为一个学者,在这个浮华的时代,他的坚守与固执,如我。彝族每个家族部落都有各自的《指路经》,布摩引导灵魂按照祖先迁徙之路回去,从而得以安息。先祖一路历经千山万水,艰难爬涉,途中风霜雪雨刀光剑影无数。因而族人对灵魂的归去除了悲伤之外,还要用系列宗教仪式让灵魂用武士的方式踏上另外一个世界的征途,《大定府志》,彝人故,“集千人,批甲胄,驰马若战”。然而据民间野史,彝族历史上的几次兵灾也因此仪式,使外族势力误为出征盟誓而大动干戈。
在仁达饭店告别阿库乌雾回来的路上,一向缄默的姆古屡次为招魂诗感叹。是的,如此招魂之音不多,招的人不多,被招的人更少。那么,我们还能不能用整个城市所有的灯红酒绿,再次换取烛光摇曳的小楼里,炭火通红的锅庄边,那召唤灵魂悲怆泣然的吟诵与呼号?
毕节是我们的福地。按阿洛兴德老哥的说法,毕兹[毕节的彝语发音]是由“布摩掌管之城”,因而我也总感觉有些特别。记忆中,在做杜鹃红前,从小到大仅仅去过毕节三次。第一次是去父亲工作的水城中转毕节,那年九岁,这个地区首府什么印象也没有给我留下。第二次是高中学画时,在毕节师专对面那个荒山的民房里住了一久,不知何故,仍是印象不深。第三次是大学毕业回毕节报到,下车直奔行署,也是来去匆匆。但后来骤然就多了起来,三年的时间,总不在毕节就是在去毕节或在毕节回来的路上,以至于经常接到电话开场就问是不是人在毕节。然而,在自鸣得意之间,最近一次光顾时才猛然发现常去的那个会所早已易主,看来我也是许久未来了。除夕临近,我来得很不是时候,地委和地区彝学会在同一晚上举行新春团拜会,这就把毕节最忙和最闲的彝人都通通拉走了,一个也没留给我。
窗外可以看见杜鹃红初入毕节时彝胞内部小聚的那个小酒楼,在这个冰封万里的日子,总莫名地想着这三个花开花谢的轮回,乌蒙高原的精灵坚强而快乐地存在于这片土地,该开时开该谢时谢。然而在花开花谢之间,留下无尽的欢乐与惬意,对于我,只记得行走的途中那一个个夜晚里的落日清风、宇宙星辰。荞禧楼,是索玛订的地点,她张罗着饭菜酒水,而我在悠悠彝歌中毫无防备地醉去。现在想来,那天大醉尽管有因为杜鹃红面市、因为众彝胞欢聚等诸多原因,但最根本的应该还是我作为一个彝族,在跨越一代人的民族意识回归中,醉于此情。
布摩认为,万物有灵,众生有魂。一个民族,魂是独立而不屈的精神。支嘎阿鲁是彝族神话中的伟大王者,在众多的彝文经典及古老传说中,他身兼多重身份,为君王、布摩、摩史。但我认为,在那个荒洪的冷兵器时代,于内于外,他必须首先是武士,是战神。对于川滇黔桂广大的彝区来说,只有支嘎阿鲁能得到广泛的认同,也只有支嘎阿鲁能唤起对民族的热爱与自豪。而我们,如果作为人必须要有一个现实梦想的话,能不能整合资源,打造出一款真正的民族白酒品牌。
陆陆续续地,乌蒙山大大小小的头人在众多应酬之后在寒冷的夜风中赶来,酒是必不可少,并且是我自认为意义比较重大的支嘎阿鲁限量纪念版,一来试品质,二来也比较直观地咨询众多头人的意见。席中,鲁弘阿立家中老人受寒,他歉意地在我的歉意中离去。酒尽歌尽,在这个临近年关的深夜里,大家逐渐散去,我有太多醉在毕节先例,但那晚却是格外的清醒。凌晨的街头,地上的冰结得厚厚的,阿铺索卡那双让我羡慕不已的藏靴清脆地敲打着地面,节奏鲜明。之所以毕节是我们的福地,就因为在我们起步阶段所有最为艰难的日子里,都有人站在那里,默默支持。也是这样,让我慢慢淡忘了用感谢这样的词语来表达谢意,而想起时也竟居然没有自行惭愧起来。
长久以来,我在太多的酒桌上虚心地听过了太多的建议和意见,感激之余却感概不已,尽管同样是实实在在的建议,尽管同样都醉得头重脚轻,但我清楚地知道,对与支持的人来说,支持的理由只需要一个而不是一万个;对于反对的人来说,反对的理由只需要一个而不是一万个。
同样,对于我来说,坚持的理由只需要一个,而不是一万个。